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行刺的收場極其混亂。

不同於殿內其他人反應過來發生什麽後湧上來的驚懼,雲棠在意識到這是一場針對黎南洲的暗殺後,心裏隻衝上來一股凜然怒氣。

那是種——很不同於他這段時間一貫的天真瘋傻、懵懵懂懂的情緒。

好像隨著意識到有人要害黎南洲性命這件事發生,被封印在一隻巴掌大的小貓本能下的某些記憶和情感突然複蘇了一點。

第一個清晰映在雲棠心頭的念頭居然是:他應該去殺了那個傷害黎南洲的人。

實際上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既有悖於雲棠看待萬事萬物那種漠不在乎的冷淡;又好像他當下跟皇帝的感情也還沒到這種程度。

那就跟他第一次見到黎南洲時生出的神秘酸楚一樣,讓這隻不知前事的小貓既無法解釋、也抗拒細想。

貓崽隻是心隨意動地向那個「小太監」撲了過去,爪尖成鉤瞬間刺穿了掌下雙層的人皮、狠狠掛在那人臉上。他從沒有這麽凶狠過——

幼貓對著那個發出成年男人嚎叫聲的刺客示威地哈氣,而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彎起手爪,幾乎從「小太監」喉管處撕下一小塊血肉來。

這其實已遠超過了一隻貓崽該有的速度、力量、爆發力,甚至他不應該有這樣的凶狠。

那刺客劇痛下激烈地甩打撲在臉上的東西,瞬間拋出的力量讓雲棠在半空中翻身不及,在不遠處的梁柱上整個撞了一下。

皇帝臉色這時才微微地變了。

他顧不得宮人的阻攔,疾步奪到階下的梁柱邊,從地上捧起了這隻唯一一個在第一時間衝上去的小毛球。

——在不知道殿內到底有幾個這樣的「太監宮女」潛藏著的當下,黎南洲第一時間給了暗龍衛一個隱蔽的手勢,不欲將他的貼身死士暴露出來、哪怕傳遞出去一個身形影子的消息。

因而直到值守的羽林衛衝進來將那具已服毒的刺客屍首收拾下去,掌事太監和侍書女官跪伏在黎南洲手邊,隱晦地露出頸下的暗影驗明自身,皇帝一時之間卻分不出更多心思給剛剛發生的這場行刺了。

他急於把剛剛爆發了一場此刻顯得蔫蔫的小崽攏在手心裏,手法輕快地首先將小貓團上下摸了一遍,順著那細細的小脊骨檢查它全身纖巧脆弱的小骨頭——沒有摸出什麽大問題;手指試探著輕按小東西平時不給碰的毛毛肚子,也沒發現忍疼蜷縮的反應。

皇帝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隻是還不敢完全放下心——這小祖宗向來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罕有這樣老實乖巧的時候。

見小家夥這樣,黎南洲非但不覺得欣慰,隻憂懼於它撞那一下是受了什麽不好察覺的暗傷。

皇帝帶著幾分不耐對下首的心腹宮人微微示意,那二人便無聲地叩頭後爬起來,自下去將今日清平殿中所有值守排班的宮人控製到偏殿裏訊問排查,將消息第一時間封鎖在皇帝掌控著的中正六殿內。

被雲棠扣在桌案上的毒針自有暗龍衛的人去尋根究底,皇帝很快就捧著他的毛團繞回了殿後。

“神獸受撞擊後便一直精神萎靡,”皇帝眉頭微蹙地看著被急匆匆抓來的王太醫,“朕方才大致檢查了一遍,也不曾發現什麽明顯的外傷,王太醫以為何故如此呢?”

王太醫以為?王太醫以為個屁!

老太醫來的時候便腹誹了一路。

——他早年就已是這位陛下的人了。皇帝身上慢性發作的鴆毒便是由這位王老太醫出手壓製的。

隻是王太醫自詡醫毒傳家、精通髒腑內科不假——可他卻不是個獸醫啊!

當今世道,巫者醫者地位高貴,可操持走獸、侍養牛馬的卻是賤役,即便有皇帝之命,王太醫心裏也還是不舒服的。

何況還是去瞧什麽祥瑞神獸!

