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棠從沒見黎南洲那麽生氣過。
尤其是對他生氣——下了那處險崖, 黎南洲直接挾著他躍上一匹極高大的黑馬,在山路崎嶇狹窄的西脈飛速馳騁起來。
這匹神駿的黑馬幾乎將連片縱橫的矮灌木直接跳過,高高躍起時, 馬背上的兩人都隨著馬身起伏劇烈搖晃顛簸。小貓大人忍不住小聲驚呼起來……
可黎南洲就是全程沒對他說一句話。
於是雲棠先是揪著皇帝衣領跟人說害怕。雖然其實他根本不覺得害怕——然而黎南洲隻低頭沉默地瞥了他一眼, 並沒有理他。
第二回 的小貓大人改口說冷。
這一次黎南洲倒是立刻有反應了。
——皇帝單手掌著馬韁繩,另隻手幾乎有些粗暴地拽了一下身前這小東西,把人胡亂塞到懷裏、用披風更緊地裹住雲棠。
一片幽暗落下來,被罩在人懷裏的雲棠什麽也看不到了。
然奇怪的是, 黎南洲這樣粗暴蠻橫不講理,小貓大人反倒慫了很多。
雲棠不但沒有鬧脾氣, 竟還有些不敢再變回毛球的形態, 就這麽被裹住腦袋一路糊裏糊塗給帶回行宮,叫皇帝扔回到**。
而雲棠身子一挨到柔軟的床鋪,自己也沒察覺到自己鬆了口氣。
他兩手並用地把蒙在臉上的披風揪下來, 用力扔到了地上。回到熟悉的地方叫小貓大人又不自覺神氣起來, 他抿著嘴角滿臉不高興地看向黎南洲——
雲棠看到站在皇帝身後的老童正拚命跟他擠眉弄眼, 而黎南洲仍麵無表情看著他。
“黎南洲……”小貓大人最後還是選擇弱聲弱氣地說話。
他向來對撒嬌賣乖最有一套,這時又張開雙臂,眼巴巴地朝床邊的男人望著。
小東西整個裹在一套眼生的藕紫色細棉武服中, 剛才黎南洲也沒注意到, 這時候仔細打量,才發現雲棠這身衣服是跟某個人穿的一模一樣的。
這讓皇帝不由想到了什麽先前沒思量過的事,隻是他這時還要認真生氣, 不好立刻揪著這壞東西細問,臉色便更難看了。
黎南洲嘴巴緊得好像被針縫上了——他又滿臉陰沉沉地上前一步, 並不理會雲棠張手要他抱的撒嬌, 隻是一手拎住壞蛋的後脖頸, 另手看上去好似很粗暴地將小貓大人的衣服兩下解開,拽下來扔到一旁。
然而雲棠三番五次受到冷落,這時真開始有些不高興了。
他直愣愣地從床沿跪起來、腦袋差點撞上黎南洲的下巴——小貓大人一麵去躲黎南洲的動作,一麵揮著兩手張牙舞爪地朝皇帝襲去,有些氣哼哼地捏住男人始終一言不發的嘴巴。
但黎南洲似乎打定主意要冷酷到底了。
他捏就任他捏,哪怕這沒心肝沒記性的小東西把皇帝一張沉鬱的俊臉捏得荒唐滑稽、亂七八糟的,黎南洲仍倔強地冷酷著。
直到手中的人被他剝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身雪白的裏衣——那件裏衣係得規規矩矩,所有衣帶都在其該在的地方。這壓根就不是雲棠的水平,黎南洲實在很想問一句「是誰給你穿的衣服」。但他還是忍住了——
男人大手一把抓住這細伶伶身上冰涼卻還在作怪的小東西,動作有些粗魯得把雲棠整個塞進了被窩裏,將他三兩下裹成個嚴嚴實實的蠶繭——如果可能,黎南洲或許更想把這被子卷拿繩子捆上。
“讓王奇人待會過來看看。”做完這一切,皇帝仍舊對雲棠惱怒又不可置信的神情視而不見,隻從床邊退開,轉頭對老童說話。
而黎南洲似乎也隻準備交待這一句。說完了扭頭便走,他幾步就繞過屏風,很快又走得更遠,直到雲棠看不清他的身形了,這時才腳步微頓,聲音冷冷的:
“窗子已經釘死了,”皇帝輕聲道:“童鶴衣,看嚴一點。沒有朕的命令,不許他離開寢閣。”
