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掌筆在某種恍惚的狀態下將雲棠又領回寢閣內, 不知道從哪裏抱出來一件玄青的棉披風給人係上了。

他把雲棠安排在扶手椅上坐好,先端來了一盞溫水遞過去,滿眼欣慰地看著人咕咚咕咚喝掉, 又柔聲問祥瑞要不要也進些餐食。

至於黎南洲——老太監表示皇帝正在前麵的清河殿參加午宴, 他已經使人去知會了,想來陛下很快就能回來的。

雲棠窩在寬背的扶手椅裏麵被人照顧得好好的,他並不介意老童一直神遊般盯著自己瞧。

既然說了黎南洲很快會回來,雲棠也沒有一定要出去的意思。被問起要不要吃東西, 貓大仙還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隻是老宦侍說的時候沒想那麽多,等到他離開寢閣到外麵安排午膳時卻有點犯難, 一時間拿不準該給小祥瑞吃什麽。

負責陛下寢宮的禦灶上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火有人的, 而毛球自來的每一餐也都由皇帝專屬的幾位禦廚親手準備,此番都已隨著出巡的人一起到了行宮的膳房,實際上隻要童太監敲定主意, 午膳是立即就能得的。

於是老宦侍左思右想一番, 除卻祥瑞以往常進的一碟煎小牛脊骨、一小碗手打魚餅, 他還按照自己的心思端了一盤清炒的時蔬,一碟雞髓筍,一盅燉鮑, 兩口米飯, 一碗藕湯。

並著小菜若幹,童太監領著知情的一個暗龍衛足跑了兩趟。寢閣的小桌都叫他們用餐盤擺滿了。

實際上在寢閣裏麵吃東西並不太合黎南洲素來的規矩,但是雲棠不大肯穿鞋子, 又確實按照他尺寸交代下去的鞋襪還沒得,雲棠此時是光腳踩在一大張厚實的羊羔毛毯上。

老宦侍害怕叫人胡亂走來走去再給他凍著, 故而輕易便妥協起來、就在榻前的小桌上擺起飯來, 隨心所欲慣著小貓。

但是等雲棠將餐具拿在手裏, 又出現了新的問題——貓大仙執箸的手勢是完全正確的。可他曉得該怎樣握箸、怎麽打開筷子頭,卻沒辦法真正把食物夾到。

作為一個走路還有點勉強的人,使用餐具這種精細活兒對他來說就更有難度了。雲棠覺得自己對木筷和調羹都極熟悉,隻這兩樣東西對他不大順從,嚐試了幾次都沒有做好。

不過掌筆太監卻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不過是不會自己吃飯而已。祥瑞初初化形,想來從前在仙界都是餐風飲露的,到了紅塵間已經算是委屈,又怎麽能對他要求那麽多呢?

聽聞陛下還非要教祥瑞自己穿衣打理,童太監私心裏覺得黎南洲著實是太嚴厲太冷酷了。做什麽要逼著小乖乖學會那些,難道祥瑞往後還能缺了人侍候?

更何況祥瑞不用人教,自己就先曉得怎麽握筷子了,老掌筆就不信這天下間還有第二個人能這麽聰明。

而祥瑞的模樣還生得如此超凡脫俗,講話也好聽得不得了——這非天仙下凡都不能解釋的。

他們這等凡人能在旁邊照顧一二,那都是上輩子積了德、今生才有這樣的榮幸。

童太監接過調羹,對雲棠說話的聲音軟和得一塌糊塗、引得寢閣門外的暗龍衛頻頻側目:“來,祥瑞想吃哪個,讓老童給你盛。”

雲棠自然而然地往老宦侍的方向靠過去,心安理得被人照顧。有人哄著他的時候,小貓大人的姿態總是顯得很嬌:

“老童,我想要嚐那個。”貓大仙雪白的手指一點,指向燉鮑。

這一道就是掌筆太監在猶豫後新添上的菜肴,過去並不在毛球的食譜中。食材倒是祥瑞也用過的,隻是按照王太醫先前的指示,雲棠平日的食物大都未過精工,調味更是極少,主要是由各類精瘦肉排或偶爾的魚蝦貝類組成。

因而老宦侍舀了一勺喂給雲棠,看人嚼一嚼咽下去了,立刻就有點憂心忡忡地問道:

“祥瑞覺得鹹不鹹呐?燉鮑的味兒是不是太重了?”

雲棠回味了一下,覺得非常好吃——似乎比他平日的食物都更好吃些。於是可愛吧唧地對老童搖搖頭。

這立刻給了老宦侍極大的鼓舞,看著祥瑞乖乖地吃東西,掌筆太監簡直心滿意足。縱然作為皇帝從小到大的貼身隨侍,童官也會為皇帝打理內務,但黎南洲這個人幾乎從不叫人親手照顧。

而除卻黎南洲本人,宮裏又沒有皇帝親生的孩子,也就意味著再沒其他人有資格叫童掌筆親自服侍了。過去的老太監倒從沒有認真思考過這件事——隻今日冷不丁施展起自己的本職工作,童大內倒頗有些興衝衝。

於是等黎南洲接到消息,快速從熱鬧的午宴上離席趕回到宇粹宮,就看到寢閣門口隻守著暗五,而裏麵的心腹內監和他家小祖宗正圍在圓桌邊,一個喂一個吃東西,氣氛端是其樂融融、顯見這兩人相處得極好。

