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麗廣深的宇粹宮正堂, 侍人惶惶跪了一地。門扉緊閉的旁廳內,八個暗龍衛和掌筆總管皆沉默肅立,一張皺巴巴的白紙被上首的皇帝輕輕放到桌案上, 他手上的扳指正碰到青瓷的茶盞, 發出了極微弱的動靜。

眨眼之間,那隻茶盞就飛了出去。

冰涼的青瓷撞到階下的立柱,立刻四分五裂、碎片橫散了一地。

“要不是朕遣人回來看看,是不是你們到現在都沒發現人跑出去了?”黎南洲聲音低沉, 語氣也並不激烈,隻是話說得很重:“你就是這麽辦差事的嗎, 童鶴衣?”

掌筆太監跪下來, 深深地埋著頭,口中卻隻輕聲認罪,一句也不為自己辯解。

黎南洲視線又轉回到這支暗龍衛組長的臉上:“所以你們這是……都盯住了哪裏?”皇帝緩緩勾起嘴角:“朕也許該宣龍能津過來問問了, 數百暗龍衛交到了他手裏, 他就給朕訓練成這副樣子?堂堂暗龍衛的水平——竟淪落到這般境地?”

聞聽此言, 那八個暗龍衛頓時齊齊伏首。為首的那人麵無表情,額間的冷汗卻不禁在聽到那名字的瞬間滴落在地。

“別作這副樣子。”不耐煩的冷怒在眉間一閃而過,皇帝收起了臉上的笑意:“讓龍三五帶隊, 跟你們一起去找。”他三言兩語間便將始終跟隨在自己身邊的暗衛派出, 且幾乎沒有多猶豫,又轉向始終影子般沉默的紙青:

“立刻宣見所有親兵統領。叫他們兩刻鍾之內趕到這裏。”

見人都聽令離開,黎南洲這時才緩緩後退一步, 在龍椅上坐下去。

其實這小壞蛋的出逃本該在皇帝意料之中——並不算皇帝完全預見不到的情形。黎南洲並沒有多麽驚訝。

而雲棠本來就有形態變換的本事,性格又古靈精怪、向來頗有些壞主意, 他一門心思要溜走, 也無怪殿裏殿外那些準備未做充足的屬下會措手不及。

隻是有種奇怪的坐臥不寧依然讓皇帝感到很生氣。

一股說不上來的邪火正竄動在他心髒肺腑, 讓年輕的帝王忍不住將手肘支在一側,食指拇指扶住額頭。靜坐了片刻,黎南洲另隻手又抓過桌上皺巴巴的紙條,不知道第多少遍重複檢視這些信息。

——“速回。”

皇帝目光不善地看著那歪歪扭扭的兩行大字,神情陰鬱:

“朕回到宇粹宮都有兩盞茶的功夫了,也不知道他這是速到了哪裏去。”

這種時候,秦抒在京中連夜捉到的一百餘號逃犯、墨青剛捕下獄那出身不凡的教宗,都已入不了皇帝的心。他食指輕輕敲著自己的額頭,心裏已忍不住計劃起待會該怎麽教訓這擅自出逃的小東西。

一道瘦長的身影貼著宮牆壁慢慢走進來,皇帝本來帶著幾分期待望向那人,卻在看清來人麵容後瞬間沒了興趣。

來者是墨青的下屬古榆。許是古榆這人常年不見陽光,總是泡在獄裏,他的麵色極為蒼白,一雙眼睛亦是淺淺的灰青色,哪怕是白日裏看到也叫人覺得詭異。

在皇帝揮手免禮後,這人便立起身,緩緩直言:“陛下,九教宗說他一定要見您。”

黎南洲原本就在惦記別的事,聽到這不知死活的話更覺得無語:

“古榆,你不會審訊了嗎?”皇帝慢條斯理問道:“他是喊冤了還是怎麽著?”他微頓了一下,似乎極輕地歎了口氣:

“不管怎麽著……你是不會處理?”

