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崽的速度太過迅疾,又事出突然,饒是他那小爪尖還十分幼軟,也依舊在皇帝顴弓處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紅色抓痕。

殿中侍人反應極大,大半惶惶然伏身叩首、下意識地呐呐請罪,總掌太監立刻肅著麵目急步上前,內殿女官張羅著請醫拿藥,指使至少兩隊早前雲棠都不知道她們藏在哪兒的宮女端來清水、布巾、創藥、紗布、剪刀,等等等。

雲棠此時到底還是一隻很小的小貓,本質上並沒有他自己想象中的神仙筋骨,隻有一身風一吹就貼在身上的乳毛。縱然膽氣極大,這樣的陣勢依然讓他本能地被刺激到了,難得的老實下來。

他對待黎南洲向來是那麽隨便,如今甫一傷到人家,明明自己才是那個幹了壞事的,他卻反倒立刻回身跳開,站在黎南洲身前的案上,不遠不近驚疑不定地看著皇帝,好像突然不認識這個男人了似的。

大概貓向來有種天生的多疑,雲棠又是其中最心思多變的翹楚——黎南洲能感覺到:就在瞬息之間,這小崽子看他的眼神就不親近了,反倒有種驚恐的審視。

皇帝本來不覺得有什麽,這時看到這小東西的反應,卻立刻有一種尖銳的不快從他心底翻騰起來。

“沒事,過來。”皇帝按捺心思,端著微笑衝小毛球伸出手。

雲棠卻被他的手驚得往後一縮,繼而在原地好像微微猶豫了一下,然後他掉頭毫不遲疑地跳下了禦案,往反方向跑去。

貓崽的身子還幼軟,跳下去時太急切,不小心把下巴磕到地上跌出一跤。可它卻沒作停頓,隻是狼狽地打了個滾,就繼續頭也不回地離皇帝越來越遠。

那一股無來由的火氣瞬間爆裂開來,黎南洲倏地站起,抬手便揮退了還在顫顫巍巍圍攏過來的侍人:

“站住,回來!”男人壓低聲音喝著那個沒有良心的壞毛團,語氣有幾分失卻了往日的溫和。

掌中之物的違逆似乎比外人的冒犯更容易叫人驚怒,尤其是當你錯覺他已滿懷愛意待你、信任依賴於你,而你也隱約察覺自己正越發喜愛他的時候。

不過黎南洲馬上意識到了自己方才話語中透出的戾氣,立刻警覺:恐怕剛剛這一喊會把那壞東西驚得更要跑了。

出乎意料地是,那小崽竟站住了,傻乎乎地抬著一隻小毛爪,隔著深深的殿堂站在宮門口側頭往回看,好像在離開的檔口又起意觀察他,好像在像人一樣思索著什麽,又好像正猶豫著要跑不跑的。

黎南洲第一個念頭絕對是立刻呼喝侍衛去捉它。

但是那個念頭很快就被另一種來源神秘的預感打消了,好像他就是知道——那些侍衛未必能捉住這小東西,反倒會叫他徹底惹著它。

“你抓了朕,怎麽反倒像是朕把你得罪了?”黎南洲好氣又好笑。但是雲棠沒有真的撒丫子跑沒影,快竄出去時還是堪堪停住的舉動,倒把他剛才那突如其來的那股邪火澆滅了。

皇帝尚沒意識到他隻是不想這小家夥從自己身邊跑開,但他的情感已經比理性的認知更早地開始想辦法自我滿足了。雲棠沒在他視線裏消失,於是此刻黎南洲心中就隻剩一些憋屈的窩火和無奈的好笑,又覺出一種來得很神奇的憐愛——

他現在正帶著顴弓的抓傷、想方設法哄著那個一肚子壞心眼的小貓團。

他過去曾很多次不得不哄阮太後、阮國公,乃至那些大教傀儡、異派高層,而他那時隻懷有一些冰冷的籌謀、隱忍的惡意。

可他現在卻正從這妥協中嚐出一種陌生的甘味,好像那小崽幹壞事又發脾氣、他受了傷卻要這般伏小做低,也能帶來某種溫存、柔軟,叫人甘之如飴的快樂一般。

黎南洲的成長環境讓他很難明白,諸如長輩對頑劣幼子的讓步,諸如鏟屎官對壞蛋貓貓的妥協,那不是委屈,那是寵愛。

寵愛一隻天真嬌憨的小貓,寵愛一個古靈精怪的孩子,都隻讓人飄然雲上、心曠神怡。

“好了,別跑了,回來吧。外麵天都黑了。”黎南洲兩隻手都對著那個遠遠的小貓影伸出去,好像在遙遙地抱著它、正等著接住他。而這回雲棠沒再被嚇到:

“睡了那麽久,你不餓嗎?在這裏等一會兒吧,小桃都快把你的晚飯提過來了。”

皇帝語氣這時已變得很平靜了,他專注又溫和地注視著正團團蹲坐、背對黑夜的小毛頭,好像方才並沒發生過什麽意外事故。

雲棠踮了踮小爪子,往前邁了一步,又觀察著黎南洲的反應,在原地駐足想了一會兒。然後他才邁著他那小貓步,矜持地慢慢走了回來。

有一些——酸酸的、豆子一樣跳來跳去的情緒小球正在貓崽心裏碰撞化開,既碰出一點煩躁、又化出一層暖融融的安全感,還有一些恃寵而生的嬌怪,那些複雜又微弱的情感柔柔地織住了小毛球,讓雲棠此時的小貓步走得乖乖地,隻想默不作聲輕輕跳回黎南洲的懷抱。

