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棠仰躺在桌上,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

他毛絨絨的小手,毛絨絨的小腳,在溫暖光線中蓬鬆顫動的毛毛——他又能聽到堂下的侍人發出的那種「噫噫噫嚶嚶嚶」的聲音了。可能她自以為自己的動靜很隱秘吧。

——其實本座能聽到哦!本座可是神獸!

嗷嗚哼。

雲棠這神獸已經當了半個月了。

總體來說,日子還算不錯,雖然他暫時還沒發覺自己的神異之處,一度還因為叫聲懷疑自己隻是隻貓。

但雲棠很快打消了這種想法,他堅信自己一定身世不凡!並且這種信念還有以下幾點證據相佐:

首先,他還很小啊。他站起來還沒那個男人的筆筒大呢!

幼年期的神獸不會騰雲駕霧、也不會噴火,其實也沒什麽了不得吧!但是他是可以體會到體內常常在發生的一種玄妙變化的——一定是血脈的傳承已經自動自覺地為他吸收起日月精華!

第二,雖然不知原因,但是他生而知之。

甚至在雲棠模模糊糊的記憶裏,還有自己身在高處、台下萬人又哭又笑、尖叫歡呼的畫麵時而閃過。

不知道出於什麽緣故,雲棠並不想深究那些奇怪片段的源頭。但是最起碼,一隻貓肯定不會想那麽多吧!貓會思考宇宙起源、會思索生死來去的問題嗎?

最後就是這裏的人對待他的態度了。

雲棠對一切的印象開始於半個月前。

很奇怪,在他的認知裏,任何生命都應該是有由來的,或是有生身父母,或是該有個種子、最不濟也應該像孫悟空那樣有塊蹦出來的石頭吧——

他也不知道他為何認識孫悟空,但他確實知道孫悟空是從女媧補天的遺石中降世的。

看,又是一件他生而知之的佐證。

扯遠了,總之,雲棠記憶的開端就是半個月前,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就是正從高處下落著的。

他隻驚慌了一瞬,就感覺到現在的姿勢和高度是他可以勉強掌控的。

於是他在空中微微扭動身體,曲起四肢,調整著肢體和肌肉,很快就穩穩落到了一張青色石台上。

然後他一低頭,看見了自己的——爪子。和尾巴。

奇怪?我是長這樣的嗎?

那一刻他心裏實在有種荒唐的感覺,但他也不知道原因,更想不起他本來應該認知自己長什麽樣子了。

而雲棠甚至迫切地、如逃避般放棄了深究不對勁的念頭,並很快消弭了某種搜索記憶的衝動。

在那之後,他靈敏的耳朵很快就捕捉到了空氣中那些細微的、劈裏啪啦的震驚聲。

於是他抬起頭——

一個穿金黃龍袍的青年正帶著一大群衣冠嚴正的人對他行叩拜大禮。

哦,人間帝王,群臣百官。他們在朝拜我嗎?

雲棠打量了一番下首的架勢,他環視著山間重重旌旗、赫赫儀仗,端詳著下首一抬抬係著綾羅的金銀豬羊祭禮,又聯係到自己剛剛從天而降的經曆——他明白了。

他大概是一位獸身的神祇、或什麽信仰的化身,應天子和人臣祈告而來。

但雲棠打心底並不想對麵前這一大群人給出什麽神祇的回應。他潛意識裏就感覺到有點煩。

他回過頭望了望不遠處,層疊的樹影遍布山林,此刻在清晨中顯出一種寂寥的幽靜,正是雲棠此時此刻想待的地方。

於是他張嘴輕叫了一聲,準備走了。

雲棠被自己的叫聲震驚在原地。

——他的叫聲,好像一隻小貓啊……

下首的眾人也被這叫聲震驚在原地。

——這不知名的、突然出現的小仙獸不但長得嬌憨美麗、惹人憐愛,幼嫩的叫聲也夠動聽的啊。簡直如嬰兒嬌啼一般。讓他們連一句象征性的「護駕」也喊不出來。

文武百官在那個當下都不知作何反應,直到國師越眾而出,給這件事定了性:

“陛下封禪之日,有前人未聞未見的祥瑞神獸從天而降,是為大吉。陛下大喜啊!”