君王的話語中蘊含著千鈞壓力。但古司監還是一片波瀾不驚:

“他倒認了。”報信的人聲音有些陰柔:“九教宗說一定要見您,是因為他必須當麵告訴陛下:您此刻最關心的事情。”

古榆說完這話,先是敏感地察覺到身邊的童鶴衣氣息微微亂了。他再稍抬起頭,看見陛下似乎也想到了什麽、放到扶手上的拳頭正慢慢捏起。

這位不怎麽被上司放出來見人的司監自然不知道先前的事情,更不曉得什麽祥瑞出逃——古榆這人除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和上司給的假期,對外界的一切概不關心。

他就像個跟真實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從來沒興趣追趕什麽流行,此人甚至對雲京中風傳了小半年、鼎鼎大名的天降祥瑞也隻略知幾句。

察覺到其餘兩人如此形容,古司監自然也意識到——恐怕那個人犯真說中了點要緊的東西。不過他並無意深想這件事,也不關心皇帝聽了這話,到底去還是不去。

上司叫他出來傳信,古榆就過來傳信。

隻是皇帝僅猶豫了瞬息,便起身決定親去地牢,還是讓這位古「信使」感到幾分訝異。

古榆也不多言——皇帝看起來都沒有要換件衣服、換雙靴子的意思,直接就叫他在前麵帶路。古司監也就安安靜靜把皇帝陛下和主動跟上的童鶴衣一路帶進牢裏。

一個時辰前還金尊玉貴的九教宗此時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

而似乎連開口提出要求的階下囚也沒想到——他的願望竟能達成得這麽輕易。

他原本準備再等上兩番、再拋出些信息的。

明章這人長了一張很俊秀的臉。哪怕此時身上破破爛爛,他這張臉也還很幹淨。

看到黎南洲的那刻,明教宗本來因疼痛而扭曲的臉上勉強露出了一個笑意:

“陛下的人破門而入,直接將聖令正封、神籍刻錄的教宗抓到此處、嚴刑拷打——這是要和聖教撕破臉的意思嗎?不知您到時候準備怎麽交待此事呢?跟國師、跟聖教……跟朝廷?”

他這一番話已完全跟九教宗明章往日的形象大相徑庭。

作為一個眾所眾知出身優越的教宗,明章從小就在登雲觀有著超凡地位。

在衛今扶未顯露頭角時,明章一向被看作聖教隱形的繼承人,就連皇帝剛登基的那幾年,在外人看來——新帝的重要性比之明章尚有不及。

隻是明章自己的性情從來表現得瀟灑天真,比起位高權重的教宗,他倒更像個風花雪月裏浸**的公子哥兒,對權勢名利更是視如浮雲,從不走心。

哪怕是後來入觀、行事偏激,卻以極快的速度嶄露頭角,漸漸把明章全方位比下去的衛今扶,九教宗好像都發自內心地將人看作密友。

皇帝先前說這人是衛今扶的青梅竹馬,雖然有點不懷好意,卻也不是胡言亂語。

隻是如今看來,似乎不管是他還是衛今扶,都大大看走了眼,沒看出明教宗一直以來都披著羊皮——

但黎南洲對這人又沒感情。他也不在乎明章是假天真還是真心機:

“你一定要朕過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皇帝一個眼神瞥過去,刑拷的人會意,立時便把手中勒著囚犯的粗繩收得更緊。

明章忍不住從鼻腔裏哼了一聲。

旁的還都能假裝,他卻裝不了這嬌生慣養出來的一身細嫩肉皮。此時吃痛,刑架上的人眨眼速度都快了些許:

“是了。皇帝陛下如今大權在握,這等小事自然不用我來關心。況什麽聖教、什麽國師,恐怕早都被衛今扶拿在手中,同陛下沆瀣一氣。”

