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有點好笑。但是那天之後,雲棠真的抽出了一點睡覺玩樂之餘的時間思考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話。

他是覺得這小女孩有點天真,有點中二,有點熱血上頭——但他確實是以一個世人聞所未聞的姿態突然降臨在這世界上的。據他所知,那些當日看到他的朝官翻遍典籍也認不出他的來頭:這也側麵證明了他身份確實特殊。

也許自己是真的有類似於拯救世界、清除邪惡,將美好帶給人間這樣的使命呢?

雲棠固然對此覺得不耐煩——可是這世界不會真因為他撒手不管滑向毀滅盡頭吧……

但神獸大人又能怎麽辦呢?他連那天那隻神禽也未能戰勝。

雲棠低下頭默默打量自己,悲哀得發現自己真的長得有點弱小,力量好像也還很微薄。他看到腳邊有個方正的大石頭,覺得也許應該先測試一下自己的能力——他用力地把它推下去了。

成功!

黎南洲無奈地看著這小祖宗又開始找茬,它好好地躺在那裏,非要把完全惹不著它也沒碰到它的玉璽從案上推掉。這要是個人這麽幹,現在腦袋都已經掉了。

“你再安分一會兒,朕把這些折子批完就來陪你,行不行?”

——哈?果然。黎南洲根本什麽都不懂!

雲棠為了這個皇帝的天下殫精竭慮,這人竟完全不能理解!雲棠都懶得理他,翻過身繼續對付筆筒。

“算了,反正也都是廢話。”黎南洲眼瞅著筆筒亡了,接下去連鎮紙也要遭殃,連忙把禦筆一撂,兩手將淘氣包子拎起來,放到自己肩膀上,“朕帶你去看沙盤吧,你不是喜歡玩土嗎?”

雲棠蹬著黎南洲的肩膀就要跑——黎南洲這人是有點怪癖在的,他居然在神獸大人其中一個隱秘的淨室裏擺了很多旗子、縮小的圍牆、村莊模型、草株和泥偶,這讓這個淨室整體風格都變得一言難盡了!雲棠就去解決過一次生理問題,之後就再也不用那個了。

黎南洲是不知道自己平常不許宮人進出的、放在居正殿隱室中自用的沙盤被神獸大人征用成了廁所,但他是覺得這間閣室有點微妙。

“怎麽回事?”皇帝眉頭微蹙,眼神射向居正殿的掌宮。

掌宮平日是不敢命人擅入這間隱室的,這幾日也為殿內隱隱的怪異感到頭痛。

雲棠拚命阻止、拍向皇帝的爪子都要快出殘影了也沒能防住男人直指向沙盤的手指:“把那裏挖開看看,是否有人把不該出現的東西塞進來了。”

隻是如果是毒物、厭物也太明顯了吧——黎南洲覺得這件事卻有些古怪之處。

這裏不能待了——雲棠看著一堆人態度謹慎地拿出工具刨他的廁所,這回真的從黎南洲身上跳下去跑了。他頭也不回地撒丫子奔向清平殿,怕自己跑慢一步都要被迫麵對一場神的社會性死亡。

“這就是本座要保護的世界嗎?”雲棠一路衝回到皇帝的龍**,爬進被子裏藏起貓腦袋,悲憤地想。

貓崽躲在被子裏咬著布料自我平複了好久,然後不知不覺困乏起來,睡了一覺,直到天亮時才睜開眼睛——原來是黎南洲這混蛋把他的被子邊邊撐開了:

“小壞蛋?”皇帝衝他的小毛頭伸出手,“躲起來幹嘛?朕又沒有怪你。”

不就是區區沙盤嗎,玉璽都讓你給摔了,又能怎麽樣。

但是——還輪得到你怪本座嗎??

雲棠伸爪子就撓了他一把,扭著屁股往被子更深處爬走。

神奇的是,黎南洲竟通過那一爪子隱隱領悟到了小東西的意思,光速轉換了話術,“好好好,朕說錯了,是朕不好,”也不知皇帝自己有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快要沒有原則了:

“神獸大人有大量,神獸肚裏能撐船,別怪朕了好不好?”

