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南洲正在同衛大夫上課。

這位衛大夫其實是個傾向阮國公派係的文官。每每入宮侍讀都會被阮太後宣去「切切垂問」一番。

盡管阮英環和黎南洲彼此都知道此舉沒什麽實際用意,隻是為了給皇帝添堵。

但隨著皇帝三年前坑殺南部十二教,去歲又將本屬於阮係的千裏馬場收入囊中、肥了自己的親兵,阮太後早無法像過去那樣擺弄黎南洲了,隻好不放過每次可以膈應皇帝的時機。

借口先代國師遺表有諫一直拖延著皇帝大婚是一方麵,反正黎南洲本身也對這件事沒有興趣。剩下的就是在所有細枝末節上,表現出一種令旁觀者毛骨悚然的、對皇帝的關心。

而衛大夫這個人本身沒什麽權勢也沒什麽能力,一個隨波逐流的小人而已,在他這個名正言順的皇帝麵前並不敢稍微擺一擺「帝師」的架子。

隻是黎南洲態度依然端正。他隻是一心兩用著,一邊在心裏為接下來吞並地下錢莊的計劃完善腹案,一邊在紙上落下無可挑剔的字跡。

黎南洲向來是個「仁正善德」的年輕皇帝,本該是最不討臣民厭的那一種,從不在這些細微之處留下什麽話柄——

如果沒有一隻奶白的小貓團在這時突然跑過來的話。

——“是祥瑞!”

——“祥瑞來了!”

黎南洲自小五官靈敏異於常人,輕易便捕捉到殿門外極輕的私語聲。

不過幾聲壓低的驚呼,一個輕盈柔軟的小毛球就躍到了他的桌案上。它是直衝著黎南洲來的,甫一到他跟前就把小鼻子湊過來嗅了嗅,又往前一步貼著他的下巴蹭了蹭自己絨絨的側臉。

皇帝不自覺就露出一個微笑來。

就算那雪白玲瓏的小毛爪一腳踩住皇帝身前未完的一紙墨書,似乎感覺到了濕意,還很快抬起爪子甩了甩。這一舉就直接把皇帝方才的「習作」毀了,卻暗合了皇帝某些不能告人的念頭。

皇帝神情極寬縱地注視著雲棠的一舉一動,看起來根本沒脾氣:

那隻神獸幼崽正邊甩小毛爪邊左右看著——黎南洲將它帶回來半個月,已經對它有些了解了。它並不是在評估周圍的人或者在戒備警惕什麽。

它隻是在尋找四周有沒有發生什麽令它感興趣的事情。

它的性子非常自我,或許心裏明白自己來曆特殊、又被國師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捧得地位崇高。

總之它從來沒有因為這些對他來說過於巨大的人類或者其他它理應沒有見過的造物嚇到。

正相反,它總喜歡神氣活現地待在高處,比如太極殿的龍椅,比如太和殿的屋簷,也比如他這個皇帝的頭頂,偶爾它懶洋洋地俯視所有人,又會很快地失去興趣,會突然地跑開或者隨時隨地躺下睡著。

它睡著的時候是那麽放心又坦然,好像對一切都不放在心裏、不感到有壓力,它自由自在,對這座森森皇城沒有任何的敬意。

就像此刻,它瞟了幾眼它從沒有見過的衛大夫,也隻是出於某種無聊的好奇。

黎南洲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自己能明白這隻幼崽的情緒,而他也確實越來越被它吸引了。

這隻小獸隻用了一旬多就以一種越來越具體的、天真可愛又神秘迷人的印象取代了它原本對於黎南洲來說算得上意義重大的那個「美麗祥瑞」的標簽。

而它的長相、聲音,它舉動間那種讓人捧心而歎的靈動嬌憨,又實在符合刻在人類基因裏那種追求溫暖圓幼毛絨絨的審美。

它幾乎已經把所有見到它的人都俘獲了。最近一段時間裏,梁宮中以這小家夥為中心發生的所有暗流湧動,皇帝都心知肚明。

甚至阮太後那邊幾次三番派出些形貌親和的宮侍、捧著食物和玩具,試圖把這代表「祥瑞」的小家夥吸引到臨華殿去。

但是這漂亮的小東西顯然並不把那放在心上。

雖然它偶爾會四處留情——它跟很多讓它看得順眼的人都有過軟下身子撒嬌的時刻,但它對誰都沒有長久的興趣和親近。

——除了他。

黎南洲從小的經曆讓他長成了一個城府很深的年輕皇帝。但是他仍然沒辦法不為此感到得意。

顯然這小神獸才真正是個操縱人心的高手,哪怕它並不在乎。

它絕對明白那些目光追逐著它的人類對它有多麽癡迷,為它偶然的挨蹭有多麽欣喜。但是這小東西不在乎,它輕輕鬆鬆就跑了,此時的片刻親昵,轉眼就拋之腦後。下一次見到就可能理都不理你。

而沒有人會對它生氣。

那些陷進癡迷的宮人隻會檢討自己。他們會使勁渾身解數、用出各種體麵或不體麵的招數,想盡辦法重新得到這小寶貝的垂青。

黎南洲並不想成為這種癡迷中的一員。

但這由不得他自己。

自他從雲棠對他的特別中汲取快樂的第一刻起,他顯然就已經陷進去了。

在這個全民皆苦、隻能托付信仰的時代,在當今皇權式微、天下戰亂多年的背景下,誰又能拒絕一隻有著溫暖絨毛、無辜大眼的小貓貓呢?

