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長睡眠的間隙, 雲棠迷迷糊糊醒過來了。

他半睜開眼,視野裏一片昏暗,似乎天還沒有亮。一時之間小貓大人也忘了昏睡前發生了什麽, 周身上下過分的疲憊讓他意識不太清醒, 隻是感覺到強烈的口渴……

雲棠把被子掀開、再把摟著自己的手臂也掀開,撐起身子想要下去找水——

這點動靜立刻將身旁的男人驚醒。

黎南洲瞬間坐起來,睜開眼便是一片清明,似乎並沒有從深睡到醒神的過程。比之先前, 他這時候已沉穩從容多了。

“怎麽了,乖乖?”皇帝動作很輕柔地將人攬住:“你想要什麽?”

有人照顧, 雲棠的眼睛又不自覺半闔起來了。

“渴了。”他口齒不清, 嘟嘟囔囔。

“嗯。”

皇帝答應一聲,手上慢慢將人放回去躺著,自己下床去端了杯溫水過來, 小心翼翼給人喂了幾口。

雲棠喝完水, 後腦勺再挨到枕頭上時似乎清醒了一點——但仍然沒清醒到想起前事的程度。

朦朧暖帳中的溫存靜謐仍籠罩著他的意識, 好像這就是一個平常的他們相擁熟睡的夜晚,而那整個混亂的白日什麽也沒發生過。

等到皇帝也躺回到他身邊,小貓大人很快提出新的要求:“摟著。”

於是黎南洲從善如流地再將人摟到懷裏, 先抬手摸了摸小祖宗的額頭。

——這一晚皇帝始終也沒有太踏實地睡著。

如果說白日得知雲棠身陷險地的恐懼、再因恐懼慍怒而催生出的一腔邪火助長了他急切要在身體上確認什麽的欲望, 那到了這樣的夜晚,難以消化的強烈後怕便悉數轉化為恐怖噩夢。

實際上黎南洲在他漫長的、失去父母至親的年月裏,並沒有做過太多不好的夢。

在失怙的一開始, 他總是盡量去回憶那些美麗的、溫柔的部分,而又過了幾年, 他連那些也不太去想。

可直到現在, 當他有了新的所愛、新的讓他無比在意的存在——恐懼和膽怯竟悉數回來了。

種種難以解決的痛苦和焦慮讓黎南洲感到某種陌生的軟弱, 但與此同時,隻要愛人在側,他又好像得到了最強力的安慰劑,抱了滿懷的心肝寶貝正讓男人源源不斷獲得力量。

——可能他抱得有點緊了。

“乖乖,哦……沒事,睡吧,睡吧……都是朕不好。”

聽到懷裏人哼了一聲,皇帝趕忙一手拍撫他,一手沿著懷中人的額角摩挲到那雪白的耳朵,虛虛捧住人半張臉,將一張睡得白裏透粉的小臉貼到自己胸膛。

雲棠似乎直到睡覺前,才終於模糊想起來了什麽。這讓他皺起眉,軟弱無力地給了黎南洲一巴掌,卻被毫不在意的皇帝趁機吻了一下手掌。

暫時失去戰鬥力的小貓大人是拿臭皮臉沒有辦法:

“給我等著!”雲棠叨咕了很長一句話,卻隻有零星兩個字還算說清了。但很明顯這小祖宗是撂下了一句狠話。

然而睡意來得太猛太凶,雲棠還沒能把氣勢洶洶的威脅表達明白,下一秒的小貓大人又打起了小小的呼嚕。

他又極速墜入了純然的美夢的溫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黎南洲先前堪稱可怕的發作對雲棠實在造成了一些影響。

他全然沒再重溫白日「孤身」在險崖時——衛今扶對小貓大人來說算不得什麽——那些隱而未發的害怕、膽怯,以及很難跟任何人分享的隱晦孤單、悲觀假想。

再次睡下之前,小貓大人才終於想起黎南洲的惡行,所以他在後半段的夢裏都在忙著跟黎南洲打仗。

細碎的夢的片段著實頗富有一些離奇的內容。

其中一個古怪的夢是他拔起了一顆數百米高的巨樹,抄在肩上於山穀中疾奔、追殺一隻作惡多端的藍色大鳥。

那隻鳥飛快逃著,直到被他逼進一處孤峰才不得不回頭——原來這鳥臉竟長著黎南洲的模樣!

