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今扶後來一直覺得, 與其說他當時抹向小驢子脖頸處的那一刀阻斷了這個賊人飛撲向火藥堆的腳步,不如說是敵人在轉頭看見那道身影的刹那,便突然神情呆滯、思緒模糊, 乃至飄飄忽忽到完全放棄了所有的抵抗。

在小驢子倒下身的刹那, 衛今扶甚至很清晰地看見他麵上恍惚浮現出的微笑和向往。

但是衛教宗自己在那個時刻也並沒有好多少——

不知道是一團小毛球突然原地變成一個大活人太讓他感到驚駭;還是半明半暗的山洞中與他相對而視的容顏實在縹緲絕麗、叫人如墮夢中……

衛今扶的記憶、理智、身體機能——一切仍還是完好的、清晰的。

可他就是動不了。他隻能聽到耳邊正傳來巨大的心髒跳動聲。

衛今扶的嘴唇微動,他以為自己是說了一句什麽。一句沒什麽具體意義但應該並不突兀的話,像「你是祥瑞」、「這是怎麽回事」之類的——但從雲棠的視角來看,很顯然這個人隻是像見鬼了一樣呆呆站住了。

其實小貓大人已經完全習慣、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很習慣所有人在看到他人類形態時會生出的怔愣。

他生著一副舉世無雙的容貌——就連係統都很喜歡對他強調並長篇累牘地誇讚這一點。雲棠對此習以為常。

他已經完全不介意任何人對他的長相發出驚歎, 不過小貓大人認為他們還是該把正事先做好——

雲棠走過去,彎腰撿起墜落在地的火信, 又大步從衛今扶身邊掠過, 走到山洞口將其直直扔到下麵的水潭中。

而他路過時帶起的一陣微風似乎也讓衛教宗稍微恢複了清醒。

心跳不再過分誇張,男人的目光卻仍不自覺地追逐著旁邊的那張臉,然後他的肩膀就叫人不客氣地推了一下。

失神狀態下的身體本能反應叫衛今扶瞬間攥住那隻推搡自己的手, 下意識就要反擰到近旁, 好在他也很快反應過來, 又立刻將那隻柔軟的手一鬆……

“嗯?你說什麽?”意識到麵前的人好像在對自己說話,衛今扶幾乎有幾分慌張地追問道。

衛今扶這輩子跟任何一個人說話都不曾這麽輕柔過——雲棠作為人類的此刻,已經能跟一隻毛絨絨的幼崽在衛今扶那裏享受到同等待遇了。

風寒還沒痊愈的小貓大人這時其實還是有些不舒服的。隻是黎南洲和老童他們都不在, 人形時的雲棠也並不想跟不夠親近的人隨便撒嬌。

於是雲棠仍端正地站著, 直視著男人的目光:“我說……這個人。”小貓大人抬起下巴點點,示意著那具神色看起來很幸福的屍首。

此時站在冷風倒灌的山洞裏,雲棠整個人都有點發虛, 可他麵上表情仍然很平靜,倒顯出幾分仙氣飄然的清冷。

就是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一點也不客氣就是了:“以防萬一, 是不是也該把他屍體處理掉。”

不知怎麽回事, 當做事向來敏銳老辣的的衛今扶隨著祥瑞的目光、也望向小驢子臉上那種安詳從容的表情時, 竟下意識地一個激靈。

其實在方才電光火石的刹那,衛今扶雖反應夠快,在賊人發現自己、開始動作的第一時間就已撲過去阻止他,可小驢子手持火信的左手已是有了揚起來的動勢的。

而衛今扶便是再長幾隻手臂、在當下要去攔那一點火星也未必來得及。

這是非人力能輕易挽回的一件事,也並不是因為衛教宗在行動過程中出現了任何紕漏——顯見他們隻是今日臨時得知此事,匆忙應對,而聖嬰教剩下這幾個餘孽已準備了許久。

可在……祥瑞化形現身的那一刻,正跟衛今扶糾纏的叛逆也警覺地轉過了頭。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如果說小驢子是在看到祥瑞正臉的那一刻,就如墮夢中地鬆開了捏著火信的手,任那個好不容易私遞來的違禁物落在地上,那衛今扶也是同樣如墮夢中地維持著慣性、割了對麵人的喉。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不,從所有意義上來說,地上躺著的那個餘孽就是因為沉浸於麵前人的美麗而甘願赴死的。盡管小驢子那時候應該已不清醒。

但叛賊這場為美的獻祭卻隻換來麵前這個人一句輕描淡寫的「屍體處理掉」。

衛今扶微微一頓,好像這時才終於能「恢複如常」了。

“祥瑞說的是,這個人的屍體也拋到水潭裏就好。”衛今扶這時的言語神態都透著某種莫名其妙的老實。不過他行事已恢複了往常的迅速——

聖嬰教手段詭異,行事無忌,這個賊人的身上還不知道會藏著什麽。不過此時的兩人在這種事情上絕不會有什麽多餘的好奇心。

幾乎衛今扶話音剛落,他就扯了自己下襟布料裹住右手,一把握著小驢子的腳腕、將人提起來些,然後大步走到山洞邊,將這人也扔下去了。

“那山洞裏這些炸藥怎麽辦?”雲棠也慢慢跟著走過來,立在洞口的另一側,把自己半靠在山壁上問道。

衛今扶的神色中仍然有那種說不出的拘謹,這讓瞧出異樣的小貓大人覺得挺有趣:

“這些東西我們暫時也處理不了,隻能先離開山洞,回返到崖上守住此處。”衛教宗一本正經地回答問題:“等到陛下的人趕到,他們自然會將此地的火藥作妥善處理。”