“黎南洲!”雲棠再也忍不住,一把掀開被子大喊出聲。他的逆來順受要到此為止了。
小貓大人的脾氣隻在對待皇帝時最好,也隻在對待皇帝時才最壞——而他性情最柔順和最火爆的時刻正在此時交替出現著。
“你有毛病吧!”那纏纏巴巴的錦被仍裹著雲棠的腿,於是被他氣急敗壞地全都踢下了床,隻是動作頗不得章法——
雲棠有一腳直接踢在了床櫃上,木格尖角將他細白的小腳趾碰得很痛,鮮紅的血當時便從創處流出來,生理性的眼淚立刻就湧入他眼眶。
隻是黎南洲前所未有的態度正把從來被他捧在手心裏的雲棠刺激得很厲害,委屈、嬌氣和難過這些情緒都暫時歇下,小貓大人的頭腦已全然被風卷而來的怒火充斥著——俗稱氣上心頭。這讓他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把腳踢傷了。
他跳下床便往男人背影消失的地方衝,那屏風擋著他的路,也被他推搡倒了。
這仙姿佚貌的美人此時隻著一身雪白的裏衣,肩背倒還合身,腰身卻空****的、越發顯得不盈一握,烏黑細軟的頭發從他肩頭披散著,也更襯得人縹緲柔弱。他赤著腳,精致的腳掌卻被一點豔色染紅了,一張小臉上雖盈著勃然的怒火,那對如天上星的眸子卻含著粼粼夜河。
再是怎麽慍怒不悅、再怎樣打定主意要鐵石心腸,隻要這時候回頭朝人看上一眼,也會把一輩子的原則都丟到爪哇國。
黎南洲當然也預想到了自己此刻回頭的後果——先前擺出來那副架勢估計全會泡湯了,恐怕還要立即丟盔棄甲去哄他。
所以皇帝隻是非常有出息地站住不動。
然雲棠作為一隻對自己的存在時長認知隻有不到半年的小貓(做人經驗更貧乏),他在此時卻完全無師自通了談戀愛的情侶在鬧別扭時該怎麽吵架:
“黎南洲,你少在那裏裝模作樣!你有種就一輩子都別跟我說話!”雲棠嗓音中帶著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的微微鼻音,聽起來又驕縱霸道,又顯得可憐極了。
天地良心,皇帝此時此刻的鬱氣和怒火完全是真實的。
甚至他到現在還在艱難克製著心髒的顫抖、那種從骨髓深處泛上來的後怕——
在接到衛今扶消息的瞬間,知道這小混球居然是跑去了那個藏有巨量火藥的險崖——黎南洲在那一刻眼前發黑,一口鮮血從他喉嚨裏倒嗆出來,人有數息的功夫都是站不穩的。
但是此時聽到雲棠說出這經典的一句,皇帝還是像天底下所有跟老婆吵架的男人一樣,不能不感到心虛氣短。就好像某種因愛而生的柔情塑成了一個天然的把柄,正無時無刻不在對方手心握著。
倔強的骨氣和恐懼帶來的決心讓黎南洲仍沒有回頭,雖他雙腳像是生了釘子一般,再無要往外走的動勢了。
而皇帝——不能說他就此認輸,隻是他也的確不敢再故意晾著那小混球,不同他講話:
“你要跟朕說什麽?”黎南洲冷聲道。
“我怎麽知道要說什麽?”短短一刻鍾不到,小貓大人的心虛已都變成了理直氣壯。在他自己那套道理中,雲棠一向是覺得天大地大沒有他大。
在黎南洲肯哄著他時,他那副嬌蠻情狀或許還能好些。
可隻要皇帝一日沒有真正有效的手段管製他,又沒法硬下心腸冷著他,雲棠總學不會害怕:
“是你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鬧脾氣,”小貓大人控訴道:“你在那裏臭著臉,不正眼看人,還對我摔摔打打,我叫你那麽多句你一聲都不回答,故意不跟我講話,還想要關著我……”
雲棠簡直越說越生氣,如果他現在仍是小貓,他肯定已經對黎南洲炸毛哈氣了。
