相見自然不會真的讓他吃剩飯。周顯暘等著她極有條理地分派食物, 沒再嬉皮笑臉,安靜地吃著。

說來奇怪,他在軍中打滾這麽多年, 吃相居然還是很斯文,坐在那裏亦有鬆竹般的姿態, 依然帶著當年中宮皇儲的印記。

榮相見一時出神, 這樣的周顯暘,和昨晚那個握著她腳踝的無賴,哪一個才是真的他。

她又讓飛雪去外頭盯著, 若小榮哥來了,就盡快通傳。

周顯暘看了一眼相見:“叫幫手來?”

“對啊。青天白日的,你怎麽出去?幾道門外都有人把手,就算湖邊冷清沒人,外頭來往幹活的人可多了。”

“我知道了。”

“對了,昨天你們把那刺客審問得如何?”

周顯暘猶豫了片刻,說:“我懷疑那個刺客的目的並不是真的來行刺, 也不是厲王府或張家派來的。”

“慶王?”榮相見隨口一問。

周顯暘手裏的杯子都差點掉地了:“你怎麽知道?”

榮相見可太知道了,當年慶王可給厲王使了不少絆子。不過現在,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相見說:“排除嘛,不是厲王,肯定也不是啟王, 他沒那個膽子。慶王……他想借你鏟除三殿下?”

“應該是。”

“你怎麽想?”

“什麽怎麽想?”

“你要配合他嗎?二殿下是皇貴妃的孩子,身份貴重, 陛下也喜歡他性子。他入主東宮的機會,不比三殿下低。”

“你希望他當皇帝?”

“嗯。聽說, 當年他能平安降生, 離不開餘皇後的庇護。如果是他繼位, 將來母親也許能與你團聚,你們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周顯暘放下手裏的東西,用手背蹭了蹭王妃的臉頰,溫言道:“如果這世上每個人都如你一樣,知恩圖報,寬仁柔善,就不會有那麽多腥風血雨了。”

“你的意思是……”

“他若真有心,大可與我通個氣。這一招究竟是想利用我除掉永安侯府,還是看我們兩敗俱傷,誰能說得準?”

“會嗎?”這一世,榮相見對慶王的印象還可以,但也不敢下定論,她放下筷子,“無論他的目的是什麽,你都不能與每個人為敵。小心提防,分而治之,或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叫他們互相消耗。”

“好一個分而治之,互相消耗。”周顯暘握住她手,“那個刺客,一進王府就直奔臥房,這說明啟王與慶王可能已經互通有無了,他們暗中結盟,我們要是硬碰上去,就太傻了。”

“嗯,隻要目前他們沒有做真正對我們不利的事,暫且放一放,裝作不知情,敵在明,我在暗,反而是一種優勢。”

周顯暘原本正為這事懸心,此刻跟王妃交談幾句頓覺豁然開朗。其實這些事他都能想到,隻是需要有個人跟他一起盤算,才能更堅定。

商議妥當,兩個人又繼續吃飯。桌上剩下的都是甜食,相見知道顯暘不愛吃甜的,還是問了一句:“我家的糖糕很香甜,你要不要嚐嚐?”

周顯暘竟然湊過來:“你喂我。”

榮相見翻了個白眼,自己吃了。

不得不說,這糖糕第一口香,吃到第三口就有些太過甜膩,喝了好幾口茶。

周顯暘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怎麽回事,伸手把她手裏那小半個拿過來,塞進嘴裏。

“你幹嘛?”榮相見奇怪,這人不愛吃甜的,何必呢。

周顯暘嚼著糖糕:“不是說讓我吃你的剩飯麽?吃了……”

話還沒說完,他原本俊朗的臉瞬間扭曲成一個滑稽麵具,榮相見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忍不住笑出聲,把自己的茶遞給他,讓他解膩。

又喚了飛雲進來:“這個糖糕怎麽這麽甜膩?不是以前的手藝。”

飛雲道:“奴婢一會兒去問問。”

“嗯,靜頤園的筵席少不得要國公府的廚子出力,若是味道差了可不好。”

周顯暘放下茶杯,終於恢複原貌,忍不住感歎:“王妃這個時候還在操心筵席,真是辛苦。”

相見扭過頭:“別以為說幾句好話就沒事了。”

周顯暘討好地笑了,還要再說什麽,榮相望正好過來。見到煜王大吃一驚:“四姐夫,你什麽時候來的。前麵的人竟然不通報。”

周顯暘立即換了一副淡漠麵孔,正色道:“天亮之時翻牆進來的。”

“什麽?”榮相望心道不好,“四姐夫,你可別告訴大伯啊。國公府的防衛才交給我呢。”

周顯暘一聽,難怪相見把相望叫來,他煞有介事地問:“小榮將軍,你可知王妃為何忽然回家來?”

榮相望略有耳聞:“聽大伯說,煜王府有刺客闖入?”

“沒錯,”周顯暘一本正經,“國公爺愛女心切,為了王妃的安全,把她接來家住。可是,國公府就比煜王府安全嗎?我想試驗看看,結果就這麽進來了,你們的人一個都沒發現。煜王府好歹還把刺客抓住了,國公府可比煜王府對刺客更友好。”

“四姐夫,你別生氣,我這就著人加強防衛。”榮相望急忙補救,相見在一旁看這廝把弟弟忽悠得團團轉,心中不忿,“殿下太過操心了。我們榮家世代軍旅,就算有什麽小賊想闖進來,祠堂裏祖宗的魂魄就能把他們嚇死。這麽多年,我們家可以一點失盜之事都沒有過!”