雲棠看到那個一身紗袍、仙氣飄飄的中年男子率先作揖。

而他的表態似乎頗有分量,群臣之中交換了幾回眼色,變換了幾番神情,便參差不齊地再叩首向皇帝賀起喜來。眾口一詞地坐實了雲棠的祥瑞之名。

黎南洲這才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他微微含笑,英挺年輕的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威嚴與和煦,似乎是個挺好說話的皇帝。

而雲棠這時才終於看清了這位人皇的麵容。當下,一種不知名的、熟悉而心酸的衝擊便猛然懾住了他,讓他不自覺停住了想要再度甩開下首這幫人跑走的腳。

“吉兆現世,神獸降生,此乃朕之喜,也當是大梁之喜,眾位愛卿之喜。”雲棠聽見那皇帝朗聲說。

此時此刻,百官隨侍皆俯首在地,隻有直麵皇帝的雲棠看得到那人麵上擎著的溫和笑意和一對沒有情緒的黑沉眸子。

那雙眼睛正盯著他,卻又並沒在看他,雲棠敏感地體味到這位人皇餘光裏估量著的都是下首百官的表現和態度。

他在算計著自己這個突然現身的「祥瑞」。他在用他考慮著、評判著、計劃著什麽——

雲棠應該感到不悅和受到冒犯的。

如果換一個人在這裏用他考量別人,雲棠大概會立刻隨心而動地給他一點教訓,然後轉身離開。

但是那種奇怪的心酸和熟悉、甚至是有一點難以名狀的快樂依然統治著雲棠。他沒法細究那些無法描述的情緒,他隻是後爪坐下,微微歪著他乳白色的小貓頭,帶著一點不比撒嬌更多的不高興盯著那個皇帝。

幼貓大而圓的眼睛能讓所有還有感知的心腸柔軟下來。

黎南洲的思緒本來還放在下首那些鬼蜮心思上,他品味著這降臨在封禪大典上的祥瑞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他能清晰地覺察出阮國公派係對此事的猶豫、不悅,還有更多身後站著不同教派的爪牙之間浮動的暗流。

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就真正落在了祭台上那隻漂亮的幼獸身上。他開始不由自主地盯著那絨毛覆蓋、還透著淺粉的大耳朵,那張圓乎乎的、嬌憨稚幼的小臉,還有那對又大又圓、琉璃般清透的大眼睛。

多智近妖的青年皇帝這時也不由生出了傻念頭——人世間哪會有如此美麗動人的造物,該不會真的是從天而來的神獸吧。

總之,就在這種雙向的、神秘複雜又無法解釋的吸引中,那天清晨,想要獨處、厭煩群聚的雲棠從始至終也沒有跑。

甚至在國師提出應該將祥瑞降臨一事昭告天下,以表陛下問政乃順應天意,而後將神獸接進宮中、建園供奉,舉大梁之力朝奉之的建議——

黎南洲讚其大善,然後試探著著朝他走過來伸出手後,雲棠也隻猶豫著向後退了一小步。

然後他便順從自己的心意往前小跑了兩步,一躍跳進了男人懷裏,好像這個動作他們已經做過了千百遍。

——這便是雲棠此刻待在皇宮裏,躺在黎南洲的禦案上的原因了。

當然,雲棠後來回想他當時中了邪般跟著黎南洲回宮的始末,絕不認為自己是被他任打任撓的皇帝「仆人」蠱惑了,他是覺得國師那兩句「舉國之力供奉」的話還挺有吸引力的,配得上他的身份。

