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皇帝還沒清醒就感覺到被子裏有什麽東西在刨。

他摸索著伸手過去,小心翼翼地碰到了一隻毛毛嘴,溫涼的小鼻子噴著潮濕的熱氣碰到他指頭上,小東西清早不知道在他被子裏撒的什麽歡,醒了沒來作弄他、也不跑出去,就在龍**自己鼓搗。

貓崽也剛醒沒多久,正在被子裏摸黑玩兒床褥上軟綿綿的小坑。這會兒見黑暗的「長廊」盡頭被一座「山丘」頂起來,透進了光線,有手從那邊伸過來了,雲棠便順勢軟倒,後腳爪尖勾纏著黎南洲的被子,兩隻前爪抱住男人細長的指骨又踹又咬。

這已經成了一人一貓之間最日常的遊戲了。皇帝常執卷執筆的手上全是細小的牙印和抓傷。

黎南洲專門就此事問過太醫。老王太醫的意思是,神獸約莫正在長牙發育的幼年期,要在大量的抓咬玩耍中發泄精力,可以給它準備一些質硬的、不會咬出細小骨碴的大骨頭,還有堅韌的藤、絲編成幼兒布偶般形狀的抓物——總之還是不要放任它咬陛下自己的手比較好。

皇帝從善如流地命人準備好了一切雲棠會感興趣的玩具:輕而小、易撥動的小球;剃得幹幹淨淨的棒骨;刨光的木頭抓板;黏了鳥羽和絲綢的短棒,等等等。

但他也並沒有認真約束過小東西拿他當玩具的習慣就是了。

他的不約束還不止體現在任雲棠磨牙這一個方麵:

就像大象看人類也會覺得可愛,人看著這樣一個雪嫩、毛毛乎乎的小東西也會想——它這麽柔弱、這麽幼小,它又能惹出什麽大事呢?不過是些小調皮罷了。

「貓貓這麽可愛能有什麽壞心眼」的最高指導精神,古今中外一概相通。

而常年一絲不苟、堪為君子風貌表率的年輕皇帝,正因縱容小貓遭殃——

今日是精心刺繡的龍袍被雲棠全都勾出絲來、五爪神龍威嚴的腦袋成了時髦的爆炸頭;明日是煩人精不肯好好吃飯、把它的魚膾拖到一摞請安折子上,在所有外官敷衍的問候下批回了一個更敷衍的梅花油章。

至於黎南洲常因揣著小貓鼓起來的胸口、紮好的發髻被頭頂的壞蛋撓出了鼓包,過去完美到有點虛假的皇帝形象難免有時而的狼狽了。

但是那很奇妙。好像那些小小的狼狽破壞了一絲皇帝在所有宮人心裏虛假的親善,卻帶來了一點真實的隨和與寬容。

黎南洲本來可能會警覺於這種打破了他多年習慣的放縱。

可就在昨日變故突發的時刻,這個小東西沒有任何權衡與思考地撲上去救他,甚至螳臂當車試圖擊殺刺客。這種近似無條件的愛和保護永遠都是衝擊性最大的武器,讓皇帝不由地喪失了本來都沒剩多少的抵抗力,開始了新一輪、更猛力的上頭。

皇帝不是第一次、但是最強烈地一次萌生了給小家夥起名字的念頭:好像它對他來說已經完全不再是那個祥瑞、那隻有特殊作用的神獸了。它已有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意義。

一切故事都是在無可替代地發生著。

黎南洲念出那個名字,好像那個名字正好就在他心口,“雲棠。”

——雲棠撓撓耳朵。

他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麽反應,因為貓通常情況下不是會熱情應答名字的動物。

但是他對這兩個字是滿意的——甚至覺得有點耳熟。如果黎南洲昨晚敢叫它點點豆豆毛毛什麽的,黎南洲絕對見不到今天的太陽。

雲棠大人冷酷地這樣想著,冷酷地鬆開黎南洲布滿口水牙印的食指,冷酷地跳下床。

垂落的被角絆住了冷酷的貓崽,他不小心跌了個跟頭。

雲棠大人選擇性地忽視了傳到耳畔的輕笑聲,甩著爪子從布料中跳出來,一路顛顛地跑了。他從昨天到現在一直不離黎南洲左右,整個清平殿都被標記上了他神獸的氣息,幾乎相當於他的領地核心,但再待下去雲棠就要開始煩了。

他跑出去,呼吸到了清晨的第一口新鮮空氣,溫暖的陽光照耀在小貓身上,天上有鳥,地上有來來去去各行其事的人,草叢裏還有無數有趣的、跳來跳去的蟲豸,這讓跑來跑去的小貓感覺到自由。

這座皇宮比雲棠想象中更大,或者是因為他自己現在還太小了。總之雲棠進宮以來更多還是在正中六宮的範圍內活動——那是黎南洲絕對掌控著的宮域。雲棠不太關心這些事,但是他知道。

不過雲棠最近能感覺到自己又長大了一點,起碼他抻長身體了腳爪能勉強落到黎南洲手掌外麵。而他的精力和力量也更強盛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長周期到底是怎樣的,但他困倦睡眠的時間在一天天減少。

而且他的神力似乎也開始覺醒了!

