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輕的侍女捧著食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她行至近前, 把食盒放到矮桌上打開,將幾碟精致的肉羹依次擺好。這時才稍微抬起頭。

見到來人,貓崽有點奇怪地歪著腦袋看看她, 又看向童太監——其實雲棠認得這個宮女, 甚至他對她還算挺熟悉的。但她不是小桃。

如果此刻是黎南洲站在這裏,定然立時就能領會到小貓詢問的目光。但是童太監揣摩人心的本事是沒得說,領悟雲棠的眼色就有點力不能及了。

“小祥瑞怎麽了?不喜歡吃嗎?”童太監見小家夥不動,忙俯下身殷殷問道。

童太監是很熟悉皇帝放下身段哄貓崽吃飯那一套的, 甚至有時候他立在一邊跟著黎南洲默念、都要將陛下的慣用話術背會了——難道今天這美差事要輪到他上了?

可惜童太監的一身勁頭注定沒有用武之地。

誰承想,皇帝這會兒不在, 祥瑞竟也不要人哄了。

還未等童太監先說幾句「今日這肉羹烹得多香」的開場白, 雲棠已經放棄了追究此刻的小小疑問,自己低下頭叼住一塊無刺的小魚排啃起來。這碟小魚排是點了幾滴油文火慢煎的,近幾天頗合貓崽的胃口。

這裏一時沒有了童太監發揮的餘地, 他也不氣餒, 仍然帶幾分笑眯眯的神色候在一旁, 舒心地看著雲棠蹲在小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挑揀著碟子裏的肉羹吃幾口。

等雲棠完全沒有繼續吃東西的意思了,開始習慣性地舔舔嘴巴, 然後規規矩矩地坐下洗臉, 依舊是那個端食盒來的侍女把碗碟撤掉。

貓崽邊洗臉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瞄著內殿門口的方向——黎南洲還沒有回來。可雲棠分明覺得從自己醒來到現在已經過去很久了。

可能是有陣風吹過,一道光影這時穿過內殿的絹窗斜斜地投進來,落在了貓崽身邊。

那是清平殿內室窗外的海棠樹影。雲棠餘光瞥到了這晃來晃去的長條影子, 動作就不自覺頓了一下,然後非常自然地伸出小手將影子按住。樹影又投到了他爪子上。

雲棠不由地看向了殿外。

哪怕隔著絲絹, 外麵依然顯得很明亮。貓崽恍然發覺今日的天氣似乎很好。秋日陽光金黃色的暖香正凶猛地穿透絹窗, 向著小貓撲麵而來, 讓雲棠久違地重燃了一些出門奔跑玩樂的欲望。

雲棠終於反思起自己這幾日一直黏著黎南洲、隻顧昏頭大睡的行徑。他突然感覺自己全身都要鏽住了。

小貓慢慢站起身,在他的雲紋小矮桌上伸了個徹底的懶腰。然後他沐浴著童太監驚喜欣慰的目光跳到了地上。

掌事太監一開始還不敢相信——他緊緊盯著這個狀態低迷了好幾天的小祖宗,他想雲棠前日還走幾步都要陛下費大氣力來哄,吃東西都是就著皇帝的手——但是祥瑞此刻確實是在速度越來越快地往外跑了。

老太監一輩子無兒無女,往上也沒有親長扶持,幾十年沒體悟過什麽叫年長者的慈愛心境。他對待屬下和宮人們都有他自己那套陰狠嚴苛的法門——畢竟他悲慘而漫長的一生也是這麽過來的。

可是就在此刻,他居然因為這麽平常的一幕體會到了一點類似於感動的情緒,就是那種:你看這個小家夥,他跑得多好啊!他可真棒耶!

可能童太監就像那種討人嫌的上司:不管屬下把工作完成得多嚴謹他都會吹毛求疵、苛刻求全。

可是看到家裏的小貓成功更換主糧了,他卻恨不得在社交圈裏大肆宣揚一遍。

童太監自然不可能自降身格跟手下宮侍們議論宣揚。但他已經想好了——等陛下待會兒上朝回來,他一定最先將此事上報:祥瑞今日精神頭好極了,都能自己跑出去玩了!

他就像一個最普通的老人那樣,慢慢跟著雲棠步出清平殿,遙遙站在殿門廊柱旁,溫和地看著小貓崽先去撲地上更清晰的樹影。

這個無聊的遊戲當然沒法吸引小貓太久。

雲棠很快停住了動作。他回頭望了望自己窩了兩日的宮殿,隻見童太監和殿門外值守的宮侍都正看向他,麵上沒有什麽表情,眼神中卻都含著非常一致的那種愉悅的笑意。

小貓在黎南洲懷裏窩藏的這兩天,黎南洲基本也沒怎麽離開過清平殿的範疇。

因而這座宮殿的侍人幾乎都見到了皇帝捧著小祥瑞來來回回的晃悠。他們親眼看過陛下彎著腰哄小貓自己到地上走,有的人還被暈頭暈腦的雲棠撞到過腳上。那種撞頭彩般的快樂先不論,心疼貓崽的情緒先不說——