而據說會給他神獸大人居住的靈犀園也已經動工開建了,雲棠還抽時間去看過——假山湖水,還是有點誠意的。

不過這幾天他就沒再關注靈犀園的施工情況了。

世界上沒有比貓更喜新厭舊的動物了。

那精妙的園子還沒建好,雲棠已經對它失去了興趣。而且大部分時間,雲棠都跟從本能在睡覺,醒來的時間一部分用來在皇宮裏跑酷,發泄貓咪幼崽旺盛的精力,一部分時間吃飯,玩耍,並經常抽一點功夫用來給埋首政事的黎南洲「侍奉」他。

好吧。黎南洲確實有點特別,盡管神獸大人不知道原因。

雲棠目前見過的所有人都崇敬愛戴他,一見到他就麵帶紅暈,兩眼放光,喉嚨間控製不住地滾出一種奇特的聲音。但他就不煩黎南洲。

或許還有小桃——小桃就是正在堂下「嚶嚶嚶」的那個侍女,她侍奉得也不錯,雲棠偶爾會讚賞地拍一拍小桃的手。

每一回小桃都會更加激動,用那種崇拜地目射神光的眼神看他。好像想要為他奉獻出自己靈魂。

雲棠可以理解她。他沒真正看到過自己的樣子。但是看看他雪白美麗的腳爪吧,他可以想象出自己的外表有多麽神氣英俊。而他甚至還這麽小,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魅力。

但他還是希望小桃他們能稍微克製一點。說真的,他們那樣怪嚇人的。

他不那麽討厭的黎南洲就比這些人克製得多了。

說到黎南洲——雲棠感覺到剛剛醒來的自己又快要睡著了,他雪白的小爪子在空氣中一張一勾,小腳漫不經心地蹬著,軟綿綿毛絨絨的身子在桌案上扭來扭去,舒服得要命。他總是一不注意就睡著,大概幼年時期的神獸就是需要很多的睡眠——但是他晃晃小腦袋,慢吞吞爬了起來。

他準備去找一找黎南洲了,作為一位慈愛的神獸大人,他此刻就想給黎南洲一個親手侍奉他的機會。想必黎南洲待會兒也會很感動吧。

作者有話說:

丟一個預收——《早逝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扶冰的畢生使命就是殺死皇帝。

疑宮為此準備多年,甚至改換了扶冰的容貌,將他變成了早逝的蘇青時的模樣。

蘇青時,蘭陵蘇家的貴公子,當今皇帝的白月光,七年前於紛飛戰火中死去。

那以後,皇帝將叛門屠盡,使後位空懸,滿天下尋覓一個死不見屍之人的痕跡。

疑宮主告訴扶冰:現在這樣,皇帝一看到你,就會愛上你。

扶冰雖然因為匱乏的人生經曆,常顯得人不聰明,但他覺得宮主的辦法肯定不行。

隻是疑宮對他有生殺予奪的權利,扶冰這樣一個不很機靈的殺手,終究也隻能聽任疑宮之命混入俗世,伺機刺殺皇帝。

——

隻是扶冰沒想到,皇帝竟然比他還不聰明。

他一次次試探的行為破綻百出,可不管他的借口多麽拙劣,他的舉止怎樣詭異,皇帝從來都視而不見。

直至皇帝對他恩寵愈重,縱容至極,對待他甚至顯得卑微到小心翼翼。扶冰終於過不了良心那一關,想要放棄第一次的刺殺行動,離開這座皇宮,回到疑宮接受他任務失敗的命運——

可他沒走成。

黎妄握著扶冰的手,將匕首刺進自己心口。

他說:“別離開朕……別離開我;或者就先取走我的性命。”

——

一開始扶冰覺得黎妄是瘋了,他不能接受蘇青時的離開,為此寧願欺騙自己、投進他這樣虛假的幻影中死去。

後來他倚在榻上渾身酸軟無力時才明白——笑死,原來這個狗男人早就知道:早逝的白月光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