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沒事!”秦抒不知何故, 被童太監打了一下還噴笑出聲。但她動念一想,立刻又將笑意收斂起來,麵色重轉端肅:

“老童你說得很對。我看這個衛今扶也還算懂事, 你也別瞎猜——衛教宗當然不會有這種無理要求了。我想陛下……也不過是急著回來見祥瑞罷了。”

侍書女官眼眸微動, 隻是內間的燈燭也不明亮,她那點眼神的變化也沒被老太監看到。而秦抒好像一臉憂心忡忡地,還歎了一聲:

“看來乍到行宮,陛下還是對祥瑞不放心得多了, 這才顯得麵色沉重。其實像你說的,聖教眾人平日就待在登雲觀裏, 那衛今扶在雲頂山頭才算土著。咱們祥瑞最愛跑來跑去地玩耍, 要是衛今扶平日能多照顧祥瑞兩分,就連咱們心裏也更輕鬆。”

這話雖則有幾分故意歪曲皇帝的意思,其實也出於秦抒真心。

在她看來, 常年待在雲頂山的聖教對雲棠固然有極大的熱切, 但皇帝和他們都不敢完全相信聖教——就比如聖嬰教對毛球也熱切, 熱切到都想把雲棠偷走了,難道他們就可能把祥瑞拱手讓出?

但這個衛今扶確實是皇帝在聖教中安插的自己人,秦抒過去也常跟他打交道。

要不是皇帝在對待祥瑞的事上有那麽幾分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眼, 在出巡期間將祥瑞委於衛教宗照料兩分, 其實很靠譜。

然而他們這些人對祥瑞的一應細務向來插不上手,此事端看陛下自己如何考量吧。

於是秦抒跟童太監說完小話,又轉過去翻騰內間的乙字信箱——一部分該帶出去的帶出去, 該放進去的也放了進去,該燒的東西就在老童注視下都燒了。

等她整理完自己這條線下所有的信件, 慢慢給乙字箱上鎖, 本來因一場玩笑顯得輕鬆的神色不覺又沉凝起來, 她偏頭瞥了門扉緊閉的寢閣一眼——皇帝自進去就沒再出來過,而這位陛下一向不許旁人在入夜後踏進他的寢房。

真是比閨閣裏的小姑娘還講究。

秦抒輕歎了一聲,轉回身跟老宦侍交代了一句:“我要連夜下山一趟。”

說話間,侍書女官已直接將外麵套著的宮服罩衣解開,裏麵一身藏藍的棉布衣衫便露出來,秦抒手伸到後麵輕巧一拽,給自己戴上了兜帽。

“五更前我一定回來。”秦女官這樣告訴老童。

她也沒準備再說其他。即便彼此間信得過對方,她和老童始終負責兩條不同的線,且直接聽命於皇帝,能從他們嘴裏露出的信息從來都是有限的。秦抒此時已半拉開內間隱在牆壁上的另一扇門,準備走了。

這時突然一聲輕響——寢閣的門板隔音極佳,兩個武功高強的人先前甚至未聽到走路的動靜,身後的門扉已被拉開,身披一件常服外套的皇帝出現在門邊,麵無表情地打量了兩眼手下的形容。

黎南洲一步邁出來,又回身慢慢闔上寢閣的門,這時才往前走了兩步,壓低聲音問道:

“怎麽回事?”他眉峰微挑看向秦抒。

侍書女官表情肅重,心裏倒是有終於吐出一口氣的感覺,畢竟她的人這幾日一直日夜不休地滿京城追蹤敵犯,此時可算有了下落:“老鼠尾巴出現了。”

她簡短地向皇帝說明情況,此事其實本來也該盡快知會黎南洲。

皇帝也沒多說什麽,隻是點點頭:“好。”他想了想,又多交代幾句:“你下山前,記得派人跟衛今扶那邊也說一聲,叫他的人撤一半回來,布在西山口。”

此話一出,老童和秦抒都是心下一驚。

掌筆太監思量一二,還是沒忍住問出聲:“陛下是覺得秦將軍他……”老宦侍眯起眼,腦中快速搜索著這位親兵副統領近日可出現過異狀。

可這個秦費將軍——或者說皇帝的三萬親兵從裏到外都算是黎南洲的自己人,按理來說不該出現什麽情況。

倒是聽說秦費手下有兩個參將前幾日生了病,還請了一日半的時間回家修養,可據童太監了解,這二位參將早已正常複職了。這事雖然不大尋常,可當時也有人全程盯著,從頭到尾各個環節也都說得過去——難道陛下還懷疑什麽?