“吃的是什麽?”皇帝見狀,不動聲色地挑挑眉,一揮手免去老童的行禮。

而雲棠隻抬眼看看皇帝,又埋下腦袋兩手捧著碗喝湯。

老童拿過來的湯碗本來也不大,就這樣也蓋住了人小半張臉,長長的黑發披散在他肩膀兩邊,雲棠整個人罩在一件披風裏,越發顯得人纖瘦一團,看起來無比稚弱乖巧。

這小祖宗今日吃東西的架勢倒是很痛快。

黎南洲一邊打量著桌上的情形,一邊聽掌筆太監斟酌語句告訴自己雲棠都用了什麽。聽出來老童話裏有幾分忐忑,皇帝沉吟了一下,又看看被小東西放下來後空了小半的湯碗:

“應是無妨。”黎南洲笑道:“他自己肯定知道自己能吃什麽。要是不放心,下次再宣王奇人過來給瞧瞧。”

老太監剛點頭應是,又聽到皇帝陛下開口要求:“給朕也端一碗湯,叫幾盤熱菜過來。朕是剛到宴上不久就被這小東西叫回來了,隻喝了一肚子的酒。”

皇帝說著就解開外衫袖子上的暗扣,然後走到雲棠坐著的靠背椅後,極親昵極喜愛地順了一把雲棠的長發,又俯下身,在人頭頂上輕輕吻了一口。

當他再開口時,語氣聽上去便顯得寵溺而縱容:“小壞蛋,你怎麽才剛睡下就醒了,你在鬧人呢,嗯?”

皇帝的態度和言語已稱得上直接明白,而黎南洲一走過去,雲棠就往後靠到椅背上,仰起頭蹭男人的手。

那種自然而然的曖昧和親昵簡直在兩人舉動之間毫不避忌地展現出來,其中沒有一點叫人誤讀的可能。

老童自然是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他臉色在刹那間一變又變,心裏一時百味雜陳、似悲似喜,幾乎是瞬息便轉過了很多複雜難言的念頭。

在雲棠出現以前,童太監和皇帝一主一仆間相處起來總顯得冷淡無比,而這位內監統管作為君主的心腹,從不置喙皇帝的任何決定、幹涉皇帝的任何行動,更對黎南洲生活上的所有事保持某種置身事外的順從。

但其實這種模式的形成隻是囿於皇帝自己的性格和意誌,老童心裏並不是不關心黎南洲。

在黎南洲出生以前,童掌筆在先皇跟前也很受重用,隻是後來此人先被黎靖軻派去保護心愛的柳妃,又被柳妃含淚安排到親兒子身邊——可以說,老太監完全是看著黎南洲出生長大的。

正因為清楚當今陛下經曆的所有事,老太監作為一個少有的真正關心黎南洲的人,他對這位君王在感情方麵的猜測一直都是——孤寡終生。

倒不是說老童不盼著黎南洲點好。

隻是童掌筆此人受到先帝和柳妃的影響很深,打心底認為人除了真正的愛人,同其他任何人的親密關係都是一種可悲的勉強。

而皇帝從小是見過他生父生母如何相愛的,又是怎樣在阮氏逼迫下一前一後邁向死亡。

柳妃的死幾乎把先皇整個人都摧垮了,要不是放不下心愛的兒子,黎靖軻不可能又病體支離地撐了五年,卻耗盡心血也沒能把在屈辱境況下得來的小兒子帶走。

就因為阮國公的強勢和野望,其實不僅僅是先皇和柳妃,便是阮太後和不得生父承認的黎南越又何其悲哀。

也正因為親眼見過,以當今骨子裏承繼他父母而來的倔強和忠貞,黎南洲在這種事情上絕不可能將就。

可黎南洲又是看上去就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麽親密愛人的樣子,又不是沒有相貌美麗性格可愛的男男女女在他麵前出現過,然皇帝從來無動於衷。這些年的事實也完全印證了老童的想法——

一直到現在,雲棠出現了。

要是皇帝喜歡上的是別的什麽人,可能童太監都隻會感覺到由衷的欣慰。畢竟黎南洲的狀態看上去簡直是在逐年變得更冷漠危險,好像真的在漸漸喪失人性,就連在宮城中風評一向可怕的老宦侍也偶爾為此感到懼怖。

但明明掌筆太監也就跟祥瑞相處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卻開始對雲棠有種微妙的偏心了。

具體的理由其實也很難描述清楚,不單單是因為毛球美麗可愛、天真嬌氣——很複雜,反正老童就是覺得祥瑞怎麽看怎麽好。

也就因著這一分偏心,老宦侍便無法單純覺得皇帝和祥瑞之間生出情愫是件好事了。若是兩人有朝一日真如當年的先帝和柳妃一般情濃——那陛下身上懸而未決的隱憂,會不會又帶來重複的悲劇呢?

童太監眼睜睜看著皇帝又是一吻落在小祥瑞肩頭,然後才放開雲棠,緩步到屏風後脫去外麵的禮袍,換成常服。

而小祥瑞轉頭看著陛下的背影,立刻就一把扔了抓在手裏玩的調羹,一跳便離開靠背椅,朝皇帝的方向跌跌撞撞追過去了。

雲棠光腳踩在寢閣的地毯上,根本沒發出一點響動,但緊接著黎南洲就像背後長眼睛一樣反手把人攬住,先是背著人上下晃晃,又動作輕柔地將祥瑞拉到懷中。

老宦侍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不由就暗歎一口氣,還是轉身到外麵親自去吩咐皇帝的午膳了。

雲棠黏在皇帝身上,看著老太監遠去的背影,一直到掌筆太監消失在內殿的轉角,他才仰起頭來問道:

“黎南洲,老童是怎麽了?”

皇帝有幾分驚詫於這小寶貝的敏銳,而他也隱約猜到了老童的心事。但是他並不打算跟雲棠說些什麽。他隻是低頭告訴這小祖宗:

“他就是在擔心一件還沒解決的事,”黎南洲珍惜地攬著懷裏人的肩膀,話中暗藏篤定:

“但其實那件事也不算太要緊,乖乖。朕一定會把它盡快解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