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雲棠內心深處大概明白他方才並沒有真的大戰凶惡強敵,或保護了他周圍這些體型巨大卻笨重無能的愚蠢人類。畢竟他的假想敵此刻正破破爛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怎麽看也不像是片刻前還會噴火閃電的樣子。

但——嗯,他又不會深究這個想法。

所以那個紅漲了臉吹胡子瞪眼的醜老頭在那裏「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就顯得非常莫名其妙了。

一隻壞貓貓永遠都不覺得自己在幹壞事。他們不但毫無愧疚之心,甚至會因為突然的遊戲**褪去、陡生的平靜,而生出一點小小的無聊煩躁感,讓他們想趴下來百無聊賴地甩甩小尾巴,或者——

如果嘴邊有手的話、猛然掉頭咬一口就最好了。

奶貓的小牙在皇帝手上隻咬出微微的癢痛。黎南洲渾不在意。

因為那巴掌大的小毛球很快就鬆開了嘴,然後用兩隻前爪摟住了皇帝的食指。

它先是用那種柔弱的力氣把男人的指頭攬到自己小小的、毛絨絨的胸前摟住,讓他整根手指陷進了一種說不出的綿軟中,又張開小爪,用蹭黑了的肉墊將他的手指慢慢推遠。

然後這小崽的爪尖微微伸著、腳掌撲棱棱地對著人的指根和手掌踩來踩去、一點脆弱的透明爪尖在黎南洲指根的皮膚上時而劃過,帶來一種微妙的刺癢、讓人心軟而心悸。

皇帝情不自禁地微微收攏了手掌,感覺到這隻小獸突然一咕嚕仰麵躺倒,好像突然地撒潑,而後用自己圓乎乎的頭來回蹭著他的指頭,好像把他的手指當成了某種心愛的玩具。

——黎南洲敏銳地察覺到殿內所有的目光都匯過來了。

甚至包括隱藏在暗處的、他的影衛的目光。

大概這種神獸的天賦就是討人喜歡吧?

自從把這小東西帶回宮後,它常活躍的那幾座宮殿裏,從來陰沉壓抑的氣氛都好了許多。

連剛才麵紅耳赤的衛大夫這會兒都不喘了:縱知道阮國公一派對這個佐證陛下封禪是承天之運的「天降祥瑞」不以為然,但這個畜……這隻……

衛大夫還沒考慮出個所以然,黎南洲就出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神獸神性凜冽,法蘊天然,不拘於凡俗之禮,還請大夫莫要見怪。”皇帝手裏捧著小貓團微微含笑,溫文有禮地對著自己的經文老師略一頷首。

衛大夫眉梢一動,趕忙整理神色連道不敢。

隻是他確也沒那麽羞怒了,盡管這本經史是他家族傳下、經他父祖批注——

但家中父祖批注的經史多的是,能被他輕易帶出的自然不是要緊的那本。可這舉世唯一的神獸,它當真好生可愛啊!

祥瑞——祥瑞是喜歡撕書嗎?真乃是風雅之好,靈犀之舉!

巧了,老夫家中藏書多的是!神獸也來蹭一蹭老夫如何?

衛大夫固然是在發夢,但殿中那些原本靜默如擺設的侍人灼灼的視線也並不含蓄到哪裏去。

黎南洲難得而又微妙地感到隱晦的不悅,他袍袖微動,在那一瞬好似無意地用玄色廣袖微微攏住了小貓崽大咧咧坦著的毛肚皮和蹬起的小腳爪——他發誓他對麵那個一輩子謹小慎微的牆頭草老學究在這一刻的脖子絕對長了兩寸。

常年焊死在年輕皇帝臉上的微笑罕見地失真了些許。

黎南洲捧著幼崽徐徐起身,落下的羅緞將雲棠罩進了一片熟悉的幽香裏。

從上空降下來的溫暖和幽暗讓玩累了的小貓更是渾身酥軟了,沒人看見的袍袖內,雲棠的小爪子在溫香的暖意中一伸一縮,那本是嬰兒時期的小貓在母親身邊踩奶的本能。但此時此刻,在皇帝的掌心裏,雲棠潛意識裏便感覺到溫存的安心。

而貓兒的自在透過嬌軟舒張的小身體和不時蹭過掌心的幼毛反向傳遞出去,讓黎南洲總是能像當下這般意識到——這隻小獸正全心全意依賴著自己。

作為一個風霜刀劍下長大的皇帝,黎南洲需要舍去無數常人難以想象的快樂和溫暖鑄成自己如本能般的嚴慎和警惕。他的成長過程中實在少有放鬆到能被另外一個生命信任和依賴的時刻。