就在昨日下午,他大戰那窮凶極惡的嗜血戰士時,有一個瞬間他感覺到胸膛一股灼熱,似乎就是要噴火的預兆!盡管最後他沒噴出三味真火,看上去好像隻是對那惡賊哈了一口氣——但第一次嘛!失誤的本質還是一個蓄勢待發的法術,不然他當時為什麽要那樣?

所以今天他準備去更遠一點的地方探索一番。看看那裏有沒有可惡的怪獸——或者是漂亮的小鳥。

雲棠驕傲又得意地飛奔著,那情緒已外露到他跑動的氣勢上,就好像他不是在踮著小爪子邁貓步,而是一身睥睨、鳳躍龍遊!

他不知不覺已掠過了快要改建完成的靈犀園,一路邊跑邊玩到了西宮的邊界,在這裏被一隻藍色大尾巴的鳥吸引住了,不由駐足。

那隻鳥的尾羽就有一個半貓崽那麽長,它早察覺了不速之客的到來。

但根本沒把雲棠放在眼裏,仍立在一叢矮木上自顧自的梳理羽毛。

西宮的宮殿群更緊湊些,人影卻比正中六宮還稀少。大概是當今皇帝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上的後宮、更無子嗣,整個偌大的皇城也就是皇帝和阮太後兩個主子、和許多沉默到沒有存在感的影子罷了。

至於說先皇的後宮——她們一部分如黎南洲的母妃般早早死在阮英環手裏,一部分默然地生存著,跟這皇城裏的一根立柱、一粒水珠、一株草木沒有什麽不同。

雲棠偶爾能見到低頭快速走過的西宮宮人,他們的軀體還很年輕,情緒卻都死氣沉沉地裹在暗色的宮服裏,見到他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好像除了主人的指令、世間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把他們喚醒了。居正宮的小宮女起碼還敢在避人的時候對他「嚶嚶嚶」。

有時候雲棠也不知道他是天然就不喜歡人類,還是因為世界上的人類都是這樣的——就連黎南洲也始終像在陰沉壓抑的黑暗中,他才常覺得厭煩,更想出來看一看鳥。

他也無意於接近甚至改變他們——這跟他又沒什麽關係。

到目前為止他隻是不那麽想離開黎南洲。

小貓無聊地抖抖耳朵,自以為很隱蔽地伏低身子,藏在葦草後麵搖動小屁股,準備捉住這隻藍色的大鳥。

這鳥真笨,直到本座撲過去了都沒察覺到危險——雲棠直到被鳥喙痛擊之前都在這麽想。

而後他便慘遭「神」生滑鐵盧。那隻凶猛漂亮的鳥兒輕蔑地張開巨大的翅膀,雲淡風輕地周了貓崽一巴掌,雲棠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才止住翻滾,整個貓都懵了,沾著一身的碎草葉和蒼耳趴在地上懷疑神生。

——本座輕敵了,這神禽恐怕來頭不小!

小貓的乳毛因為迅速的摩擦和緊張的情緒完全炸了起來,細碎的草葉和刺蓬蓬的蒼耳都被毛毛間的靜電吸住了,在微風中可笑的飄搖。

一隻慷慨激昂的戰歌這時在雲棠腦海中自動播放起來,如果有千年後的人聽到,他會認出那是《英雄本色》的曲調。

但是雲棠沒感覺到什麽異樣。一陣悲壯的情感將他洗禮了,他知道今天他必須要在這裏跟這隻不懷好意的神禽決一死戰,保護這座無知的人類城池於邪惡戰火之中。

他舉起爪子,向著大鳥的方向用喵喵拳撓了兩下空氣,那是年幼卻心懷天下的神獸大人正向邪惡勢力下達最後通告。

然後他重振旗鼓,再次如小炮彈般對著鳥兒直衝過去——

在那隻櫸藍鵑要把毛球啄出滿頭包之前,一雙少女的手揮過來,趕走了氣勢洶洶的鳥。

雲棠聽到了一陣歡快的、如玉石脆擊般清澈的笑聲。

“這小家夥真有意思!”

貓崽抬起頭,看到一張清麗精致的臉——那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女,正彎腰對著他大笑。

那一刻,不得不說,雲棠是感覺到了一點特別的:他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過這樣開懷的、隻因為開心而發出的笑聲。

奇怪,為什麽說太久?他原來曾聽到過嗎?