雲棠當時確實給嚇了一跳。

而這妖怪一開口說話,聲音還是黎南洲。他眯著眼睛,對小貓大人露出了一個淒楚的微笑:

“神尊,”他是這樣稱呼雲棠的:“你傻嗎?”他這樣粗俗無禮地說:“我會飛啊。”

——然後說完這話他就飛走了。

雲棠氣得將肩上的百米巨樹都朝那逃賊投擲過去。而現實中,睡夢中的小貓大人小臂輕微動了動,皇帝又立刻睜開眼睛。

第一件事還是摸摸小祖宗的額頭探溫度。

好在黎南洲仍未感覺到什麽明顯的異常。

天色這時已有些蒙蒙亮了,就著熹微的晨光,黎南洲低頭就能看見懷裏人睡得微微張開了嘴巴。

兩片濃黑的鴉羽正在雲棠臉上投出惹人憐愛的陰影,男人許不曉得「天使」一詞的其他釋義。

可此時看著這淘氣包子乖乖安睡的模樣,他似乎也能感覺到某種由衷的幸福。

黎南洲這一整晚上也沒睡熟一時半刻的功夫。

此時天色轉明,外頭更是有無窮多的事務正等著皇帝決斷籌謀,他是已不打算再睡了的。

隻是現下懷裏摟著心肝寶貝,皇帝越發撂不開手,竟一時半刻也舍不得離開這小祖宗。

然該去料理的事著實不能繼續耽擱了。

黎南洲微微撐起身,一張臉罩在熟睡的人上方。他用目光溫存地描摹著視線裏的輪廓,又忍不住俯下身來,在小貓大人額心、鼻尖、唇角落下三五個吻。

雖然熟睡的雲棠對此毫無反應,皇帝還是自顧自用氣聲交代行蹤:

“朕就到外間,行嗎?乖乖……”皇帝一隻手落下來,懸空著,離雲棠的臉有半寸的距離,隻是虛虛地捧著,仿佛甚至不舍得碰到。

可就連愛人肌膚近處的氣流也蘊含了柔情。黎南洲根本就是捧著一些空氣,可他心裏卻酸軟愉悅得不得了。

而他似乎也能想象出熟睡中人的回答。

不知想到了什麽,黎南洲微笑了一下,才終於收回手,他小心翼翼地再坐起來些,又好像表演什麽高危動作般將外側支著的長腿踩下床:

“你就乖乖睡覺。在你睡醒之前,朕肯定就能回來了。”

隨著皇帝好似平地踩高蹺般的一係列誇張動作,他隻從床榻間離開到放下帷幔就用了一盞茶的功夫,期間的數次停滯是因為男人總忍不住回望**人安睡的麵容——那些呼吸間的眼睫微顫、胸脯的小小起伏往往都能將男人牢牢吸引住。

很難說清黎南洲在這個清晨離開這間寢閣到底用了多久。

而一直到他人完全離開屋室——到後來,好像連床前擋的那架屏風對他來說都是好看的——皇帝終於關上門,他整個人的氣質才為之一變,臉上也完全隱去了先前那副柔和的麵容。

“到外間去洗漱。”皇帝對圍上來的明能明續沉聲道。

隻著常服的黎南洲跟平時已沒了什麽不同,硬要說的話,好像他心情還更差了一點——皇帝側過臉,稍顯冷淡地瞥了掌筆太監一眼。

“老奴明白,”童鶴衣深深低下頭:“必不會再叫祥瑞出任何紕漏。”