人老成精的王太醫是從不信這個的。這天下百年間教信橫行、邪異叢生,王太醫就見過有異端部首將渾身雪白的巨蟒尊為「神母」、所有的部眾無論親族血緣都是「神母」的孩子;也看到有無知蠻愚的荒夷教派將生了兩個頭的嬰兒活生生用泥灰水銀灌注成像,日夜虔誠叩拜。

經過見過的亂相太多了,無一不叫人血液發涼,王太醫打心底對這些鬼鬼神神的信兆崇拜深惡痛絕。

或者這也正是他當年心甘情願投效於皇帝的一部分原因。

王太醫看得出來——當今聖上在對待殘害蒼生數百年的眾多教派的態度上,是不懼不信、亦不會因憎惡輕視而自大狂妄的。

這位老人很難斷言黎姓皇室還是否能終結梁朝盤桓百多年的亂象。

但至少,他沒想到黎南洲也會沿用本該是他敵人慣用的手段——塑造一個虛假的祥瑞欺騙他愚昧的臣民、以此鞏固自己的聲名。

這老太醫已經想好了,不管皇帝是想用「祥瑞」做些什麽,才宣他去給一隻怪奇的走獸「看病」,他都有責任在避人處不假辭色地勸誡皇帝,用他行醫多年看盡世事的洞明暗示他年輕的君王:

與狼同行隻會貽害無窮,問心無愧才是人間正——

正……正……這……

王太醫禮畢起身,走近了兩手捧著小祥瑞的皇帝。

——這見所未見的小家夥,生得可當真漂亮啊!

喔呦!怎麽世界上還有模樣這麽精靈的小東西!

唔……想他王奇人行醫多年,見多識廣,且修得一副仁慈心腸,又怎麽可能會有人與獸之偏見,不明白醫者大道相通的真理!

聽到皇帝陛下的垂問,王老太醫麵色一肅,蒼老的麵龐刹那間掛滿了行醫濟世的一抹慈意。

“怎麽?神獸撞傷了嗎?讓微臣好好看看!”

王太醫說著就那麽從黎南洲手裏把那個小貓團奪了過去,如此自然而然、沒有絲毫的遲疑和停頓。就好像此刻神賦老頭奪貓之權,好像哪怕你是皇帝,這時候不放手把孩子給醫生也會顯得很沒道理。

哦!好軟啊……

王太醫在那一刻情難自禁地老腿發酥,好像一個孤寡多年突然抱到了胖孫子的寂寞老人。他兩隻粗糙的手這時牢牢捧滿了這一團細軟的毛毛,而後那手就像有自己的意誌一樣、攏著這聖潔美麗的小生靈靠近主人的胸口。

皇帝本來還因懷裏乍然空曠而茫然的眼神突然露出幾分警惕。

“王太醫,”皇帝神色淡淡地在老頭不舍的表情中將小東西接回自己手中,“看出什麽了沒有?”

雲棠甩了甩頭,這時候精神了一點,在黎南洲手心裏曲起後腿撓了撓耳朵。

王老太醫緊緊盯著祥瑞的一舉一動,深刻認識到作為陛下最信重的太醫——照料祥瑞這個活計原本就該非他莫屬。

這時他也不說自己是給人看病的而非禽獸了。這整個老頭神色嚴正,很篤定很專業的模樣:

“以微臣來看,神獸身上也確實沒受什麽嚴重的外傷,”他說著又蠢蠢欲動地伸出手,好像那手不聽他使喚一樣——被皇帝隱晦地側身避開了:

“微臣猜測,神獸約莫是被方才這場驚變嚇著了,或是暴起亢奮後正常的疲憊萎靡,應該不是什麽大事,這兩日多加小心、仔細觀察些就好。”

老太醫實際上確實說的差不離。

外界的突然刺激和亢奮的應激狀態本身就會讓貓咪在那之後陷入生理性的萎靡,隻是雲棠的低落還有一部分是囿於情緒的困頓——方才那種沒有來由的滔天憤怒和在乎又後怕的情緒,實在叫這個沒心沒肺的小東西激動褪去後興致缺缺、又有些訕然的尷尬和羞惱。