雲棠可追溯的一切實在太少了,他好像一直抗拒去想他對這世界的記憶隻有寥寥數日這件事的本身有多麽不正常。

他甘願臣服在這具身體的本能帶給他的憨拙、天真、冷漠的無憂無慮當中。他以為他對看到的所有人如行屍走肉般的狀態既不在意,也無所謂——

但他現在,當他重新聽到世界上原來有這樣的笑聲:他覺得其實所有人都應該有這樣的笑聲才對。

不是隻有鳥在叫,小蟲子在草叢裏振翅跳舞,小毛球在清晨的空氣中縱情奔跑。

人也應該有喜怒哀樂,有躍動的靈魂,有精神的餘裕和可支配的自由——

黎南洲也應該像這樣,彎腰看著他,在這瞬間笑得好像沒什麽難解的負累和陳年的疲憊,隻有慷慨灑滿了天地的陽光。

完了,他可能比自己想象的還不討厭黎南洲。

雲棠抬頭看著少女,腦海中卻想著自己的心事,同時無意識地甩著全身狼狽的毛毛。

那些碎草葉和蒼耳被靜電吸得牢牢的,幾乎一點都沒有甩下來,阮靜瑤看得又想笑了。

少女斂起裙裾,優雅地半蹲下身,試探性地伸出一隻手,“我幫你?”她聲音中還帶著一點笑意,語氣中卻有幾分調侃的味道:“神獸大人?”

一直都對這個稱呼適應良好的雲棠第一次感覺到有幾分不好意思,就好像是你藏起來披著床單過家家的時候突然被小夥伴看到。

但是雲棠沒有拒絕:這是一個不討人厭的小姑娘。她甚至比小桃還不讓他排斥——她自信、自在、有讓自己快樂的能力,這讓雲棠覺得熟悉,讓他感到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似乎本來應該是這樣。

於是阮大姑娘便極耐心地蹲在那裏,一點一點把小貓背上的碎屑摘除幹淨:

“我本來還……有點失望。”

給自己找了這個瑣碎的活計後,阮靜瑤忙了一會兒,忍不住慢慢開口。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陷進了自己的情緒裏麵,手下動作卻不停,“我從不信所有虛無縹緲的東西,也認為當權者不該利用這些、不該妥協於操縱信仰的勢力,不該將他們擺在棋盤上權衡——甚至哪怕是溫和地坐視天下異教蠱惑蒼生。”

她不動聲色,好像她不是在討伐一直如此行事的、以她姑母父祖為首的當今權貴豪門。

少女的手很輕柔,秀麗的臉上卻慢慢顯出一種仁慈的冷酷:“雖然我和陛下的願望也許不完全相類。但我們都想看到作惡數百年的異教被連根拔起,終結在這個王朝,天下間通行一致的政令,百姓不會因跨過一條村莊的邊界就因未佩羽環被奪去性命。”

正因為聰慧靈秀,因為生活優渥,因為自小讀過太多的書。她便有了知覺,有了痛感,她沒法不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黎黎眾生感到深刻的苦痛。

可她也還很年輕,她就像一隻試圖加入戰鬥卻沒有什麽經驗的小獅子,並不因為天賦的出眾就能在殘酷獵場上得到額外的優容。

她甚至是不能和任何人傾訴的——她的父母親人知道她投效了誰,也許會立即處死她。她同齡的女孩們自己也有諸般不如意的苦痛。而黎南洲跟她雖有某種默契,卻並不是她真正理想的那種清明仁慈的君主。

但是今天,這裏,剛好有一隻無辜可愛的小神獸。它那麽自在美麗,卻恰好什麽都不懂:

“我本來疑惑了有一段日子,”草葉撿的差不多了,阮靜瑤慢慢收回了手:“陛下自己都要求他的治下不許有任何怪力亂神之信,為何又一手塑造出一個祥瑞、甚至跟他自己為帝的聲名捆綁住。”

“就算有國師的意思,如果陛下不想,也不會讓祥瑞的存在如此興師動眾。”

“可今天看到神獸大人,”她輕輕笑了一下,拍了拍手,“我才覺得——也許其實是我走到了死胡同。”

少女抬起頭看了看日頭的方向,她早發覺自己已經獨自出來得太久了,隻是她太享受於這難得輕鬆的閑暇,遲遲不願走。

可說到底她也並沒有隨心所欲的自由。阮靜瑤吞下了更多未完的話。她站起來,輕輕抖開了裙擺,準備離開了:

“你已經真實地來到這裏了,神獸大人。”阮靜瑤說道,“也許是我過去的想法太偏執、太淺薄了……”

“也許你的存在真的會給這天下帶來一點好事也說不定。”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