但黎南洲隻是搖了搖頭:“多做一手準備而已。”皇帝淡淡道。

隻是他固然沒有任何實際的憑據,可黎南洲此人當年能在阮係霸權的時代活下來,靠得便是這般:一點風吹草動便提起警惕戒備的本能。

“也不必說太多。”皇帝同時告囑:“隻叫衛今扶盯著西麵,他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皇帝從頭到尾出來的時間也不算太長,在秦抒拉開內間的暗門離開後,他隻是頓了一下,對童掌筆留下句「盡快讓那個掌事開口」,便又重新將門推開、鑽回到燭火俱熄滅著的寢閣中。

就著內間隱隱透進來的燈光和絹窗外灑落來的月芒,黎南洲靜悄悄地一步步走回到床榻邊,隻是他還未掀起帷幔,神色就微微變了。他猛地轉過頭——離開之前緊閉著的絹窗這時候卻微微打開著。

似乎想到了什麽,皇帝腦海中轟然一「嗡」。

然而下一秒,黎南洲人還沒動,輕軟的垂簾就被人從裏麵一把抓開,裹著被子的雲棠貼著床榻瞬間蹭過來,滿頭柔順的長發都挨到皇帝腿上,他人似乎還在某種半夢半醒的朦朧中,聲音聽上去也有些綿啞:

“你去哪了?”雲棠掙出一隻胳膊,抬起來抓皇帝的手。

“就在外麵跟老童他們說話。”黎南洲任這小東西抓著,表麵聲色未動:“雲棠,我們房間的窗子是被誰打開了?”

“嗯?”貓大仙眨巴眨巴眼睛,神色無辜:“你說什麽?我剛醒,我不知道。”

“唔。”皇帝摸摸掌心裏那隻冰涼的小手,不置可否。

隻是雲棠這麽裹在被子裏看去好像沒什麽——黎南洲一隻手伸過去,卻從被子邊上撿到了一小片漏網的碎草葉,於是這個男人極驚訝地挑眉,又把碎葉托在手裏給禍頭子展示:

“雲棠,那這又是什麽呢?”

——這是什麽你看不清楚嗎?

他非得尋根究底,那小貓大人也隻能耍賴了。雲棠抬起腦袋,對著皇帝的手掌鼓起腮幫子猛地一「呼」。

可黎南洲撿到的證據是叫雲棠吹沒了,他這樣一抬頭,被子卻從他身上滑落了一些,更多被貓崽身上的毛毛粘回來的塵粒碎葉瞬間在皎白月光下暴露。

雲棠倒是料想到貓咪的身體是沾滿證據回來的,可他聰明地變換了形態,卻不曉得人與貓的轉換並不能同時帶走外物。

方才皇帝第二次出去時,他一關上門小貓就醒了。雖然也沒睡多久,雲棠那陣困勁兒倒已經緩過來好些,他本來跌跌撞撞地跳下床,是準備跟著鬼鬼祟祟的黎南洲一同出去晃悠兩圈的。

然貓崽沒走兩步,原本睡得鬆軟無力的四爪竟一齊停住。小貓腦袋突然轉向絹窗——雲棠遠遠聽到了的一陣從未聽過的「咯咯」聲,那好像不是鳥叫、不是蟲鳴,但是這種聲音幾乎立刻讓毛球從裏到外興奮起來了。