“從前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周顯暘語氣極為嚴肅,“時局不同了,榮家過了這麽多年安穩日子,難免懈怠。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道理,你們自然懂,這種事一旦有萬一,就是追悔莫及。”

榮相見被他說得背後一涼。會嗎?英國公府會因為她嫁給煜王,被牽連嗎?

榮相望當即作揖:“多謝姐夫指點,我一會兒就去吩咐下去。”

周顯暘這時才提議:“我還是先行出府,從正門進來的好。麻煩你支應一下,免得讓國公爺知道我輕易進了府,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是,姐夫稍等,我去安排。”榮相望立即去了。

屋裏隻剩他們兩個,榮相見歎了口氣:“自己半夜翻牆入戶,還能說得這麽冠冕堂皇,你可真是個人才。”

周顯暘絲毫不介意這嘲諷,笑道:“不敢當王妃的誇獎。”

榮相見看他一臉壞笑,說不出什麽滋味。她原先是感激他的恩情,佩服他的堅持,欣賞他的妥帖,心疼他的遭遇,如今卻越發喜歡他孩子氣的一麵。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床笫之歡,肌膚之親,相見覺得自己對這個人,已經越發在意。

可是,她又明白自己永遠得不到一樣專注的回應。她更氣自己不爭氣,做不到明悅說的,別太把丈夫當回事。

周顯暘看她略微失神,收斂了笑容,坐到她身邊。

“如果當時知道那句話會這樣傷害你,我絕對不會輕易許諾,都怪我,是我太過輕率。”

榮相見不回應,周顯暘上手摟著她:“以後,我隻對你無有不從,好嗎?”

“不必,”他給過別人的承諾,榮相見不稀罕,而且,“我不需要你對我無有不從。每一件事該不該做,我們都要商量權衡著去辦。”

周顯暘看她倔強著故作淡定的樣子,沉默片刻後綻開笑顏:“嗯,沒有你的事,我的事,隻有我們的事。萬事我們都一起商量著辦。”

聽周顯暘能明白自己的心,榮相見心口鬱結才稍得疏解。

出門前,周顯暘摟住相見親了一口:“等我去給嶽父大人賠罪,再來找你。”

國公府外,小北早已經如約帶著人候在不遠處。

等到煜王現身,立即迎上去,笑嗬嗬:“爺一夜未歸,看來把王妃哄好了?”

周顯暘上了馬:“不是哄好了,是王妃寬宏大量,不跟我計較。”

“成婚不多日,爺的口才越發好了。”

周顯暘笑道:“她若問你話,你也這麽說。”

“明白。”

從東門繞道正門,用不了多久,巍峨高大,赫赫揚揚的英國公府就印入眼簾。

早有門房起來行禮通傳:“去報國公爺,煜王殿下到了。”

周顯暘下了馬,直接往裏去。

隻有榮相顧出來迎接他。果不其然,國公爺一聽他來,就到書房裏去了。

周顯暘少不得過去賠禮。再三再四地保證:“以後,絕不夜不歸宿,不過度飲酒,不惹王妃生氣。”

這樣,英國公才放下手裏隨意扯的書,鬆口道:“不是我當著煜王殿下的麵,端老泰山的架子。我這個女兒自小失了親娘,我也忙於公事。為了她的前程,把她送到宮裏。她自小離家,比誰都懂事。我希望殿下珍惜她,愛重她,讓她以後的日子,都能安樂。”

周顯暘自然明白國公爺的愛女之心,便道:“嶽父放心,小婿必定把她當成此生唯一來珍愛。”

此生唯一?英國公不信,但能得到這樣的承諾,至少說明煜王有心。

他不再計較前日之事,反而問他刺客的進展。

周顯暘正好想問:“皇上著刑戒司提走了。不知道,刑戒司是什麽機構?”

英國公臉上立即露出憂慮之色:“竟然動用刑戒司?他們專為陛下處理見不得光的事……”話出口,又後知後覺失言了。

周顯暘品味這話的意思,問:“皇上還想包庇幕後之人嗎?”

“煜王殿下,是不是覺得陛下偏心?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周顯暘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英國公笑道:“殿下、朝臣們眼中的大事,對陛下來說有時隻是茶盅裏的小水波。陛下隻要心中有數,盡在掌握就好。水沒有灑出來,他大可旁觀。”

周顯暘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英國公這才起身,走到顯暘身邊,拍著他的肩膀:“放心,陛下不會當沒有發生過。”

說罷,示意煜王與他同行。

今日有客,長樂堂裏人多。除了榮相顧在翰林院中忙著沒有回來,其餘人都在。

周顯暘一到,永定侯夫婦就上前來行禮。

相見隻好給他一一介紹:“這是舅舅,舅母。”

若不是知道他們有事相求,周顯暘對這熱情的夫婦還頗有好感。

侯夫人滿心期待著,榮相見介紹完還未說正事,榮相知便走上前來,端然行禮:“煜王殿下安好。”

榮家三姑娘,花容月貌,一襲登雲錦將她襯得格外嬌豔,隻是周顯暘看著她,卻沒有半分愉悅。

從知道她在宮中給王妃難堪的時候,知道她對王妃見死不救的時候,他的感恩與情誼,一點點被消耗到所剩無幾。

直到方才聽見她拿自己的承諾,當做紮進王妃心中的刺,他徹底失望了。

時間會改變很多人,她眼前這個人已經麵目全非,絲毫沒有他感念的良善美好。

在榮相知期待的目光中,周顯暘冷淡道:“三姐,你忘了之前說過,在家中不必行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