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夜未眠的黎南洲比起來, 匆匆走進的衛教宗臉色更加不好。

他整個人都顯得風塵仆仆的。從前幾日到現在,衛今扶幾乎都在為聖嬰教的餘孽奔忙——如今看來,應該說是祈風宗的餘孽了。

皇帝甚至把火藥事件的後續都交由他處理。盡管衛今扶也能明白, 這件事最好是由「聖教」出頭, 畢竟明章昨日之前還是聖教名正言順的九教宗,而坐收漁利的皇室看到吃了啞巴虧的聖教還得站出來扇朝廷一巴掌,這樣的體驗無疑會更爽——就隻是衛今扶本人感到很不爽。

而除了明章的死多少令他心情沉鬱外,昨日在山洞中所經曆的種種……仍難以控製地縈繞在衛今扶心頭。

“陛下早知道祥瑞的神奇之處嗎?”將密崖重案的要緊後續都交代清楚後, 衛今扶忍不住開口問道。

聽到這句問話,黎南洲直盯著對麵人的眼睛, 沉默了數息, 也不知道看出了什麽,竟古怪地笑了一下。

“三教宗竟然這麽關心祥瑞的情況。”皇帝手指在案上敲了敲:“既然你已親見了這樁秘密——告訴你也無妨。朕自然一早就知道了。”

——其實也沒多早。

但皇帝這樣說,就立刻顯出他跟雲棠之間的親密和不同, 就好像他們之間是沒有任何秘密的, 衛今扶這個「外人」機緣巧合下直麵的隱秘, 黎南洲理所當然早便心中有數。

其實衛今扶先前也料到了。昨日午時,在雲棠見到皇帝那一刻,他們兩個人那熟悉又親昵的反應是做不了假的。

可此時的衛教宗心裏總有兩分說不出的滋味, 他自己也並沒理清這情緒從何而來, 但他還是沉默了半晌。而黎南洲就一直沉默等待著。

“那……祥瑞……陛下……”一貫帶笑的麵容此刻難得沒什麽表情,衛今扶支支吾吾, 卻難以把真正想知道的問出口。

似乎是猶豫了很久,不過真正過去的時間又沒多長, 衛今扶才終於不甘心道:

“祥瑞浪漫可愛, 自降世以來就由陛下一手照料, 恐怕不大通曉凡俗世情。如今既然祥瑞身上另有神奇之處,不知道陛下對於祥瑞在此間處世,又是如何考慮的?”

聞聽此言,黎南洲眼神驟然變得深沉了些。不過他並沒有回答衛今扶的話,而是反問道:

“三教宗同祥瑞相處的時間不長,似乎了解倒不少。”皇帝語氣平緩,卻好像總帶著點陰陽怪氣的味道:“祥瑞天真、不通俗常——這樣的結論,不知教宗又是因何得到?”

難道這小東西真是教了多遍還坦****亂跑,天然放達、無所顧忌,乃至由陌生的男人為他打理著裝?

衛今扶微微皺眉。

其實衛教宗這樣定論,隻是因為雲棠未變化前的表現——雖然聰慧,但確實舉動間都是幼獸的一派稚弱可愛,行止更是坦然無忌、靈動大方。這讓衛今扶難免和老童這些沒怎麽見過雲棠另一麵的人一般,對雲棠的人形也有種先入為主的印象。

然祥瑞變化之後,一舉一動雖也和此世中人不同,好像頗具別樣的氣質。

可他邏輯全備、言語如常,考慮事情也慧敏周密,氣質中更有一種成熟的漠然、危險的冷酷——這是對他和對被割喉的小驢子——而等見到皇帝、甚至隻是先見到暗十八時,祥瑞的表現又完全不是那樣。

衛今扶不得不承認,他從深心裏來講是非常羨慕的。

明明他跟祥瑞認識時間雖短、卻也算生死之交,祥瑞對熟悉的人和對待他還是這樣不同。

他此時倒沒有什麽更複雜的想法。隻是對於祥瑞這樣一個:小獸形態聖潔可愛、兼能化作絕美仙人的存在,像衛今扶這種性格的人是不可能不盼望與之親近的。

衛今扶當年能逗留川蜀數月、隻為近距離觀看中原難覓得一見的食鐵獸幼崽,他在此時也能厚著臉皮頂住表外甥不知為何格外冷酷的目光。

“臣先前旁觀祥瑞行事,似乎格外率直大方。”在他因明章之事心情不好時、雲棠甚至直接蹬上來盯著他臉瞧。

衛教宗想到昨日的事,此刻雖然身心疲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

但這個回答似乎更惹得這龜毛的表外甥哪裏不高興了——雖然他們二人從小到大說話都有種夾槍帶棒的腔調,隻是後來都多了一層身份,彼此間倒「客氣」了不少——或者說是由夾槍帶棒轉為陰陽怪氣了。

然不過是圍繞祥瑞聊了三兩句,話題甚至都沒能深入往衛今扶想要的方向,皇帝就幾乎毫不客氣地用一句不能拒絕的話結束了衛今扶好奇的觸角——

“祥瑞行事作風確實與此世中人習慣不同,朕以後也會慢慢教導。若是他先前的舉止間有什麽出格之處,還請衛教宗別放在心上,祥瑞待所有人都直率坦然,沒有那些虛偽避忌,這本來也是他極可貴的地方。”皇帝一臉大氣地微微一笑:

“而朕待祥瑞,自然是心愛珍重,便如衛教宗想得那樣。”所以——“衛教宗關心祥瑞,這是你的一片心意,朕先代祥瑞謝過教宗了。不過也請衛教宗莫要對祥瑞私隱太過好奇,畢竟祥瑞亦同朕心意相通,他人過分摻和在其中,終究不大妥當。”

衛今扶確實早已料到了這個答案。

昨日他親眼目睹的那一番情狀,本來也沒有第二種可能。

那樣的依賴、親密、快樂、喜歡——衛今扶全都看在眼裏,他也不知道他這一天一夜忙著無窮多的雜事破事,還非得惦記著皇帝和祥瑞幹什麽?