其實他剛才當然沒有生黎南洲的氣——

或者可能有一點。

他主要是嚇著了,也有些愧疚,在那一刻他立刻捕捉著黎南洲的反應——黎南洲皺著眉望著他,於是雲棠當即什麽也沒想,就要跑掉。

幼貓總是這樣,無休無止地好奇、淘氣、闖禍發神經,把一切好好的東西搞壞,製造出嚇著自己的動靜,又會立刻炸著尾巴逃走。

好像剛剛是他們無辜受到了迫害似的。

有些人對此可能會不耐發怒。但黎南洲——縱然他不是像現在這般,黑暗中臨淵多年,玄而又巧地在血冷透之前逢著一隻溫軟的小奶貓。

就是他本身、在他壓抑著的真正本性裏,他其實也會是一個能夠馴服小貓的人。

尤其是一隻名字叫雲棠的,沒有良心又喜怒無常、永遠要索取寵愛和遷就的小野貓。

也許他們還要過很長時間才能意識到彼此是怎樣甫一見麵、就立刻如呼吸般自然地開始雙向馴服。

但在這個燭光靜靜的夜晚,他們已經開始跟隨著自己的心意默然無聲地待在彼此身邊了。

可能是小魔頭闖完禍總會先老實一段時間。祥瑞自進宮後還沒展現過這樣溫順綿軟的一麵——

夜深了,年輕的皇帝還伏在案間參量著西南十二座城池的域圖,不時提筆在上麵標記出暗藏殺機的一道。而雲棠就在他手邊懶洋洋地玩著一個小玩具,細細的小尾巴時而無意般掃到皇帝手腕上。

那輕的落雲般一觸既離的騷擾斷斷續續從男人手腕的皮膚透到他血管裏作癢。生死中錘煉出的意誌力好像都因這樣的癢、逐漸在溫柔瓦解了,在黎南洲殘酷的計劃中將會被潰堤之水淹沒的下塘——唔?皇帝先前從沒注意過,下塘在域圖上的縮影好像有點像那小崽的形狀。

皇帝猛地放下了手中的域圖。

一絲無聲的森然刹那間如絮影般飛掠過帝王的眼眸,方才那荒唐幼稚的念頭瞬間似飛煙消散,黎南洲垂眼看了看手邊玩球的小東西,唇角慢慢勾出一個笑意:

“朕都在想什麽?”黎南洲在心裏輕諷了一句,“那可不是朕手心裏的小毛毛——下塘,不過是一片不知皇恩的邪侵之地。”

男人的大手輕輕覆住小貓的後背,而後滿意地攏住這一晚上都溫順得出奇、此刻正順勢翻倒在他手心裏的雲棠。長時間埋首政事讓黎南洲感到微微的疲乏,他親自將一遝奏報逐張闔起,捏著眉心放下禦筆。

“你也睡吧,嗯?”皇帝從書房的案邊起身,一路把小家夥捧進帝王寢殿內放置的搖籃裏,默不作聲地輕撫手下耳朵抖抖的小貓頭,腦海中已全無半絲方才來得可笑的微弱心軟與動搖。

積年累月的陰雲積貯在黎南洲心底,進宮半月的小貓也隻能把深淵中的荊棘籬笆鑽出個小貓大的洞來:剛剛夠他在搖籃裏翻來覆去半天,決定今晚不睡侍女精心鋪了名貴綾羅的搖籃,半夜湊湊摸摸地鑽進皇帝的床幔裏。

淺眠的黎南洲當然從淘氣包子掛在他床圍下拽出絹絲時就醒了,隻是他在黑暗中默不作聲,隻安靜地感受著一個手軟腳軟的小貓賊在他被子裏帶出窸窸窣窣的動靜,感受著微溫的幼毛蹭過他手臂露出的皮膚,嬌嫩的小爪子顫巍巍地摸黑踩在他手上。

這個小壞蛋正在被窩裏用頭找路——它軟乎乎地頂在皇帝隻著一層裏衣的腰上,好像試圖從這裏鑽到黎南洲背下。

此路不通。

於是它又拽著皇帝的裏衣往上爬,最先在人家肚子上著陸。這小祖宗在龍腹上安分了一小會兒,然後不知道是哪裏又不滿意了——它沿著鎮定如黎南洲也微微心跳加速的方向往人臍下爬了幾步,對著那非常要命的地方不客氣地踩了兩腳。

黎南洲差點就要繃不住了。好在頂著沉重溫暖的被子昏昏欲睡的小貓不滿意這起伏不平的棲息地,很快又退回來往上走。

毫不誇張的說,此時此刻,大梁皇帝的知覺正完完全全被拿捏在雲棠手裏。

最後這小東西可能總算是爬累了、又或許是終於尋到了合適的地方,雲棠在男人胸膛上蜷縮起來,於這皇帝的心口落了腳。

那溫熱的、又輕又小的毛團第一次在夜裏睡在這個把它帶回來的男人身邊、睡在黎南洲身上。而它立刻就睡熟了,它放鬆又自在地隨著小小的呼吸起伏,好像正做著一個安全又暖和的夢。

作者有話說:

黎南洲手把手教你做貓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