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棠蹲在黎南洲手臂上, 乖乖地從男人手心叼起一小塊燉得軟爛的牛肉粒。

實際上他仍然感覺自己沒什麽胃口。他的身體也說不上哪裏難受——就隻是打不起精神來,好像他的生理狀態突然又回到了幾個月前,回到了他每日都需要大量睡眠的時期。

如果讓貓崽自己選擇的話, 他可能想躲在皇帝的被窩裏一氣兒睡個夠。任何事情都不要吵他:他不想吃東西, 也不想到外麵「隨便跑跑去」。

但是黎南洲始終表現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這兩日恰逢沒有朝會,皇帝又正忙於錢莊案最後的收尾細務——基本就是在收割勝利果實,將過去屬於別人的資源往自己手下平穩過渡,並將過去囤聚在累世豪奢手中的潑天聚富還散於民。

因此黎南洲隻需要偶爾見見外臣, 正方便了他走到哪裏都揣著小貓:於是他或是將貓崽藏在袖中攏著,或是放在懷裏窩著, 要麽就讓雲棠枕在他腿間睡覺——月齡小貓跟著媽媽也不過如此了。

於是正巧趕在這二日間麵聖的朝臣都經曆了一場奇特的拜見:

在這兩年間逐漸鋒芒顯露、於君臣鬥爭中顯得越發強勢的皇帝陛下不但未因大權回攏而改變其過去的寬仁, 反倒好像在行事間越顯得體貼溫柔了。

在奏對中絲毫不曾為難臣子不說,說話還輕聲細語的,端顯得風度高華、儀態從容。

便是不看在這位青年皇帝似乎比阮公更勝一著的手腕, 單隻這禦下的風姿, 就端得讓士人心折啊——有位工部侍令如是想道。

他固然想不到那會兒是有個小祖宗正摟著皇帝的袖子呼呼大睡呢, 而他的陛下全不關心梁宮今年的修葺進程,隻想快快結束此時的麵見,把今日也睡得太久了的貓崽叫醒。

然後那時皇帝就會做出一些更有失風儀的舉動了。讓雲棠來說, 這甚至有一點蠢——

黎南洲會捧著被他叫醒的貓崽揉揉毛。然後他會把還迷糊著的雲棠放到地上, 推著懵懵懂懂的小東西在地上茫然地走幾步。

雲棠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乍然被叫醒,離開了男人溫熱的懷抱,貓崽會本能地朝正緩慢後退的熱源追上去。

黎南洲看著這個小奶球跌跌撞撞追上來, 顫巍巍地撲到自己腳邊,總是恨不得立刻把貓崽抱起來親一親。

但是他隻是盡量克製地口中誇讚:“真乖”。然後他輕輕拿開小貓摟住他的爪子, 再後退了兩步。

“來, 棠棠, 精神一點。再走一走。”皇帝保持著咫尺之間的距離,溫和又堅定地哄這個小東西。

雲棠的神智這時可能會稍微恢複一些。他會略有些疑惑地歪歪頭,努力思考一下自己現在是在幹什麽,怎麽會出現在地毯上,黎南洲又在哪裏來著——

在前麵。

嗯……雲棠艱難地挪動小腿兒,又撲到了皇帝腳麵上。

等等,黎南洲現在是要幹嘛?

——黎南洲安慰似的捏捏雲棠的後頸,然後他拎開貓崽,又走遠了。

雲棠覺得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他這回精神得多了。醒來到現在,小毛球終於決定抬起頭,想看看黎南洲的神情——

太高了,雲棠視線裏隻有黎南洲的下巴和鼻尖,更多的什麽都看不到。

貓崽於是原地站了起來,努力地朝皇帝的方向仰起小腦袋,試圖搞清楚黎南洲這莫名其妙的行為到底是什麽情況。他慢慢地往後仰——再往後仰——

兩腳站著也太難了,他仰了過去。

皇帝被這冒失的狀況嚇了一跳,立刻有些驚慌地衝過來把小貓重新抱起來。

雲棠終於又回到了熟悉的懷裏,他馬上就著黎南洲的手趴下來,整個貓還是軟綿綿得不願動彈。雖然剛剛摔了一下有點疼,但是此刻達成了目的,貓崽也懶得再跟這個傻瓜計較。

說實話,看到黎南洲最近對他緊張兮兮的樣子,雲棠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確實也十分享受。

如果說一直以來,他在人類這裏享受的是國寶般的待遇,那這幾日他的受重視程度幾乎就是瀕危的珍稀國寶。

所有人都加倍地關注和心疼他——不得不說,這讓小貓好像重新獲得了一些積極的身份認同,再次鞏固了他過度自信的底氣。

雖然他隻是一隻貓,但事實證明,他的貓格魅力也是不同凡響滴。

而貓格魅力非同凡響的雲棠很快就親耳聽到黎南洲這樣對王太醫描述——

“一定還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不然王老再仔細看一看:祥瑞沒精打采不說,好像還傻了不少。”皇帝憂心忡忡的:

“剛剛他突然兩隻腳站起來,一頭往後仰,平地把自己給摔了一下。先前雖然偶爾會跌跤,有時候跑快了自己絆倒自己,可也從沒有這麽不機靈。”

在那一刻,又被拽過來的王太醫其實真的有了那麽一種奇怪的聯想——皇帝讓這位老人家想起了一些因為過於擔憂自己的孩子而產後失常的婦人。

他們的共同點是:都會將關注對象某個沒什麽特別含義的小舉動解讀出很多可怕的可能性。

老太醫想了想皇帝描述的那個畫麵,完全沒覺得這有什麽好擔心的。他隻是忍不住又被自己的想象可愛到了——真是想親眼見見那個場景啊。

該說不說,老太醫耷拉著眼皮看了一眼皇帝陛下,心裏多少有那麽點不可言說的妒忌。

而且說祥瑞還是沒精打采——小祥瑞現在看起來挺精神的啊!