可能隻是想到自己在替黎南洲奔走忙碌,而皇帝卻帶著祥瑞直接消失了,所以心裏不爽?

而如今真正聽到了皇帝明確的回答,得到了他坦然的承認,或許衛今扶也該為祥瑞放下心了。

在衛今扶臨走前,皇帝甚至開口讓衛今扶再代管一下黎南越的事。

畢竟聖嬰教事了,黎南洲手下勢力的重心便要迅速轉移向下塘,而留在京中的更多人手要用來拔除跟今次事件牽連的朝臣,像黎南越這樣意義不一般的死人,便由衛表舅:“能者多勞。”

看著衛今扶不可置信的眼神,皇帝終於慢慢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教宗還能分出心思關心旁事,朕心甚慰——好。看來衛教宗的精力仍有餘裕,正好也能為秦抒他們多少分擔些。他們這幾日也算忙得焦頭爛額了。”

皇帝話裏話外扯出秦抒來,就真讓衛今扶有點不好反駁了——相識多年的明章死了,不管前後恩怨如何,衛今扶最近正是最心軟的時候。而侍書女官本來也算衛教宗真正的生死之交。

於是衛今扶今日氣勢洶洶地來,卻是無奈又無語地離開了宇粹宮。而皇帝在正殿裏大獲全勝,卻還未等喘口氣,就接到童掌筆那邊送來的消息,隻得趕緊回去伺候寢閣裏似乎快要醒來的小祖宗。

雲棠幾乎在皇帝剛回到寢閣、換了身衣服的功夫就醒了。

他睜開眼睛時,日光已透過窗紗和厚重的帷幕,昏昏朦朦灑在床頭。而他熟悉的男人正坐在床邊,手心裏還抓著他伸在外麵的手。

小貓大人眨眨眼睛,先打了一個很小的哈欠,一時間也沒什麽其他反應。

皇帝就非常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另外一隻手中捏著一方溫熱的擰幹了的布巾,慢慢展開擦拭著他發酥的手心。床榻外最嚴密的一層錦緞床簾半邊已經卷了起來,隻兩道紗簾還垂落在地毯上,童太監帶著明翠明玉和史姑姑各端著托盤、用具候在外頭,一個冒著水汽的小金盆被放在半高的床角矮幾上。

這樣被擦著手實在很舒服,雲棠轉過頭,又打了個哈欠,仰臉看著床帳頂上的金繡發呆。他身上軟綿綿的,被窩裏的溫暖又讓他更感到憊懶的放鬆,雲棠不禁愜意地眯起眼睛,而睡下之前的記憶也在這時緩緩回籠……

直到此刻,似乎終於想起來前後事,雲棠的神情慢慢凝固住,眼睛也逐漸瞪大了,他胸脯明顯地起伏了兩下,然後好像立刻就清醒了一般猛地轉過頭。

小貓大人的神色在短短數息間便由方才的愜意舒坦轉為不可置信地盯住黎南洲,一種不容錯認的委屈和慍怒疾速在他蹙起的眉心和鼓起來的臉頰上顯現出來了。

皇帝當即就知道大事不好。

“雲棠……”男人才叫了一聲,還沒來得及作其他反應,他掌中那隻軟綿綿的手立刻就收回去了。

**睡足了的小東西簡直像鯉魚打挺一樣、兩肘撐著床鋪讓自己彈起來,他也不說話,可能覺得也不用說什麽了——雲棠隻是把被子胡亂一扔,就勃然大怒張牙舞爪地撲向黎南洲。

這一係列動作簡直將皇帝看得心驚肉跳。

而小貓大人的動作也並沒有成型。他雖然給了皇帝一下,但那是因為皇帝駭得趕緊接住了他,唯恐這小祖宗踢到腳上的傷處、或直接在**把自己絆倒摔一跤。再說黎南洲事後照顧得再好再精心,初次經曆某事的小貓大人也不可能沒有一點後遺症。

雲棠也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不適之處——很顯然這都是因為黎南洲的行為導致的。

小貓大人半跪在**,為先前的一切和此刻的身體遲乏氣得胸口明顯起伏起來,他沒去掀男人摟著他的手臂,隻一雙眼睛帶著怒火蹬著皇帝,眼神亮晶晶的,一時間竟停在那裏,沒有了其他動靜。

黎南洲也不知道小東西此時在想什麽,隻是估摸著也不會是讓他很輕鬆的念頭——他隻能趁機立刻開口,想趕緊連哄帶勸加認錯:“乖乖,都是朕不好……”

可懷裏人根本就沒容他把話說完。

雲棠的氣不撒出來,所有言語上的交涉根本不會起作用。

隻是一眨眼的時間,黎南洲懷裏便完全空下來,一團毛絨絨的小崽從他手臂間攬著的雪白裏衣中直直起跳,簡直呈垂直上升。兩隻鋒利的小小爪尖閃著寒芒,快如閃電地抓到了皇帝脖頸上。

作者有話說:

1.如無特殊情況基本不會刪評,如果發現評論不見了可以登陸PC端看一下自己的讀者後台發出評論的具體情況,或者致電晉江客服詢問;

2.雲棠隨時可以變回小貓,隻要他願意。黎南洲也知道這點。而他維持人形反倒是要付出積分對價的。建立在這個安全機製下發生某些事對我來說是有點香香的。不過不同人感覺肯定不一樣,很不好意思如果有人對此感覺到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