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英環這一日煎熬得滿腔激怒,原本欲親自前往清平殿一探究竟,最終卻未能走成。

一個她沒有預料到的身影隨著早歸的挽姑在這當口突然出現在臨華殿中,婷婷嫋嫋,清麗的容顏有幾分肖似阮太後年輕時的麵容。

“瑤兒?”阮太後身披華服,眉頭緊蹙,一幹準備隨她出行的宮女俱是低眉斂目,無聲向來客福禮,“你怎麽這時候來了?”

阮靜瑤微微一笑,卻沒有直接回答:“難道姑母不想我嗎?”她帶著幾分少女式的嬌俏反問道。

孤坐一整日的焦灼怨怒在這時也被侄女柔柔的撒嬌緩和了兩分,阮英環身體還朝著殿外的方向,眼神卻已投向了有日子未見的阮大姑娘:

“姑母怎麽會不想你,”阮太後拍了拍迎上來的女孩,“隻是這會兒姑母正要出去,你這丫頭來得不巧了。”

阮靜瑤眸光微微閃爍,嘴上還是撒嬌,“姑母有什麽要緊事?就不能帶上我一起嘛!這宮裏難道還有什麽地方是瑤兒去不得的?”

阮太後聞言沉默了一瞬——

“往後……自然沒有你去不得的地方,”她疼愛地許著含糊的諾,卻也未肯鬆口,“隻是今天,你還是乖乖的,好不好?”

阮靜瑤看她舉步就要離開,連忙撲過來,兩手軟軟摟住阮太後的胳膊不叫她走。她略作猶豫,而後淒然張口,聲音哀哀如嫩黃鶯般央求:

“姑母,瑤兒今天進來也是有要緊事的!我爹……我爹他想要斷送掉我的性命,瑤兒求姑母助我一助!”

阮英環一驚,這時才真的站住了,不由把全副心思都轉到心愛的侄女身上,暫時打消了去試探清平殿的念頭。

阮大姑娘無意地輕撫了一下頸間搖動的滴翠耳墜,轉身打發自己的貼身丫頭出去找小宮侍閑聊,而後便被自己姑母擁著來到阮英環日常小憩的暖閣內。

跟上來的挽姑揮退宮人,侍候這姑侄倆人脫掉外衫、互相依偎著靠在貴妃榻上。

“姑母,我爹想把我嫁給皇上。”阮靜瑤委委屈屈地向太後傾訴。

“你就是要說這件事?”阮英環聞言沉默了。

阮靜瑤微微一驚,“姑母……您,您難道也……”

太後嗔怒地拍拍侄女的手,“姑母當然不會像你爹那麽糊塗。瑤兒隻管放心,有姑母在,必不會叫你就這樣填進那血窟窿。”

阮太後方才被女孩驚了一跳,這時才放下心來,知道侄女不過是乍然聽了信兒,心裏先慌了。她斬釘截鐵地給阮靜瑤保證,又眼神示意挽姑留在這裏好生陪伴安慰大姑娘。

阮靜瑤見她還有去意,眸光一轉,睫毛輕輕顫動,淚水便斷然滑落,整個人傷心極了般倒進阮英環懷中:

“也隻有姑母疼我,”她纖薄的肩膀不住顫動,抵在阮太後頸邊,像一對脆弱的蝴蝶被年長女人的懷抱圍攏,“我爹為何能這樣狠心!難道我不是他的女兒嗎!”

“姑母,我不明白!”阮靜瑤直起身來,美目透紅,“明明我比哥哥弟弟更聰明,更優秀。但為什麽好像隻有兄弟們才是爹娘的孩子!而我不管怎樣努力,在雲京擁有多少讚譽美名,他們依然認定我隻有嫁人這一個作用?”

阮英環被這麽一問逼到心裏,正戳中了隱晦的痛處,當下便萬分心疼地摟住哀哭的侄女,把人攬進懷中,好言好語地勸哄起來。她此時總算徹底打消了抽身的念頭,外麵天色也漸漸暗了,阮英環的頭腦已慢慢冷靜下來——知道黎南洲即便是故布疑陣,她親自過去也太慌手慌腳、落了下乘。

既然不準備再往那邊去,這頭便也不必慌慌張張的了。還是好生安慰她的丫頭最重要。

這邊的臨華殿隨著主人偃旗息鼓慢慢重新運轉起來,相距甚遠的清平宮卻終於像收到了戰備解除的消息,幽魂般站在暗崗的不起眼侍人,正接遞被沉默的統事嬤嬤帶回倒座房。

侍書女官一直等在外殿,此時毫不意外地接過一隻小宮女遞來的點翠耳墜子,輕輕頷首,把那不值錢的首飾抿到了衣袖中。

“姐姐不進殿把話報上去嗎?”那小宮女是有報信任務的,此時看見秦女官不動,壯起膽子問道。

秦抒瞥了小丫頭一眼,輕聲調侃,“怎麽,你想隨我進去回話,求個在陛下麵前露臉的機會不成?”

黎南洲手下的人少有像秦女官這樣還能開兩句玩笑的。那小宮女全無一點羞赧愉悅,幾乎立刻被嚇得夠嗆:“姐姐恕罪,姐姐恕罪!是奴婢多嘴了。奴婢沒有這個意思!”