劇痛之下,明章也忍不住露出幾分真實的情緒。

那是鮮明到難以錯認的興奮與恨意。

“你是為國師之位,才自甘墮落到同聖嬰教勾連?”黎南洲淡淡問了一句。

這是個極其無聊,且根本說不通的理由。

但很顯然他並不真正關心明章如此行事的原因。皇帝這時幾乎滿心滿腦子都被不知所蹤的貓崽填滿,而人犯一連幾句話都是沒有主題的胡亂發泄。這讓他對明章再沒了一點耐心:

“你要沒什麽正經事說,朕也沒空陪你閑聊下去。聖教的事向來跟朝廷沒關係,”皇帝隨口說著沒人相信的場麵話:

“你要臨死前想找人聊天,也該喊衛今扶來陪你。”

說完這句話,皇帝轉身欲走。

背後被粗繩勒著的男人卻突然大笑起來:“誰稀罕什麽聖教!”明章雙目充血,神情變得恍惚且詭異。

可能是聽到了衛今扶的名字,可能是臨死前的恐懼已遠超過他先前以為的程度,讓九教宗再也賣不了關子,忍不住要和盤托出心裏的秘密:

“皇帝陛下……黎南洲……好一個姓黎的狗東西!”明章咽了口唾沫:“我是要死了,可是我死以後,也會帶走你們這些人的性命!”

隨著這句惡意的宣誓,某種宏大的振奮漸漸自囚犯眸底升起。

但皇帝隻是麵色冰冷地側身瞥了他一眼:“就憑你?”

放在往日,明章未必聽不出來這是在激他。

可在當下的時刻,這個將死之人已經失去了理智,而他不再甘心叫別人無知無覺地等來死亡,自己卻始終浸**著這樣巨大的痛苦跟恐懼。

“就憑我?就憑我?”人犯喉嚨裏嗬嗬地笑出聲來:“就憑我當然不行。自然還要靠我那被你父祖害死的先輩——在此地留給後人們的好東西!”

聽到這裏,皇帝終於眉梢微動。

“你跟……你不是明簷道的兒子。”黎南洲很快便反應過來:“你跟百年前的祈風教有關係?”

話一出口,黎南洲便知道自己切到了正題。因為刑架上的人突然就不動了——明章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了他,連一直以來的劇烈顫動都不知不覺暫停:

“是呀,陛下。那明簷道又哪裏配做我爹——不過是我家一早死的世仆而已。”九教宗唇邊慢慢綻出了個極溫柔的笑來:

“黎南洲,你知不知道,你的先祖哀帝曾親口許諾我袁氏先人:這大梁江山,有我袁氏半壁。”

然說完這句話,那囚犯的神情又很快轉為陰森:“可是你的父祖非但違背諾言,還屠我全族,這些年裏,哪怕捕風捉影都要找到所有袁家人的下落,連不滿三歲的幼兒都要殺盡。”明道的神情越來越恐怖,連嘴唇都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你的父皇待你很好吧,陛下。黎南越說你們的父親隻愛你。這多麽感人啊,舐犢情深,父子天倫——可黎靖軻卻下令把我的父親從米缸裏拖出來殺死,又要了我還在喝奶那幼妹的性命。”

可他父親已算是袁家旁係中的旁係。

要不是他從出生起就被隱去存在的痕跡,叫明簷道替換成了他夫人生下的死嬰,就連明章也逃不過去。

明章從極年幼的時候就被明簷道、被聖嬰教灌輸了深厚的恨意。才啟蒙時,明簷道每日跪在地上鞭笞他,要他熟記袁氏族譜和每一個族人的姓名。

明章憎惡著黎氏皇族,所以他這些年都隱在聖嬰教後麵,和阮係、和秦家、甚至與外邦私聯勾結,欲要摧垮大梁的國運。

可有些事情實在是人力所不能及。

哪怕他再怎樣努力,哪怕當年欲作亂弄權的勢力再怎麽龐大、好似能吞天灼地,看似勢單力薄的黎南洲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將他手握著的一切慢慢打殘、吞滅,到如今已將他的籌碼殺毀得一幹二淨。