小貓大人是努力扒開窗子跳出去後,才想起了黎南洲。

他當時也不是完全不心虛的,畢竟出巡之前皇帝實在就到達行宮後的種種安全事項對著貓崽磨嘰過很久。

在黎南洲口中,危險是陌生的、是未知的,是處處都有可能存在的。所以小貓一定不能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到處亂跑……

——好在貓崽奔跑的速度很快。雲棠準備在極短時間內完成一場對陌生叫聲的追蹤。

可雲棠都快跑出周圍兩三座宮殿的範疇了,他倒是發現了幾隻小蟲子、一條在睡覺的蛇,但很明顯當時那陣肆無忌憚的挑釁聲並非是這條蛇發出來的。

小貓有點不甘心,可他也不好再跑遠了,萬一黎南洲先一步回來了,發現他沒在**,事情就可能會變得很糟糕——於是小貓大人隻能悻悻地回頭。

其實毛球在這一場出遊期間始終心中有數,並沒敢離開太久。但他回來的時間也隻是卡得剛剛好:雲棠從殿外往窗子內跳回來時,隻甩著腦袋把絹窗碰了一下,還未來得及將木柵扣牢,門口已經有極輕微的腳步聲傳過來了。

寢閣門的隔音再好,對一隻貓來說都沒什麽用,雲棠當時要是留在屋內,其實連門外人的對話都能聽清。

固他清楚地知道黎南洲恐怕下一秒就要進來了。

雲棠當下也有點慌亂,畢竟皇帝剛剛用從昨夜到現在的時間向他證明了:黎南洲也不是拿他什麽辦法都沒有。

在某些時刻,對雲棠毫無辦法的皇帝竟能搖身變成混球。

小崽一時間也顧不上回頭確認自己有沒有關好窗,他輕盈一躍跳回到厚厚的地毯上,又三下兩下鑽回到溫暖的床鋪中。

然而毛球聽著門扇緩緩拉開的微聲,剛放鬆地打了個抖,他便貓眼圓瞪地發現了深秋的山風帶給自己的滿身饋贈。

瞬息之下,雲棠神念轉過,喚醒了係統。

可是留給小貓大人的時間實在太短,又怎麽夠他描補偽裝,這場突如其來的追捕行動自然是給皇帝留下了無限破綻,還把有些草木皆兵的男人嚇了一跳。

事實上雲棠要真的保持小貓咪的樣子不動,一味耍賴到底,黎南洲是拿他沒有辦法的。

可他如今化了人身,皇帝再看這小東西裝模作樣的,就決定把他抓起來拷問清楚。

黎南洲輕笑了一聲,就著手拉手的姿勢俯下身,本來是極溫柔地貼了貼雲棠的額頭。

隻是下一刻,這個人便突然發難,把榻上靠著自己的人整個兜頭抱起來,團團裹在懷裏,先惡狠狠地低頭親了一口。

“這麽一會兒的時間都能出去野一圈,嗯?”

皇帝在貓大仙耳邊粗著嗓子問道。他剛才被屋內的異樣實打實驚了一下,這時還覺得心口漲得難受。

身體內漸漸鼓脹開的不舒服同時激起了黎南洲心裏幾分難以言述的躁鬱和衝動,他手肘一個用力,半扛著胳膊裏夾著的被子卷走到外邊,先一隻手關好窗。

懷裏的淘氣包子還在不安地扭動著,還撲著兩隻細白的腳丫子在某些地方故意踢騰,皇帝順手在雲棠身上又拍了一巴掌:

“好。朕看你是不困了。”他聲音極輕地宣布。

……

另一頭,行宮的側門外,秦抒遠遠就看見了衛今扶。

她還有點奇怪地挑眉,雖然這也省得她繼續往登雲觀的方向走了,可是——“好端端地,你大晚上站在這兒幹什麽呢?”

衛今扶聞言,一手伸到自己背後掏啊掏,掏了半天,才捧出了一隻毛絨絨的紫貂。

他低頭看看手裏的紫貂,理直氣壯地道:“紫妹每晚都要在附近夜跑。反正這段時間我也住在山上,今夜就親自出來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