瞧,小祥瑞正活活潑潑地拍著陛下的臉呢!這小爪子真靈巧!揮動得真有力氣!

是的。雲棠也終於意識到了:他不應該因為黎南洲這幾天表現出來的憂慮焦灼,就一直強打起精神來配合他,用強撐出來的食欲和精力哄這個蠢瓜高興。

黎南洲他其實隻是欠揍。

黎南洲就需要他貓咪大人一直盯著,好在他忘乎所以的時刻給他一點教訓。

現在隻是被貓崽打了幾下,皇帝的情緒就肉眼可見地變好了,他甚至受寵若驚地用臉貼近那有點涼津津的小肉墊:

“嗯?”黎南洲發出了一個有點疑惑又明顯非常驚喜的語氣聲。

他托著貓崽的小腳,能鮮明感覺到站起來打他的小家夥一瞬間就歡實得多了,踩在他掌心的小腳也變得有力起來,正牢牢地把他的皮膚蹬住。

黎南洲的目光轉向在場他比較信任的王老太醫,那目光是在很露骨地尋找認同和肯定。

若說應付焦灼的家長,老醫就能說自己很有經驗了。

老人非常篤定地對著皇帝殿下點頭,並再次跟這個位高權重的家長強調:“祥瑞沒什麽問題,一切都好,還請陛下放心。”

其實王太醫對雲棠這兩日的狀況也有一點自己的推斷。

本來他覺得這個想法不太準確,但是看了小祥瑞剛剛這一出,老人略作猶豫,還是認為自己的論斷沒有錯,因而決定把這番話說出口:

“微臣想,祥瑞恐怕比……比微臣從前認為的更加聰明。甚至好像連許多簡單的對話都能聽懂。”王太醫仔細斟酌著言語。

“祥瑞這兩日的反常,也許也並不是因為身體上出了什麽變故。而是——就像幼兒心情不佳時也會精神萎靡。祥瑞可能不是不舒服,而是因為什麽不高興。”

黎南洲正摩挲小貓的動作聞言便頓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向提出猜測的王老太醫,好像在很短暫的時間裏轉了好幾個念頭,最後還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皇帝當然在這短短的幾天裏設想過了很多種可能性:雲棠的異樣是因為身體,是因為心情,甚至是因為一些作祟的陰謀——連帶中正六殿都在這二日內迎來了一圈緊急清掃。

但或許人在真正在意的事情上就是不容易冷靜。就算有很多人再三表示過雲棠沒什麽問題,皇帝還是忍不住患得患失,對貓崽的一切狀況都感到無從下手。

現在看來,王奇人的猜測好像才最接近真實情況。

小祖宗隻是不高興。

——可因為什麽呢?

最早的時候黎南洲認為貓崽是在生他的氣。氣他那日清晨沒有耐心陪他,氣他過了很久才去找他,氣他不僅凶他還打了他一掌。

但是黎南洲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最有可能的猜測。

很顯然雲棠不但不生他的氣,這兩天還格外喜歡黏在他身上。

那又會是因為什麽呢?這麽一隻小毛球,它又能有什麽煩心的事情呢?

黎南洲又想起來小東西那日是照見了一麵西洋鏡——在這漫長的兩天裏,皇帝早就把當日私庫整理貢物的一切來龍去脈查問得清清楚楚。雲棠去到那裏的細節也被幾個掌事一遍遍詳細複述過了。

一切都顯得很正常,唯一值得注意的點就是那麵鏡子了——那鏡子已經被童太監摔得粉碎,外殼和鏡麵間沒有什麽夾帶的東西,連雕飾和塗層都叫幾個小太監在童太監眼皮底下刮幹淨,不見絲毫異樣。

就是以皇帝的多疑,他也沒辦法挖出更多線索了。皇帝甚至讓秦抒想辦法查出雲棠回中正六殿前都在幹什麽。

秦女官再神通廣大,雲棠這樣一隻隱在草叢裏就能直接消失的貓崽,她也掌控不了啊。更別提皇帝讓她查的還是祥瑞之前的行跡。

因而皇帝到底還是一無所獲的。

——總不能是小東西被鏡子裏他自己的樣子惹得不高興了吧?

黎南洲無奈地露出一個苦笑。

既然暫時得不到答案,黎南洲隻能先按下思緒。

趁著這會兒小祖宗好不容易情緒高漲了一點,皇帝恐怕他過不了多久又要睡覺。

於是他也不坐下,就一邊等著宮人送來一直煨著的碎牛肉,一邊捧著小崽滿宮裏轉悠。

雲棠確實被他晃得來了點興致。

他扒著皇帝的耳朵,軟趴趴地站著,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量他大睡兩日後顯得陌生又熟悉的清平殿,一邊在緩了幾口氣後,感覺力氣在漸漸的回來了,於是踩著皇帝的掌心重新占領了人家的頭頂。

提著食盒的小桃走進內殿後,就正看到這一幕。

小姑娘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恐懼皇帝了。

她半蹲下身,想把雲棠的小玉碗放到榻上擺好。

黎南洲揮手製止了她。

“別放在那兒,”皇帝淡淡吩咐——這小壞蛋現在可不會下來:“東西拿過來,直接放到朕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