黎南洲並沒回複這話,似乎他一個字也不想再多說什麽。

在他治下的那套程序裏,掌筆太監昨日的失誤自然該受到應有的懲罰。皇帝在過去從不因任何原因對任何人容情——

可也是因為雲棠。因為祥瑞很明顯信任、喜歡甚至也依賴老童,所以他現在算是戴罪行走。

皇帝隻是一眼不錯地看著老太監無聲拉開隔扇門,身形逐漸隱沒在仍昏暗的寢閣中——他也趁機又看了一眼擋住床帷的四麵屏風。

不過想來手下也不會讓這小東西再次從眼皮底下跑丟了。門裏窗外,雖然黎南洲沒真叫人把窗子釘死,但很明顯盯著小貓大人的眼睛比先前要更精心不少。

走到外間的黎南洲將自己寥寥打理一番,對著宮人端來的早膳卻沒什麽胃口。

“等王奇人待會兒來看過,要是不妨礙,就要禦膳房悉心準備祥瑞喜歡的清淡甜口。”接過內監遞來的溫茶漱了口,皇帝在溫熱布巾上擦擦手,先想起來囑咐道。

明續立刻正聲應了。

“密崖那邊處理得如何了?”交代完最要緊的事,黎南洲隨手接過一張密折打開看著,一邊向堂廳的方向走。

“紙青大人說,下麵的人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說到這個,明續太監麵色端謹,唇角卻含了一絲笑。

明續等人雖然是童太監一手教出,他這幾個徒弟的行事風格也各有不同。從明字輩的一批人來講,明續是多多少少促狹些的——他本來出身自一個落罪的名門,幼時卻淪落到進宮為宦的地步,倒跟朝中幾個大姓有不世之仇。

這時講到朝臣的笑話,明續也很難克製住心裏對蠢貨的嘲諷:

“大人們雖懷了琵琶別抱之心,倒未想到會有性命之憂。”

對於皇帝一係來講,既然昨天的險事已平安解決,那些隱憂也已塵埃落定,此刻本來就該是皇權昭彰、耀武揚威的時候。

陛下心疼祥瑞,絲毫不願祥瑞犯險。明續當然理解這個,他知道他師父、他兄弟、秦女官、暗十八——他們都是這麽想。

可在明續看來,祥瑞這一回的犯險卻拯救數千人於危難中,挽回了無數性命。這顯然是一件蓋世奇功。

而比起阮係倒台,以他們陛下為首的黎氏皇權在這場博弈中又是大獲全勝。

那群險些自誤性命的蠢臣愚貴——一想到他們眼見數萬火藥的臉色,又在知道自己同什麽人合作密謀、差點得到了什麽樣的後果時,那份後怕驚慌——明續這群人都覺得暗爽。

但顯然皇帝根本不關心這個。

黎南洲甚至沒有哼一聲。

一想到昨日心潮湧動、恐懼絕望的時刻,黎南洲對這件事帶來的政治資本也隻感到厭惡。他仍大步向堂廳走著,幾乎很快就到了廳殿門口。

“還有衛教宗……”明續見此,趕緊先掩住剛才那話不提,先說起另一件要緊的事情:

“從昨日午時到現在,衛教宗一直遞信說要麵見您,已經來了七八回了。”而很明顯明續太監對此的態度是很無奈的。

他隻略頓了頓,就繼續補充:“之前是密崖火藥的事一直絆住了衛教宗的腳。但是他剛剛又遣阿晉過來說——陛下要是一個時辰內還不宣見他,衛教宗就要硬闖行宮。”

“哼……”黎南洲聽到這個,才終於哼了一聲,麵上也終於有了些表情。“朕為什麽不見他?”想到小東西昨日身上穿的武服,係好的衣帶,皇帝神色也變得異樣:

“既想見朕,那就讓他立刻滾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