侍書女官看她這樣誠惶誠恐的形狀,剛剛收到耳墜子時心頭的兩分輕鬆倏而消散了,麵上那點笑意轉瞬間無影無蹤——

這宮內宮外,江湖廟堂,世人總難有半分自在輕快的餘裕,好似一點溫和的快樂都暗藏著噬人的惡毒動機,需要人風吹草動地活著、心驚膽戰地提防。

秦抒從不苛待手下宮人們,卻也無意幹涉其他人盤剝壓榨更軟弱的羔羊。

畢竟他們坐在龍椅上的那位主子,也從來都隻是無聲地坐視著腳下的奴才活在高壓的恐懼中,隻要他們能提供忠誠馴服就夠了。

而也許刻入骨髓的恐懼確實比敬慕愛戴更讓人不敢背叛吧。秦抒有時候會這麽想。

——我不進去,是因為隻有我們在擔心這個麻煩。陛下並不關心這條口信。陛下不在意太後會不會冒然到來,也不在意那人能不能做到。

秦抒吞下了這些話,隻說:“我不進去報信,是因為祥瑞這會兒在裏麵,陛下正在看祥瑞用晚膳呢。”

祥瑞——侍書女官看到那小丫頭的眼睛「叮」的亮了。

小宮女還是不敢說話,但是她難得有點楞地抬起頭,一點點孩子般的神情正在她稚嫩的麵龐悄然放光。

“怎麽,你見過祥瑞嗎?”秦抒看她這樣,不禁問道。一絲笑意不知不覺在這位女官嘴角複蘇了。

“奴婢見過。”小宮女隻猶豫了一下,就又輕又快地開了口:

“就是八天前的事情,那天奴婢被……奴婢不小心受了傷,在正修葺的靈犀園西邊沒人的地方獨自坐著,”她聲音微微發抖,卻難掩一種毛蓬蓬的興奮,好像在恐懼中依然被一簇簇跳動的小火光撐著、催著她難掩炫耀的快速講述:

“祥瑞不知怎麽的在附近玩耍,正在撲一隻漂亮的大蝴蝶呢!奴婢沒看到它,它也沒看到奴婢……於是——”於是她正埋在膝上流淚的時候,“祥瑞跑動著撞到了奴婢腿上。”

那種——被柔軟的小貓崽碰到身上的感覺,就好像是小宮女的心被春天的嫩柳芽悄悄撩動了。

而發現彼此後,祥瑞也並沒有跑開。那天下午小宮女獨自傷心的角落沒有第二個人,雲棠抬頭看到這傻丫頭滿臉淚水的樣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手輕腳地跳到了她腿上。

小宮女愣住了。

小宮女不哭了。

她她她……

對!她抱到了小祥瑞,她摸到了祥瑞的毛毛!

從未有過的幸運怎麽會這樣突然地降臨到她頭上?

——她那一整天都開心得好像在蜜裏泡著,在雲朵暢遊。

一牆之隔的殿內,正有一搭沒一搭吃鹿肉小排的雲棠好像又聽到了耳朵裏微弱的電流聲。他有些疑惑地抬起頭四下張望。

“怎麽了?沒有胃口嗎?”正時刻密切關注小貓的皇帝用手指撫過那纖小的脊背,心裏又加重了幾分擔憂。

雲棠的飯量一直是標準的吃貓食,不但挑剔難伺候,而且極容易喜新厭舊。

他隻是這會兒不想吃了而已。小貓舔舔舌頭,往後一坐,開始規規矩矩地洗臉洗手。

黎南洲把裝著鹿肉的小碟子交給侍人端下去,而後靠坐到椅背上,無聲地盯著專心洗臉的雲棠,目光緊緊注視著小絨球的一舉一動。

一般的人或動物對這樣的緊迫視線可能會感到不適。但雲棠天生就像有一種活在別人注目下的天賦似的。

不但沒有感到威脅和局促,反而自在極了,非常我行我素地專注於自己的活計,簡直像洗臉藝術家正在觀眾麵前表演梳毛。

黎南洲太敬愛我了——雲棠邊優雅地伸展小爪子邊漫不經心地想——行吧,本座就知道。

“它太愛朕了……”黎南洲心裏也正在轉著同樣的念頭,“說是大有來頭的神獸,也不過才這麽小,天天就會淘氣搗亂、跟朕撒嬌。吃東西也隻吃這麽一點點,又挑剔又嬌氣,如此難養——今日卻能毫不猶豫地為了朕不顧性命……”

“以後讓朕護著你就得了,”黎南洲心裏自顧自想了一大篇話,終於冷不丁開了口:“你這麽個嬌氣的小東西,就不要再像今天這樣,急於為朕出頭了。等你長大了再來保護朕吧,好不好?”

——剛剛是有人在說話嗎?

——他在說什麽?

神獸大人一開始都沒聽懂。雲棠舉著爪子,停住動作,慢慢回想黎南洲剛才那一番話,感覺好像他們兩個之間至少有一個人或神理解錯了些什麽……

這個人當然是黎南洲!

——他失心瘋了嗎?

神獸大人無語地轉身給了皇帝「啪啪」兩巴掌,似乎想通過毆打還他可憐的仆人一份清醒。

黎南洲被突然精神起來的小毛球用肉墊拍了兩下,稍微回過神來,暫且放下了一分心頭的擔憂。

“怎麽又高興了?”男人自然又輕鬆地接住這小家夥的兩隻毛毛爪子,順勢把貓崽整個捧到手中,不自覺地湊到自己臉邊,想也沒想就輕輕吻了一下那個小小的、毛茸茸的額頭。

或者那不能叫做吻——那就是溫情侵占了大腦後,一個出於本能發生的觸碰。

在那個親密的觸碰發生之後,他們兩個都愣住了。一陣更刺耳的電流聲在那時劃過雲棠耳膜,可他這次卻沒有聽到。

小貓隻是,好像冷,好像太暖和了,於是在男人嘴唇邊發了陣抖。

電流聲結束後,雲棠聽到黎南洲在他心髒旁邊發出了很輕的呢喃:

“朕也許……朕該給你起個名字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