雲棠又不會說話。隻是他也沒有再往裏爬,趴著不動任黎南洲摸了摸他軟乎乎的頭毛。

終究是皇帝最會討神獸大人開心。沒過多長時間,黎南洲就把別別扭扭的小崽又哄好了,願意跟著他一起去見人。

“國師想要見你,”男人輕輕摸摸小崽踞在自己肩上的小毛爪,“你還記得他嗎?你見過他一次的。”

雲棠記得。

那位國師——貓崽還是當日在封禪大典上見過他一麵,之後就沒再有接觸。可是他卻對這個中年人有著很深的印象。

那人好像甫一見麵就對自己懷有很明顯的善意。而雲棠總覺得那位國師當日盯著他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意外,就好像他對他的存在早就知道。

國師已在居正殿的正堂等了有一會兒了。

其實他若說是為皇帝來的,以國師的特殊地位反倒不必等。但他早前便言明是為雲棠而來——神獸嘛,不拘凡俗規矩,不講人間客套,正吃著睡著都有可能。

有兩炷香的工夫,國師靜坐在堂下閉目養神,皇帝起居殿內宮規嚴明,殿中靜得連一絲呼吸聲都不可聞。

但國師能感覺到——有數道窺視的目光正投射在自己身上,暗中記錄著自己的動靜和反應,留待報知此間主人知道。

在除此地以外天下任何一個地方,國師都自信自己不會是此時的待遇。

莫說平頭百姓向來遠遠看到他的車架便痛哭流涕朝拜跪倒,便是權勢盛極如阮國公這樣的人,他們已懂得運用信仰的威能,卻依然不能完全免除對他的那一絲敬畏,將信將疑著也許他真的能溝通上蒼、擁有些超凡脫俗的力量。

沒有人能溝通上蒼。每一代的國師都知道。

但也隻有在此地,在這位年輕陛下的治下,就連一個灑掃的小太監都能對他無動於衷,隻暗中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觀窺他,隨時能因某一位二等管事的話毫不猶豫地上前取他性命。

——這位陛下真是不凡呐。

隻可惜他和他的父皇一樣,注定不能長壽。

國師很多年前就已不再把太多的心力放在這位陛下身上了,比起皇帝,國師更重視那隻從天而降的神獸。那才是大元卦顯現出的、真正能夠幫助聖教清除天下亂教的卦象。

“貧道見過陛下。”國師微微作揖。“聽聞日前有行刺之事,貧道在登雲觀中五內如焚,連夜率眾弟子為陛下祈福,不知陛下安否。”

“感聞國師心意,朕已無大礙。”皇帝微微一笑,又示意國師就座,姿態完美得無可挑剔。

國師又是一禮謝恩,卻沒有坐下,隻垂下眼眸繼續問道,“宵小如此大膽,竟敢謀害聖上。不知陛下可追查出是何人在背後指使?”

雲棠本來百無聊賴地蹲在黎南洲懷裏甩尾巴,聞言耳朵便豎了起來,注意力也轉到了他們的對話上。

實際上那天的行刺事件始終像一根小刺般紮在雲棠心裏,提醒著他黎南洲仍然處於潛在的危險中。

雲棠本來以為,像皇帝遇刺這樣的大事,朝廷一定會大動幹戈地追查起來,人人自危下,各部省將以最快的速度跟蹤這個案子,直到將明晰的線索逐級呈上。

但是什麽都沒有。

甚至遇刺的皇帝本人帶頭封鎖著這個消息,讓雲京百官都處於一種似乎知道、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的狀態,連把事情擺到明麵說一說都不能。

但雲京的人是默認這件事跟阮太後一係脫不了關係的。雲棠也有相同的想法:

他開始慢慢關心自己在宮中能搜集到的信息,而他很快就敏銳地意識到。

如果說黎南洲這個皇帝拿的是少帝中興的劇本,那這位阮太後在其中扮演的就是一個反角。

對很多事情都無所謂的小貓其實是想搞清楚這件行刺案的。可這出乎意料的難——

許多人都覺得黎南洲防備心再重,至少不會避著一隻小獸。但是恰恰相反,黎南洲很少在他麵前處理真正要緊的事,就好像這個皇帝一廂情願地把他的小貓團跟一切擺弄鬼蜮心思的時刻隔開了,從不讓兩者有相觸相接的時候。