很難說這是不是皇帝對這隻突然闖進他生命裏的小絨球生出一種奇怪占有欲的緣由。

起碼此時此刻,在雲棠正睡成一張小貓餅攤在他手掌心的當下,他不願叫更多的人看到它。

“神獸年幼易困倦,朕先帶他回內殿休息了。今日的經講便到此為止,大夫請回吧。”

皇帝微一側目,侍筆的貼身宦官就靜默躬身,將知機告退的衛大夫送出了清平殿。

男人覆住小貓周身的龍袍好像也把某種輕快的源頭隔絕住了,隨著衛大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宮室盡頭的廊柱,一種逼人的寂靜漸漸迫降在這座華美森冷的廣殿裏。

如果說方才侍人、宮女那種不自覺望向雲棠的麵容和喜愛向往的眼神構出滿殿無聲的熱鬧,那麽此刻,他們就成了一個個閉絕五感的石塑泥雕,好像已消弭了所有活生生的情緒。

睡著了的貓崽沒聽到此刻腦海中滋滋作響的電流聲,當然也無從體味他睡去後這漸暗的殿中壓抑的氣氛。

而雲棠這舒舒服服的一覺睡得很長。

他不知道傍晚時宮殿裏那種孤冷的寂靜才終於被奏報的暗龍衛打斷,十幾封西北東南的奏報被一路加急傳回皇帝手中,教派的傾軋、一城一郡連成片的百姓流血械鬥,而過去常年處於阮係控製下的地方政權從來閉目塞聽。

黎南洲就像一個終於清除完家中蟲害、忙於收複治下良田的主人一般,正大刀闊斧地將一座座混亂的城池撥正秩序,重新寫上他自己的姓名。

“扶持馬向忠,”黎南洲語調沒有一絲起伏地吩咐暗七,“命衛濤暗中給白鶴教在吳郡洲的傳經布教行方便,再派幾個間人到祝家莊和……李渭河莊,挑動這兩家主人,囤積秋糧,水淹下塘。”

西下的太陽落入山峰,帶走了黎南洲身上的最後一絲熱氣。他倒也沒覺得冷,不知何時被無聲的侍人點亮的燈火,將一團跳動的明黃色映在他冰雪般英俊年輕的臉上。可皇帝恍無所覺。

這一切——溫度、光亮、聲音,對皇帝而言都像他記憶中的母親的懷抱一樣,很難再去體味或者感受到了。

——

知覺是從皇帝擱在膝邊的手掌心開始慢慢恢複、重新回到他骨血中的。

一種毛絨絨的窸窣好像挨著他掌心的皮膚蘇醒了,兩句極嬌嫩又低弱的「嚶」聲倏然降落在一室嚴酷的冷寂中,然後是慢騰騰撲棱起來的小白爪,在皇帝的膝上舒服地伸著,把整個貓崽抻成一隻長長的、隻有小肚子微微鼓起來的毛條,再倏然團起,四爪連著尾巴都團抱起來——

前爪捂住眼睛的貓崽尚還迷蒙著,那種仗義自在的舒坦嬌憨卻已在頃刻間將所有的泥雕石塑喚醒了。

宮殿的主人蘇醒了,一殿的侍從宮人自然也都重識了五感。所有的目光都投了過來,落在那小小的毛團上。

黎南洲在這時刻卻無暇再留意其餘人覷來的目光了,他也不自覺地緊盯著那個一睡醒就精神百倍、神氣活現的小東西。

雲棠睡就睡得貓腦袋成了豬腦袋、仿佛被人偷走了都不知道,一醒來卻立刻元氣滿滿,覺得小小的身體裏湧動著澎湃的能量、仿佛正有征服世界的使命亟待他去完成——

他踩在黎南洲的手腕上抖了抖耳朵,而後下肢發力倏然跳上了皇帝的禦案,目光在這座暗下來的宮殿裏梭遊。方才的「床鋪」黎南洲此刻已經不配得到神獸大人一眼的回顧,他這會兒不想要這仆人的侍奉了。

神獸大人一雙神目如雷似電地緊盯住殿中燈火,然後發現那妖怪投來的魑魅虛影正在——咦?正在黎南洲的鼻子上晃動。

雲棠瞬間轉過身,在皇帝挑眉的神情中麵對他稍稍後退兩步,而後伏低身子,在所有好笑的眼神裏嚴肅地晃起小屁股——

然後他勇敢地撲上了皇帝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