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突然想起有什麽事要辦一樣, 一隻奶白色的小毛團從草叢中倏然躍起。

雲棠顛顛地小跑回到居正殿,一路輕聲輕腳竄進西廂。他在廂房裏四處翻翻掏掏,最後在內室的矮塌旁找到了自己很久沒睡過的一張小床。

這張小床鑿刻得端是貴重, 雖然是給他睡的, 卻完全是按照圍廊式拔步床等比例縮小,床身刻滿了雲紋如意,床板上方還懸了一顆華麗精致的金鈴鐺。

貓崽要找的正是這顆鈴鐺。

這顆鈴鐺的來曆特殊,小桃親手掛上去時曾在他耳邊念叨過很久——同雲棠那座湖心亭的簷頂不同, 這隻金鈴確是聖教的三教宗一手雕刻而成。

這位三教宗在聖教中的地位極其崇高,他年輕俊美, 才識不凡, 風流倜儻,已經連續兩年在秋祭禮時站到國師右側位了,去歲更是代替國師在雲京及京畿布道, 是聖教中最有可能接替國師位置的人;

——這是小桃的原話。

搞得雲棠一直都有一種誤解:就好像這大名鼎鼎的國教是在憑相貌選繼承人, 人氣最高的就可以去最繁華的地段開個人專場。

畢竟就連貓崽唯一見過的聖教國師:已經到了中年, 仍看得出氣質樣貌都很好。

固然聖教十三教宗都生得樣貌不俗,但是人家衛教宗當然不是僅憑著臉取勝了。

衛今扶的上位史可以說是遍布著血腥的爭奪和戰鬥。死於這個笑眯眯的準繼承人手裏的同門和邪異,說不準哪個要更多些——起碼秦抒女官過去當殺將時常會跟衛今扶打交道。

小桃實際上也曾經影影綽綽地聽聞過這些。但她當然不會對雲棠講起。祥瑞在小宮女心裏還是個小寶寶呢, 自然也聽不得什麽恐怖血腥的傳言了。

而國師其實也不是雲棠唯一見過的聖教中人。

封禪大典上的雲棠隻顧盯著黎南洲了, 他根本沒有在意——當場的其他所有人其實都明裏暗裏緊盯著小貓。

盡管後麵幾個月裏,三教宗就再也沒有機會能看到貓崽了。但如果仔細追究,雲棠身邊的很多東西其實都透著這位繼承人的身影。

就隻是那些東西都恰好被小貓忽略或者遺忘了, 包括那座亭子,包括這張小床——很難說這其中有沒有一個同樣手製過許多貓貓用品、名字叫黎南洲的男人在暗中操縱。

可能就隻是意外吧——

總之無論如何, 這顆曾被內造監親手捧來, 被監宮、管事輪番仔細傳閱、被小桃珍而重之掛上的鈴鐺也放著落灰很久了。顯然它也沒有那麽要緊。

但它依然算得上一個頗有分量的象征。

過去是衛今扶這個名字給它帶來了天然光環, 而在雲棠的小**掛了一段時間後,這個鈴鐺顯然還會被賦予新的意義。

小毛球直起身,用兩隻前爪抱住那顆聲音脆響的大玩具,小尖牙叼住鈴鐺的紅色係帶,將那金鈴鐺磕磕絆絆地解下來了。

他準備盡快將這個小玩意叼過去送給小桃。

但凡這姑娘在幫她妹妹這件事上有幾分機靈,應該都能懂得該怎樣去借助這金色什物——再不濟也還有阿亞教她呢。

可能是阿細已經同小桃交代過二等宮女的話了,這回貓崽很輕易地找到了小丫頭。

隻是雲棠打算得很好,卻沒想到小桃全不敢收下這東西。

小桃眼眶還紅著,卻被雲棠幾次三番把鈴鐺推向她膝蓋的動作逗笑了,她還記得這珍貴的小玩意——這是她當日畢恭畢敬掛到祥瑞小**的,想著三教宗的手製必能佑得小祥瑞好好吃飯、健健康康。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小桃就不太見得到這隻鈴鐺了。不想今日竟被祥瑞翻找出解下來了。

“祥瑞是要把它送我麽?”幾次被小貓的毛毛嘴碰到手心,將這隻漂亮的鈴鐺接了滿手,小姑娘漸漸領悟了雲棠的意思。

小桃仔細琢磨了一下這件事,不自覺就被引出一腔愉悅,帶出了滿臉欣慰慈祥的形容。

雲棠睜圓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的傻樣,輕輕哼了一聲——對。拿去送給掌宮,說這是祥瑞予你的贈禮,你不敢擅專,要知會更高位的宮官才好。

這宮城裏的管事莫不是人精,自然不需要你再明火執仗地鑽營什麽,既有傷體麵,又落下把柄。

小桃被貓崽這樣看著,有一個瞬間好像想到了什麽。那一刻,小姑娘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眼神也不由微動。

但是小桃深吸一口氣,很快平複了呼吸,轉身抱著雲棠回到居正殿的西廂。

她還是把鈴鐺掛回去了。她的神情很平靜,動作也顯得從容。

雲棠知道自己是沒法讓小丫頭收下這個鈴鐺了。但他不知道她是因為不敢,還是不懂。

再或者她是不想——她對自己很好,但是她把同他的界限分得很清。

小桃並不會像有些人那樣,把自己負責看管照顧的東西當成她自己可以支配的所有物。

雲棠抬起頭蹭了蹭小宮女的手。隻好先把鈴鐺解下來,又叼著跑了。

小貓跑出居正宮的殿門,站在路口稍微猶豫了一下。事實上小桃的難題對於他來說確實很好解決,一種方法沒能實施也還有千百種。雲棠並不會為此發愁。

他是在猶豫——黎南洲下朝了沒有?他現在該回清平殿,還是可以往前朝的方向去找找黎南洲?