雲棠隻輕輕「哦」了一聲,兩人隨之便都沉默下來。

隻是小貓大人嘴上不再說什麽,眼神卻跟貓崽那時一般,仍直勾勾地、帶著幾分好奇幾分慧黠地盯著衛今扶麵上的神情。

要說衛今扶前二十幾年的人生也算閱曆豐富,而他這一生見過的絕色美人亦不知凡幾。單說他的表姐、當年的柳妃,甚至美名滿京城的阮大小姐,亦都具有不可多得的美麗。

——但麵前的人又不一樣。

那種說不出來的情緒讓衛今扶在這樣的盯視下輕歎了口氣。

“祥瑞何故一直這樣看著我?”衛今扶還是沒忍住問了出聲。

“我是在想——你怎麽一句話都不說?你是害羞了?害怕了?”雲棠直白地問回去,就像小貓在衛今扶歎氣時直接扶著人下巴直愣愣去看人表情一樣,人形的祥瑞說話也顯得不留情麵、無所顧忌。

而麵前人的眼型生得柔美多情,一雙眸子卻清亮幹淨,天然帶著澄澈的光影:“我感覺你好像有很多問題。”

“我……”衛今扶稍猶豫了一下——他也算是破天荒地感受到了這種猶豫。

男人心裏當然有很多問題,他此時此刻簡直有成百上千個問題,可是他想了想,隻問道:

“我想問……祥瑞的神奇之處,是在今日危急時刻突然顯現,還是一直都有的?還有陛下他……”衛今扶又是一頓,然後語氣反倒變得堅定了些,目光同樣灼灼地向雲棠看回去:

“陛下他對這般奇妙變化,能否接受?是否知悉?”

雲棠有點意外地微微挑眉。半山間的冷風吹得雲棠越來越不舒服,他忍不住地把後腦勺也靠在山壁上,讓石壁承擔了自己大部分重力:

“他知道、接受如何,他不知道、不接受又如何?”小貓大人低聲反問回去。

“如果皇帝他不知道,或以後不接受……誰?!”

衛今扶話說到一半,突然臉色一變,把山洞邊的雲棠一把往裏推去。他自己的一半身子還貼著石壁,左手和上半身卻微微探到洞外,指尖已有微弱的寒芒蓄勢待發、眼前也橫著一隻長匕。可以想見若有不對,那暗器就會立刻射出去。

“衛教宗!是我!”外麵傳來的聲音卻有些驚喜。

不光是已看到來者的衛今扶神情立刻放鬆下來,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的雲棠也能聽出這是他熟悉的暗龍衛的聲音。

——來人就是專負責保護雲棠的那組暗龍衛的組長。

“我們正好也趕到了附近,”暗十八隨口解釋道,他是正好在這一片尋找祥瑞,卻被疾行而來的皇帝碰上了、於是一路攆著陛下來到了這裏。隻是不巧祥瑞已經被衛教宗的手下先一步送下山了。

而崖頂人手不夠——皇帝簡直是飛過來的,他來得太急,表情又嚇人得要命,那架勢活像他老婆讓人搶走了,導致黎南洲帶來的人都有點趕不上、居然落後了半刻到達此地——所以跟過來的人一部分已下山去追阿晉,像暗十八就被派下來查看情形,必要時助衛教宗一臂之力。

隻是看現在的情況,似乎衛教宗已取得了勝利。

“餘孽已伏誅。”果然,衛今扶立刻開口確認了好消息。隻是他仍有意無意地站在洞口處,身體擋著裏麵的情形。

方才時間沒來得及,衛今扶也並沒從祥瑞口中得到答案,所以他仍不知道皇帝是否知悉雲棠的秘密,而眼前人就更讓衛教宗不放心。

衛今扶擋在此處,想為可能不願暴露的雲棠至少爭取些變換時間——雖然祥瑞從幼崽化為人形時隻用了瞬息。

不過……

“十八哥!”清越的聲音從衛今扶身後傳來,本來被他推到裏側的祥瑞竟又湊了過來,搭著他的肩膀把腦袋探了出去。

衛今扶幾乎有些驚愕地轉過頭,卻從祥瑞變化以來、第一次看到雲棠臉上微微的笑意。

其實隻是雲棠對暗十八比對衛今扶更加熟悉,畢竟暗十八從在宮裏就追著他保護自己。而看到了暗十八,也說明小貓大人很快就能回行宮見到皇帝。

——但雲棠仍未想到能這麽快!

聽到喚聲的暗十八突然就又往下竄了一大截,吊在繩索上把雲棠看了個清清楚楚,然後他先雙目圓睜、滿臉驚愕地對雲棠道:“祥瑞不是被送下山了,怎麽在這裏!”接著他又瞪向衛教宗,滿眼都是怒意。

隻是還沒等兩人解釋清楚,這個向來穩重的暗衛——他很清楚在皇帝心裏什麽最要緊——兩腳一蹬山壁、仰起頭便扯著嗓子大喊:

“陛下!陛下——祥瑞沒有下山!祥瑞就在這裏!”

雲棠:“……”

雲棠從來也不知道暗十八這位哥竟是這樣一個大喇叭。

這導致他受到了一點驚嚇,在接下來的數息都有點呆呆的,竟沒想到趕緊化回小貓逃避黎南洲可能的怒氣。

而黎南洲好像一眨眼間便親自滑了下來,也出現在山洞裏。

小貓大人看到這個一上午沒見到的男人,都還沒來得及高興,就恍惚覺得自己好像見到了一整座噴發的火山上方能冒出來的憧憧黑氣。

“黎南洲,我……唔!”

怯怯的小貓大人剛露出一個賣乖意味很強的笑,稍稍後退了一步,就被男人一把抓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