盡管它兩爪子就把你未完成的新作踩皺成一團黑乎乎的垃圾。

但沒有人會過來阻止它。連一向對宮人嚴肅刻薄的內官也隻是屏聲斂氣站在一旁,好像完全沒看到有什麽毛團子在皇帝麵前撒野似的、隻規規矩矩地眼觀鼻鼻觀心。

每逢衛大夫前來侍讀,皇帝的書閣裏留下的莫不是他的親信。而現如今皇帝在宮中的親信幾乎都完全倒向了小貓咪。

畢竟貓崽有皇帝自己帶頭寵著,小祥瑞又實在可愛得要命。

再說了,陛下本來也會在衛大夫離去後將紙稿燒掉,那還不如拿來給小祥瑞玩耍呢……

而這不過是雲棠突然興起的又一個小遊戲——

最開始貓崽隻是想要甩掉前爪沾上的墨點,但是他快速彈動小爪子的時候,不小心在紙上又走動了幾步,四爪的肉墊很快都沾到了未幹的墨跡。

墨汁的味道小貓很不喜歡,他皺著小鼻子嗅了嗅,打了個小小的噴嚏。而後他很聰明地在未被填滿字的空白處蹭爪子,給黎南洲的習作留下了數個黑色的小梅花印——那紙已經被他蹭破踩皺了,完全看不出先前的字跡。

這就夠有辱斯文的了。

而不知道是紙被踩皺時發出的微弱脆響還是那把宣紙攢起來的奇妙腳感突然吸引了貓崽,引起了這個淘氣包子的興趣,雲棠突然整個貓微微原地跳起來,肉眼可見地變得興奮激動起來——

他爪子一推,把皇帝的文章先撕開,馬上用後腿隨意地輕輕一撇蹬到地上。

然後他俯下身,對著衛大夫的書來了個快速俯衝,那氣勢簡直像下山捕獵的猛虎,好像衛大夫那本父祖傳下的注滿字跡的經史是一隻狡猾有力的獵物,在雲棠設計的劇情裏正被神獸大人天降正義。

但是在旁人看來,雲棠就好像是一個暖白的絨球球長出了大耳朵和四隻小腳,正在烏木桌案上活潑地彈來彈去。它細柔的毛毛都在一次次跳動中晃得飛起來,軟綿綿地撲在紙堆裏,叫人旁觀得實在手癢,不禁想把這絨球捉住揉在自己手心。

——怎麽會那麽可愛?

黎南洲默默地想——可愛得根本就沒有道理。

小貓咪哪知道自己做個遊戲也會把人類萌到屏住呼吸。

雲棠就這樣發瘋般地玩了一會兒,奶貓身上的幼毛都興奮得微微炸起,偶爾他透粉的大耳朵向後背著,上半身在案上故作姿態地伏低,大而圓的貓眼會突然警惕地轉來轉去。

但他顯然是在警惕那本想象中的「凶猛的獵物」,而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人就好像不存在一樣,被他忽視了個徹底。

雲棠當然不是第一次這樣玩了,黎南洲就看到過很多次。他知道這隻是這小崽莫名其妙突如其來沒有理由的遊戲,這個時候最好別打擾它,不然一定會被咬上一口。

不過雲棠顯然從不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他從不思考自己任何行為的理由,他寬縱自己所有興之所至的念頭,聽任自己所有的欲望,絕對的隨心所欲。

當然他也會很快地平靜下來。然後像這樣,乳毛還乍乍著,小貓崽卻站住不動了,喘息的小身體慢慢平靜下來,高高豎起的小尾巴像奶霜融化般慢慢落下去。

奶貓的玩興來得突然,走得卻也毫無痕跡。

雲棠一屁股坐在黎南洲的手背上,慢悠悠地伸出前爪,又試探性地撥了兩下他的手下敗將,發現它不再「張牙舞爪地挑釁他」,於是無聊地把它一把推下桌去。

天可憐見,那本經史當然從來沒有「張牙舞爪」過,但你難道要質疑神獸大人的判斷,打擾神獸大人方才的英勇對敵?

不能夠。

他的皇帝仆人和周圍的追隨者們隻會像現在這樣敬佩崇拜地看著他。雲棠心裏哼唧一聲,漫不經心地伸個懶腰,抖了抖自己威武的小胡須。

作者有話說:

棠棠現在,確實,屬於比較傻的時期。屬於人的那一麵是被貓貓的本性壓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