寸步不離的三天貼身照顧,讓貓崽不知不覺間變得更黏人了。已經不再是那個瘋跑一天不著家還一身輕鬆的小貓。

雲棠想了想,還是先回清平殿了。他覺得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黎南洲果然已經下朝了。

分離焦慮一般都是雙方的,但其實監護人總會比被照顧的那個狀況更嚴重。

盡管沒有表現出明顯的異樣,皇帝今日的朝會上一直有些神思不屬。這個國家持續幾代的慣例是:三日一期的朝會通常不會討論真正重要或應時的事情。地方的事務幾乎都由實權官員和當地的教派決策完成。

隻是現如今,國土之內的每一個決定幾乎都遍布著黎南洲的影子了。

但是黎南洲這個人喜歡提前布控、策劃,影響著每一件事的結果按照他的意願形成。因而如今能拿來叫朝臣打嘴仗的「大事」,皇帝幾乎都了然於胸,甚至早早落定方案、編纂成冊,壓在木箱中了。

於是龍椅上的男人就分出半個耳朵聽下屬廢話,剩下的心思都在想小貓。

等禮官終於宣布了下朝,皇帝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回起居殿裏看他的心肝——龍**空落落的,連根小貓毛都沒有。

追著一陣風進來的童太監這時才找到機會解釋。

“祥瑞自己跑出去玩了。”這個貼身太監十年難得一遇地在皇帝麵前笑了。

憋了好一會兒的老宮侍終於找到合適的人分享了。

——「睡醒了也很乖」,「自己吃飯吃得很好」,“自己跑來跑去的玩,玩得也很好”

端看皇帝和大內總管這嚴肅而滿意的樣子,不知情的人可能會以為是有位天縱英才剛為王朝立下絕世豐功,他們絕想不到這二人隻是在談論一隻吃吃玩玩的小貓。

可黎南洲果然聽得很高興。就是那種——孩子媽媽跟孩子大姨一起誇孩子,誰也不覺得誰是濾鏡厚。

但這種滿足也不影響皇帝幹不下去別的事,一直站在清平殿門口「散步」就是了。

“今日天氣好。”關於他此時的行為,黎南洲跟侍書女官是這麽說的。

身經百戰的秦女官當時都愣了一下。

記憶裏上一回陛下跟她閑聊,還是她重傷退組、由暗轉明,準備搖身一變上任宮廷女官的時候。

也就是那一次讓秦女官覺得黎南洲這人還是稍微有點人味的。

可此時此刻,秦女官卻隻想腹誹:過去豔陽高照、微風和煦、天高氣爽的好日子多了,也從來沒見您有門口轉圈的興致啊……

——就直說您望祥瑞心切行不行?

好在秦女官也沒被陪綁在門口報告工作太久。

一個暖白色的小絨球在宮道的轉角突然出現,然後飛速地朝皇帝跑近了。

黎南洲先是立刻嘴角上揚,扔下屬下朝小家夥迎過去。

然後他才意識到:除了貓崽的小腳踩在地上噠噠噠的動靜,怎麽還有一陣清脆的「叮鈴鈴」的聲音?

還沒等男人看仔細,飛奔到近前的雲棠直接抓著皇帝的袍腳一路竄了上去。

他又變得生龍活虎了,之前的那種萎靡在小奶貓身上已經不剩一點痕跡。小毛球不過三兩下就蹬到了皇帝胸口的位置,然後立刻伸長了腦袋朝黎南洲的脖頸貼過去。

“咪——”雲棠可勁兒蹭著他的人類,無意義地抒發了一下心裏的情緒,“啊嗚咪——”

那聲音小小的,又細又軟。像小精靈采集初夏的雲朵釀的蜜。

貓崽還從來沒有這麽叫過。

這聲音簡直把所有人都聽化了。

一時之間,什麽上下尊卑、什麽克製規矩——皇帝和宮人們不分彼此,都是一副「哦呦乖乖」的表情。

在被貓貓攻略這件事情上,清平殿門口突然實現了眾生平等,一切外在因素在這裏都沒有了意義。

這裏沒有人還能保持清醒。

除了膩歪夠了的雲棠。

除了突然被冰了一下的黎南洲。

——貓崽叼了一路小鈴鐺,嘴巴早酸了。他低下頭看看:反正黎南洲在這呢,叫他給他拿著——

雲棠把嘴裏叼著的金鈴鐺丟進了皇帝衣領口。

作者有話說:

新年快樂!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