想明章這短短的一生都活在複仇的欲望中,甚至他在黎南洲尚天真無憂的時刻就已開始學習。可到了最後,他也隻能做到——仗著父祖的遺毒跟皇帝和大半梁朝同歸於盡。

隻可恨他一輩子都活在了偽裝之中,白天、黑夜,每一個有人的時刻、無人的瞬息。他都活得那麽小心翼翼。

“沒關係……”明章輕聲喃喃道:“沒關係。你們這次都會陪著我、陪著最後一個袁家人炸在一起。”

“炸?”皇帝捕捉到關鍵的字眼,眼睫抬起:“火藥?”黎南洲極快地反應:“西山?”

顯然這是遠在黎南洲出生以前、甚至遠在他父親出生以前的事情:“祈風教當時還在雲頂山西脈留了這樣的東西?”

這讓一向鎮定如黎南洲也感覺到不可置信:“他們瘋了?”皇帝挑眉:

“西山是祈風教主觀所在地。而當年你所謂的袁氏一族——就生活在這裏。你先祖是想要自己炸死自己?”

明章哼笑了一聲,卻沒有答話。隻是靜靜地看著皇帝,神情像是在看好戲。

黎南洲已久未想起過什麽祈風教了,這都是什麽年月的東西了。但是此時細思起來,他才慢慢想起自己當年曾讀到過的、祈風教那些奇詭又邪惡的教義。皇帝終於忍不住麵色一緊:

“這麽說來,西山上確有秘密。”黎南洲的目光這時才真正沉了下來。

假如明章所說不假——火藥這東西過幾十年都不會失效——隻要保存得足夠隱秘、精心。

而分量要是夠大,那不管是山上的聖教、他這個皇帝;還是山下的宗室、大半個朝廷,在山體被崩開震裂的瞬間都逃不出去。

甚至是山間鳥獸、一切生靈——還有他偷跑出去玩耍的小東西。

這樣看來,西山那邊一定還有奸細混在親兵當中,伺機配合這個人的命令。

那這命令又是通過何種途徑傳遞的呢?

這麽大的事情當前,皇帝已沒有時間再確認其真實性。黎南洲必須將一切當作真正要發生的事來看待,盡快想出對策,以渡過這潛伏百年、藏了三代,此時卻突然揭示在他麵前的生死危機。

是了——過去的黎氏皇權不固,遭朝廷宗室看輕,因而近百年間從未有過這般盛大,齊全的秋祭禮。

本來這一遭該由百年前那「要同袁姓共江山」的哀帝來消受的。可惜這位荒唐的先祖竟將秋祭禮都暫停,浪費了祈風教的「一番好意」。

“所以——黎南越,早就被你殺死了吧?”黎南洲一邊隨口說些廢話拖延時間,一邊召來一個暗龍衛,在人耳邊極輕地吩咐了幾句:

“你們一找到祥瑞,就立刻帶他下山,去雲京找秦抒。不要容祥瑞反抗,見到祥瑞那一刻就將他擊昏過去。”

看著人匆匆走了,皇帝這才回頭迎向囚犯狐疑的眼睛。黎南洲歎了口氣,慢慢露出一個常在他臉上出現的溫和笑意:

“可是明章,你已經錦衣玉食地生活了這麽多年。所有人都以為你是承雲道長明簷道的兒子,讓你這一生過得優渥自由,尊貴無比。難道你真的舍得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無葬身之地?”

黎南洲微微側頭。不用他再吩咐什麽,先時等在門外的數位心腹已紛紛疾速離開、各行其令。而皇帝則緩緩坐在被手下端來的椅子上,又示意欄杆後的鞭手將囚犯解開,還送上茶水叫明章漱去口中血腥。

先時那一閃而過的暴烈已完全從皇帝身上消去了蹤跡,他語調開始慢下來,好像已被麵前人所說的話震懾住了,此時出於顧忌正小心斟酌著詞句。

在這樣的時刻,男人的姿態卻顯得不疾不徐。唯蓋在衣袖下的食指無聲叩著,露了一絲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