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抒眼睛微微眯起。

“兩年前的秋天, 咱們兩個一起在雲頂山守夜,連著有半個月的時間都是在這時候巡山,我怎麽不記得紫妹有夜跑的習慣呢?”

衛今扶手一鬆, 毛茸茸的紫貂便又順著他的肩頸鑽回到後麵:“那時他還小, 精力不像現在這麽充沛唄。”他才不想跟秦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轉而便提起旁的:

“看來你這是特意過來找我?”

秦抒點點頭:“陛下叫你盯著西邊。”她下巴微抬,在月光下示意。

“西邊?”衛今扶慢慢重複。“西……邊……”

“怎麽了?難不成你也發覺西山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女官有些警覺。

“老九這幾月來總在西邊打轉,”衛今扶指的是九教宗明章,“你也知道他——來曆不凡,又胸無大誌, 慣來是個無所事事的真閑人, 所以……”

所以這個人在哪裏瞎晃悠都不顯得奇異。

但即便如此,“我先前也帶人把西山摸了一遍,並沒發覺什麽異常。”

可樁樁件件的非常情形撞在一起, 恐怕就不能用巧合掩蓋過去。

“我這就點人進西山。”衛教宗當機立斷:“從現在起, 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秦費那裏我自有說法, 西山那邊要借著聖教的名頭來辦。”

“好。”秦抒知道這個人心裏有數。況且這時候她也確實要走了。隻是離開前,女官倒是又想起些什麽,怪笑著將眉梢揚起:

“衛今扶, 祥瑞那邊你還是收斂些的好。”她意味深長地說道, 還抬手拍了拍這位三教宗的肩:

“聽我一句勸,別真把咱們這位陛下惹急了。一個紫妹還不夠你稀罕的?再說了,神獸跟你的紫妹可不一樣。你別發昏啊。”

“哈?”衛今扶聽得都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架起胳膊,整個人看起來流裏流氣:

“秦抒, 我都不知道你現在還幹起來這個活了?這挑撥離間話裏有話的架勢——你是要架空老童啊?”

履文職的女官也不多話, 上腳就踹了過去。

然而衛今扶已先一步飄遠了。他還笑話秦抒:“我看您老人家這兩年轉到明麵上, 養尊處優得久了,手腳是不靈便了哈。”

——這個人是真賤啊。

秦抒也不追了。

她也抱著手臂,冷冷哼笑一聲:“衛教宗,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想把祥瑞當成平日裏看到就走不動道的小獸、尋機親近一番,卻不知祥瑞還能化成舉世無二的仙人,被陛下摟在懷中、藏在帳子裏。

衛今扶這人一大早從雲頂山趕到宮城,白日裏連軸轉了一天,黃昏時又領頭在深秋野風裏赤膊獻上開雲舞,這時卻還能精神得滿山轉悠。

到底是什麽念頭支撐著他,女官也猜得清。

其實秦抒還真是出於一點善良之心才出言提醒。

可這個人橫豎不受教。那就讓他自己去跟皇帝掰扯好了。

她背過身,揚起手在空中揮了揮,便如一陣青煙般往山下掠去,頃刻間不見蹤影。

在秦抒身後,衛今扶又站著看了半天,這才慢慢把爬在他頸窩睡覺的紫貂用手捧下來,輕柔地順了順:

“她究竟知道些什麽我不知道的……”衛教宗對著紫妹自言自語:“紫妹,你剛才有沒有見到小弟弟?”

紫貂睡得正香,小身體緊緊蜷在一起,對這些莫名其妙的怪話才不搭理。

“唉。”衛今扶歎了一口氣,又把愛寵攏回懷裏:“走吧紫妹。那就跟我一起幹活去。”

等他也大步離開,這不引人注目的黑暗一角才終於消停下來了。

隻是另一頭,宮殿主人早已回來的宇粹宮寢閣內卻還鬧著。雲棠正被人打橫放在腿上,一邊由黎南洲一點一點給他摘長發上粘的碎葉,一邊在皇帝「溫柔」的審問下終於說了實話:

“是咯咯咯的聲音,”雲棠自由的手腳並用,給黎南洲十分形象地比劃道:“我被這個叫聲吵醒,就跳出去看了一下,但是外麵什麽都沒有。我也很快就回來了。”

學「咯咯咯」的聲音,也不知道他手腳撲騰個什麽勁。皇帝的下巴都被貓大仙的拳頭杵了一下。但黎南洲隻是往後一躲,並不往心裏去。

“行宮裏一整夜都是有人巡邏的,宇粹宮附近更是值守不斷。外麵的走獸絕無法進來。這麽冷的晚上,連鳥都歇了,你又怎麽會聽到咯咯咯的聲音呢?”

就著重新點燃的燈燭幹精細活的皇帝摸摸他亮晶晶的眼睛。

“走獸在夜裏潛藏的本事豈是肉眼能防住的?”雲棠翻過身,覺得額角有點細癢、於是在黎南洲腿上蹭了一下:“大型野獸見到人跡就會退避,反而小獸靈巧、其實是沒那麽怕人的。”

小貓大人揪著皇帝裏衣的帶子:“我還看到一條冷僵的蛇呢。”

黎南洲聽到此處才心下微驚,連忙扳過腿上躺著這小祖宗的肩膀仔細看他,卻立刻被雲棠不耐煩地擰開了。

“那蛇都提前冬眠了,還能醒過來咬我不成?”雲棠心裏很有算計。

“你看到的蛇不是冷僵住的。山裏蛇多,是他們提前灑了藥粉藥死了,可能有一些沒撿幹淨。”

皇帝簡直一會兒不盯著都能吃這小祖宗一嚇:“死蛇有毒。你下次要是再看到,千萬不許叼它,也不能上手扒拉,知道了嗎?”