這讓他暫時不太想搭理皇帝。

——突然被這身上很好聞的怪老頭搶過去,神獸大人也是沒想到。

不過在那之後他很快又被黎南洲抱回去了。

雲棠不耐煩地甩甩腦袋,有點想扭屁股跑掉。

——但是……嗯,這個仆人的處境好像還挺危險的,說不準什麽時候又會碰到刺殺。今天這件事要是沒有他神獸大人,這個蠢貨豈不是要掛在當場?

神獸大人百無聊賴地撓了撓耳朵,卻沒辦法在此時此刻把黎南洲撂在腦後。

而直到宮人送走依依不舍卻實在沒理由再賴下去的王老太醫,不耐煩的貓貓也沒有跑出去。

清平殿的掌事太監和禦書女官這時已經把正中六宮交叉排查了一遍;暗龍衛的龍二十七也將毒針交到了龍部二堂主手裏、即將派出整個龍部二組在雲都範圍內追蹤他們已辨出的幾味不常見的毒藥。

皇帝遇刺的消息被黎南洲的人強壓了幾個時辰,這時才以清平殿為中心、慢慢地往外界擴散出去、流送到或多或少知道此事的各方耳中。

當然,在黎南洲高壓統治下的皇城中心,皇帝的心腹也可以信手捏造他們想要外傳出去的手信。

——

“不知道?!”臨華殿內正襟端坐了一整日的阮英環拍案而怒,她怒瞪著階下發抖的心腹總管,兩眼幾乎要噴出灼人的火來,“哀家不能接受這樣的答複!”

“是羽林衛將那刺客的屍體拖出去的!今日正有阮家門下的羽林衛值守,他難道一句話都未曾從同僚那裏套到?你不是說清平殿有太醫進去了嗎?他留下的脈案、開出的藥方拿不著,難道他來去路上的神色、侍藥監後頭要抓的藥你們也探不到!”

曹太監平日裏在梁宮橫行無忌、趾高氣揚,這時卻隻敢猥在地上簌簌發抖,心裏不住哀歎挽姑怎麽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去了阮府、給阮大姑娘送什麽新貢衣料。

那阮大姑娘金尊玉貴,平日裏什麽好東西得不著?

阮大姑娘您是不缺衣料的,老奴此刻卻正缺挽姑好言兩句、保住這條賤命啊!

“那……那位籬笆紮的死緊,”曹太監不敢在太後麵前敬稱陛下,卻又畏懼黎南洲日益強盛的龍威,恐於舊年對皇帝的輕視,便隻好這般模糊代指:

“今日這事,正中六殿有接觸的人都給那童狗看守起來了,老奴的人探問兩句,都覺出有人在暗中盯著——連王老太醫都被安排在沐和殿待命,未曾離宮。此外也沒聽侍藥監有什麽抓藥的響動。”

“主子明鑒!不是奴才替主子辦事不肯盡心,”白麵太監謙卑地連連叩首,“實在是那位遇刺這事,藏得隱隱綽綽、露得虛虛實實的,叫人聽著風兒都覺得蹊蹺啊!”

阮太後再知策無定卦的道理,到底是費盡心思瞞著自己父親的勢力暗中籌謀推動了很久,在這場刺殺中寄托了不輕的期望。她懸了一天的心,這時又豈能甘願繼續不上不下地等著,沒黑沒白地揣想當下的情況。

“好啊,”阮英環沉默半晌,才慢慢放鬆了方才緊咬著的後牙,露出一個駭人的微笑,“那賤種藏頭露尾不敢見人,哀家難道不能上門探望?到底也算是哀家的兒子,既然都請了太醫進宮,哀家於情於理也該關心照料一番。”

“曹德正,你還癱在那裏幹什麽,快收拾收拾你那……”

阮英環惡心地看了一眼地上涕淚滿臉的太監:“算了,阿桐阿覓,你們點齊了人,這就隨哀家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