有了雲棠之後,黎南洲似乎開始把他的感知徹底分割成兩部分——讓他生不出柔軟觸動的一切,和一隻小貓。

而雲棠也沒機會從別人的嘴裏獲知這件事。這裏的人從不私下議論、更遑論聚眾閑聊。貓崽不知道的是,在大梁的宮城,值守時間若有宮人私聚,一經發現便是杖刑之罪,若有更嚴密的私下交往,則更會被處以惡刑。

因而他也隻能在這樣的時刻豎起耳朵聽一聽。

“此事說來也是無奈,那刺客當時便服毒了,死得很幹淨。”雲棠注定要失望了,這件事黎南洲打定主意按著,也不可能突然跟國師深聊,隨便拿兩句場麵話應付一番罷了:

“朕當時已把此案移交給大理寺了,但是線索既斷,他們也無能為力。未防引起朝野騷亂,此節便命他們按下未表。”

實際上從黎南洲到國師都知道這場行刺有誰插過手,但國師也不是真的關心皇帝準備怎麽處理、何時處理阮太後,以及明明早已將聖嬰教按在手心裏了,為什麽遲遲不落下屠刀,反放任對方拚死一搏?皇帝到底還要把這隻凶豺留作何用?

他們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個話題的引子罷了,隻有雲棠很著急,卻沒法控製這二人對話的走向——

“說來,陛下此番能夠平安脫險,似乎上天早已有所預兆。”國師眼眸微闔,意有所指的目光慢慢落到皇帝懷裏的毛團身上。

黎南洲心裏一動,立刻察覺到了國師的意思——而他也完全不反感國師想要加諸在雲棠身上的名頭。

“哦?國師是說……”皇帝從善如流地給這神棍遞上話:“國師有所不知,日前行刺發生之時,正是有神獸舍身相護,朕才能平安脫險、性命無憂。”

雲棠完全沒防備話題竟轉到了自己身上——此刻這兩人的誇獎他也不耐煩聽,忍不住有點煩躁地拍了拍黎南洲的手。

他能感覺到這兩人之間既不互相信任,又達成了某種未知的默契——這讓雲棠意識到他今天根本沒有貼近行刺真相的可能。

貓崽的動作讓你來我往的二人都將注意力移到了它身上,而後不約而同地褪去了臉上虛假的客氣,轉為一絲絲真實的溫柔。

“神獸長大了一些。”國師語氣讚許地微微頷首,“看來陛下照料得很好。”

黎南洲聽到他這反客為主的誇獎心裏有些不悅,便隻是微微一笑,沒有回應國師這自相情願的親近立場。

國師也並不在意,他微微沉吟了一下,這時才終於說到此次進宮的真正目的:

“貧道以為,神獸既能於危難中護持陛下,使國不失主,民不失君,此非隻救駕之功,也有護國利民之大功。合該宣旨嘉獎,將此功勞昭告天下、上表神明。貧道進宮前已同十三位教宗一同商議過:聖教不日也將為祥瑞塑成金像,布三日法事,待諸官百姓觀禮後,將祥瑞金像供奉到登雲觀中。”

這番話一出,饒是有所準備的黎南洲也是心內一驚。

他早知道聖教中人因某些他還未探明的緣故極看中他懷裏的小崽,心裏一直謀算著借此行些方便,卻也不妨他們對雲棠是這樣隆重認真的尊奉。

國師話裏的承諾已超過皇帝原本的預期,甚至比他本來想作利益交換的結果更好——聖教的追捧,在時下的背景中便是這小東西最強有力的護身符。

黎南洲這時還不能暴露自己的力量。因此國師現在能給雲棠的東西,他給不了。

他確實已把這小毛團放到心裏了,可是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未完的使命需要達成。而他自己都不能確定自己會走多遠、活多久。

假如——未來有一天他要離開這個小家夥,那他至少在走之前還給雲棠找到了最好的托付。

“國師此言甚是有理,”皇帝抱著貓崽的手臂不自覺緊了緊,“朕看,三日後的朝會……”

“欽天監的衛教宗會在那時當眾提出。”國師微笑頷首,約定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