而哪怕他現在不是小貓,他頭頂發旋上也有些細碎柔軟的短毛朝天上支楞起來,看上去頗有種稚弱嬌憨的可愛,讓旁邊始終不敢說話的老童本來很理解皇帝陛下的擔憂和怒氣、這時也忍不住向雲棠倒戈了——
美麗許還有解,那種可愛的天賦卻實在叫所有人都沒辦法。而當驚人心魄的美同引人愛憐的嬌憨在同一個個體身上兼具時,無疑會讓他的「殺傷力」達到最大。
“朕……”很明顯一直背對祥瑞站樁的皇帝陛下也稍微露出了頹勢。
可雲棠隻容他說出了這一個字。
原本是一腔從胃裏直衝的怒火撐著雲棠,可他控訴越多,就越把自己先前的不告而別、出逃、冒險、擅自行動——所有的理虧全都忘了;先前生死之間的想念、被冷漠以待的委屈、幾番粗暴對待的難過——
種種情緒一時間俱回返上來,兼著憤怒一起,讓小貓大人一股橫勁上來,也不想再跟黎南洲「認真講道理」了……
他光著腳「蹬蹬蹬」朝已快要投降轉身的男人一頭撞過去,幾乎撞出了一種小牛犢子的氣勢——皇帝下意識就伸手去攬,手卻被雲棠毫不客氣地打開了。
雲棠反倒走到黎南洲麵前,先時在他眼眶裏掛著的淚珠已盈滿了落到臉頰,他自己注意力全不在上麵,到這時仍未覺察到,卻把皇帝實打實驚了一下。可雲棠隻顧著氣勢洶洶地宣戰:
“你憑什麽跟我發脾氣?憑什麽關著我?憑什麽管我啊?”
到了這一刻,雲棠大腦幾乎被各種情緒填充著,思維簡直是一片空白。他能想起來的唯一一件事居然是——數月以前的封禪大典上,他是心裏決定了才跟著黎南洲回到宮城的。
可是……天啊——雲棠竟然到此時此刻才恍然,黎南洲一直管著他吃管著他住,而自己從來都「聽黎南洲的話」。可黎南洲身邊並不是他的家。
他在這個世界上——
原來他在這個世界上……
是了,雲棠本來不是這個時空的人。他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沒有家。
這麽說起來,就連「雲棠」這個名字都是黎南洲給他取的。
可笑他一直以來竟然把一切都當作理所當然。
實際上已昏了頭的雲棠此時竟自以為自己想明白了什麽。
他幾乎有點奇異地看了黎南洲一眼,那目光非常古怪,而那種全新的思路簡直讓巨大的委屈勁兒將雲棠整個人沒頂了。
小貓大人胸口還劇烈起伏著,他下意識地偏開臉避過皇帝抬手給自己擦眼淚的動作,聲音卻在強撐中顯得平靜了很多:
“我要走了,黎南洲。”小貓大人像要離家出走的小孩子一樣抬著下巴宣布,他堅定又悲傷,他完全沒注意到皇帝簡直如泰山崩頂般飛速垮下來的臉色。
“你說什麽?”黎南洲眉頭微蹙,像是沒聽清般問了一句,隻是那幾個字幾乎都是從男人牙縫裏蹦出來的。
“我要走了。”雲棠仍盡興發著脾氣:“我說我要走了。再見,黎南洲,我要離開這裏。以後都不用你管我了……”
“啊!!”話沒說完,隨著一聲脫口驚呼,雲棠被人攔腰逮了起來。
皇帝的臉色實在無比可怕。他一邊就這樣夾著要「再見」的人大步往裏走,一邊脫口而出一連串快速的吩咐:
“童鶴衣,立刻出去!帶所有人退到內間以外,叫殿外的暗龍衛退遠百步。西脈密崖的事暫交由墨青和衛今扶全權處理。沒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宇粹宮,非重大事務便由你決定了。”
而隨著那掌筆內監幾乎飛一般答應下來、退出寢閣、關緊門扉的動作,頭腦暈漲的雲棠也在短時間內第二次被扔上床榻。
隻是這回裹到他身上的不再是被子——
高大的男人朝他壓過來,一個吻近乎凶狠地向他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