至少頻繁看到了皇帝這樣近似凡人的一麵後,這座宮殿的侍人都不由體味到了某種從未有過的放鬆和安心。

熟悉的電流聲這時又開始在雲棠腦袋裏滋滋作響,他有點疑惑地抬爪撓了撓耳尖。

殿門口畢竟沒什麽意思,雲棠不準備再蹲在這裏了。隻是小貓此刻並不想跑開太遠,更沒有心情再去阮英環的宮殿裏探究,既然黎南洲不知要多久才回來,雲棠決定先去找一找小桃。

仔細想想,貓崽似乎也有一天多沒看到這姑娘了。

前麵兩天好像還是小桃來清平殿送上他的膳食,從昨天起,進來的就是另外一個姑娘了。

一次兩次的倒也正常,畢竟小桃確實專職照顧雲棠不假,這麽久以來照料小貓的卻不止她一個宮人。而全天候陪伴雲棠的人也早就成了皇帝自己。

但固然小桃和貓崽接觸的時間沒有原來多了,連著一日多一麵未見,卻也不大對頭。

雲棠邁開腳,慢慢悠悠地朝小桃住的地方走。他覺得小姑娘這麽長時間沒有露麵,若是有別的事情也就罷了,他有點擔心她是生病了——而假若她真的生病了,恐怕她在這座皇宮裏並不能得到很好的照料。

可是等貓崽來到小桃居住的屋室時,卻並沒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白日裏,這處侍女起居的宮舍顯得很空,每一間房室的門都拴上了——雲棠撥開通風的窗扉跳進小桃的房間,裏麵依然過度整潔幹淨,跟貓崽上一次來時看到的並沒什麽不同。

雲棠沒想到小宮女竟然不在屋內,甚至房間裏的痕跡也不像小桃暫時離開一會兒的樣子。貓崽踞在人家的窗台上,心情比方才更急切了一些,他抬起前爪猶豫了一下,還是跳下窗台準備去別處找找。

小桃平日裏會活動的範圍還沒有小貓玩耍過的地方大呢——她從來不敢在超出自己直管宮殿的地域外遊走。

中正六殿的規矩實際上是整座梁宮中最嚴苛的,別看黎南洲這個主子的形象好像沒有阮太後那麽恐怖嚴厲。

但是六殿的諸掌事都惡名在外,隻是聽到他們的名字都會嚇得許多小宮人不敢言語。

而雲棠匆匆地把過去小姑娘常出現的地方都轉了一圈,卻都沒有看到小桃。

在貓崽都快要放棄自己尋找,準備回去求助應該快要下朝的黎南洲時,他在返回的路上卻無意中撞見了一個年長些的身影——是和小桃同居一室的阿亞,此刻她正在避人處,同另一個小女孩匆匆私語些什麽。

她的聲音實在太小了,連她麵前的小女孩都要凝神細聽才行:“小桃那事不成,你也別再摻和了。否則她還有祥瑞這個護身符,怎樣都能保存性命。你卻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她們居然正好在議論小桃的事情。

也多虧了雲棠的種族天賦,給了他遠比人類靈敏的聽覺神經。隻見那個小丫頭被阿亞的話嚇得瑟瑟發抖,強咬著嘴唇輕聲說,“姑姑,我明白。我不敢摻和的。隻是小桃的妹妹若進不來,在外頭就是死路一條。小桃若是體己不夠,我想,我這還有一點碎銀……”

阿亞聲音微弱,手上卻狠狠地拽了小宮女一把,“若是這麽點銀子的事,難道我沒有嗎!這是……”

她唇間模模糊糊地吐出了兩個姓氏,“這是她們在拿著小桃的事別苗頭。你別管了,阿細。你也別再提這件事了。你摻和不起。”

阿亞頓了頓,好像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聲音幾不可聞地指點徒弟:“你現在去那邊找小桃,叫她也不要再哭了,哭沒有用。叫她趕快回去當值,叫她回到祥瑞身邊去——現在去找她,就這麽告訴她,知道麽!”

年長的宮女想:或許隻有叫一門心思自艾自憐的小桃回轉到祥瑞那裏,這件事情還能迎來一些希望和轉機。

但她決不能把這話向任何人說明:無論是爭鋒的兩位宮官,還是那個叫人心折的小祥瑞,全不是她們這些人能碰的。

阿細半懂不懂地望著自己的師傅,指望她能把話說個明白,更隱隱盼望著能得到師傅嘴裏關於小桃、乃至小桃那個跟自己命運相似的妹妹的一個保證。

可她卻隻看見阿亞冷硬如鐵石的麵容,抿得死緊顯然不欲再多說一個字的嘴角。她失望地呆立半晌,這才抽身惶惶然地去了。

而隻聽到了隻言片語,全不知前因後果的貓崽躲在草叢裏,快速地把他獲知的有限信息稍微整理了一遍,竟半猜半蒙地把這件事大致理了清明。

甚至他立刻就對應上了阿亞口中爭鋒的兩個宮官——其中一位正是秦抒手下的得力幹將,直接統管著清平殿與居正殿中的無數個阿亞和小桃。

另一個管事雲棠並不算熟悉,但他這麽久以來無意間旁觀著所有人的行為言語,起碼清楚那人的權利也在人事任免方麵——這二人的職權有絲絲縷縷的重合之處,簡直像上位者故意為之,端是要縱出無數的衝撞和不平。

小桃過去大概隻是個不起眼的小丫頭。

但無論如何,這姑娘自從開始照顧他,顯見得就在這座宮城裏更引人注目了一些。

可偏偏她卻隻享受了些表麵上的臉麵和好處,實際上,除了跟雲棠有關的事情處處有人行方便之外,小桃本身在宮侍的權力結構中沒發生什麽根本性的變動。

到底還是個惹眼的軟柿子,正好由人挑出來磋磨揉捏。

這樣的人,連彼此交鋒都手下有數,她們自以為自己不會真的把小桃怎麽樣,免得釀出不好收拾的局麵。但是對於小桃這樣被波及的小人物來說——水流波動的餘韻便能把他們原本的節奏攪得翻天覆地。

雲棠從心底就非常厭惡這一套。

但他並不會去引動更高級的掌權者——像童太監、秦抒女官,甚至是黎南洲——去懲罰這兩個管事,以此來為小桃撐腰。

他隻能試圖增加一點小桃的分量。

也許就如阿亞不能跟徒弟挑明的未盡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