雲棠拉過男人還在自己發間忙活的大手,把臉蛋整個埋進去,老老實實地點頭。“我沒碰。”他本來對不能動彈的死物也沒什麽興趣。

“你剛才突然出去又是怎麽回事?”雲棠悶聲悶氣地反過來問皇帝:“是不是外麵出了什麽事情?”

黎南洲本來還在想那個「咯咯」聲,這時聽到他問,便在說與不說之間猶豫了一下。最後他還是如實告訴了雲棠:“四組的人晚間抓到了六個聖嬰教的逃犯,消息連夜送了過來,所以秦抒要過去一趟。”

“今日抓到?”雲棠心裏琢磨了一遍,馬上拿開皇帝的手揚起小臉:“趁夜露出行跡叫人抓到了?這是不是不太對勁?”

既然這些天都藏好了沒叫皇帝的人發現,又怎麽會偏偏趕在秋祭禮的當晚突然顯形。

況且熱鬧的白日裏沒有動靜是顯眼、可黑夜中萬籟俱寂,不管是人是獸都更容易掩藏隱匿。

此時突然跳出來被暗龍衛發現的這些人,更像是某個組織為了其他更重要的目的,於是丟出來幾個廢棋子出來吸引注意力。

“嗯。”黎南洲應了一聲,有些驚訝於這個小東西的機敏。

自能化形以後,雲棠似乎總在極傻和極聰明之間來回橫跳,叫黎南洲又忍不住將他當成不懂事的幼兒來百般操心,又不由為他偶爾展現出的天賦般的慧黠感到欣喜。

“所以秦抒要自己下去一趟。”黎南洲把腿上的人扶起來瞧瞧,覺得還是要去拿一把梳子:“乖乖坐著,”皇帝將人抱起來一些、放到枕邊靠著。自己很快側過身在床邊櫃子裏找到他要的東西:

“她過去看一看,真有什麽事她也能直接做決定。”

可雲棠還是忍不住皺著眉:“我總感覺一切沒那麽簡單。現在阮家倒了、聖嬰教也滅得差不多,他們堅持到現在突然發動,一定有些原因。”

潛藏起來的聖嬰教留在雲京中不肯離去,固然是因為朝廷在明麵上追拿趕殺,叫這些人不敢出城。

但他們能奔逃這麽久,一定是有除阮係之外的雲京本土勢力暗中接應。

而這股勢力能與如今大權在握的皇帝相抵抗,甚至偷偷藏起了安王——名義上先皇的另一個血脈,那這些人必然所圖非小,不容小覷。

事實上朝夕相處不到半年的時間裏,以雲棠對黎南洲的了解來看,這個人在外人麵前雖然也表現出一副好脾氣,可他本身的理念和執政傾向就一定會傷害到許多人的利益。

那些被先後幾代弱主養大的胃口、縱出的權欲,真能甘心在黎南洲的治下從此縮進藩籬?

雲棠在跟黎南洲以人身相處的短短時間內並沒來得及聊過太深的話題。但其實在他還隻是隻小貓時,已經對有些事情看得很分明。

以雲棠與生俱來的那種驕傲,他當然絕不會想去限製黎南洲要做的事情。

隻是他也會擔心黎南洲的安全——可是作為一隻稀奇的「神獸」,他根本就什麽都做不了,這才是雲棠越來越重視係統任務、渴望維持人身的原因。

“黎南洲,”雲棠一揮手打掉皇帝手中忙個不停的梳子,轉身把自己窩進男人懷裏:

“你別總是擔心我了。你自己也要知道小心。”在這樣的深夜裏,雖然並沒有掌握足夠的信息,可雲棠突然間想明白了一件事——

關於那些人為什麽要藏起黎南越那個廢物——“那些人最多是想把我偷走。因為祥瑞對一個得身不正的新帝是有用的。可是黎南洲,他們一定是想盡辦法要你的命。”

盡管知道這小東西從來不怕自己,皇帝在聽到這話的當下還是不由一頓,緊接著沒有一點威懾力地拍了雲棠一下:

“噓。”黎南洲捂住懷裏的寶貝,輕搖了搖:“以後到了外人麵前,不能這樣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知道嗎?”

交代完,還沒等雲棠答應,皇帝又笑了一聲:“乖乖,你想的確實是對的。”他先肯定了他一句,又馬上摩挲著雲棠的後背,安撫他:

“但是別害怕,他們既不能偷走你,也沒能耐要了朕的命。不過是一群喪家之犬而已。”

可是皇帝這樣說完,雲棠非但沒感覺到絲毫的安慰,反而更加憂心。

——黎南洲又有什麽底氣敢於這樣篤定?

昔日秦始皇統一六國,如此強勢,尚有荊軻千裏刺秦。

再鼎盛的權望在生死的危機麵前仍然不值一提。

如果說自浴殿那一夜後生出的異樣還隻是讓雲棠覺得不對勁,那此時此刻,他心裏才真正生出了一種催人的緊迫感。

而他絕不會讓這個人類出事。

千日防賊不是辦法。他要真正開始把先前的想法整理好,慢慢提上日程,他會在這個國度擴大並且利用自己的影響力。

他希望能逐漸喚醒人民自發的意識,灌輸給他們對於捍衛自己生活的意誌,引導百姓自發地反對資源壟斷的世家和荒唐殘忍的邪異——這些人便是會被皇帝傷害到利益的敵人。

隻有當黎南洲的敵人成了所有群眾的敵人,一切暗地裏不懷好意窺視的蟲豸才會無所遁形。

雲棠並不知道自己為何天然擁有這樣一套價值體係。可他似乎很清楚這樣做是正確的,有用的……

小貓大人長歎了一口氣。他擰過身來,扳著黎南洲寬厚的肩膀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