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南洲在眼前的時候,雲棠確實容易看不到身邊的其他人。

貓崽自己還沒意識到這一點,他一向覺得自己在這段關係中是高姿態的,於是也很難發覺黎南洲已能輕易牽動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了。

但隨著雲棠的身體在慢慢發育生長,他先前好像被什麽東西壓製住的理智與思考能力在漸次複蘇了,這讓他重新找回了很多比起小貓更加類人的情緒反應和處事方式,也讓他那一日在黎南洲轉去專心政事後,趴在旁邊打瞌睡時,好像後知後覺地回想起小桃當時異樣的恐懼和慌張。

他近來確實和小桃相處得少了。但其實在雲棠剛進宮那段時間,小桃陪伴他的時間遠比皇帝更長。

在很多個炎炎的夏日午後,薄金色的熱氣把空氣都蒸得扭曲透明,不知藏身何處的蟬在很遙遠的地方不住嘶叫,雲棠那時候比現在還更加幼小柔弱,在這樣的酷熱裏整日藏在深深的殿內酣睡,珍貴的冰山就擺在離他不遠處,在憧憧熱氣裏散發出絲絲無濟於事的涼。

偶爾貓崽從那種昏昏的沉睡中醒來,總能迷迷糊糊地看到小桃蹲在冰山邊上,賣力地朝他的方向扇風。她已是忙活得滿身大汗了。從這小姑娘的方向扇來的風送上了絲絲清爽,才有雲棠很多個腳爪舒展、肚皮坦開的好夢。

最開始幾次發現她這樣時,雲棠總會心裏不舒服地爬起來跑開。

他能理所當然地等待這個小宮女投喂、給他整理小搖籃、為他安排食物和水、有時候抱著他更換地方。

但他就是很難接受她這樣卑微可憐地跪坐在地上,在他舒舒服服睡著的時刻熱得麵紅耳赤給他扇風。

雲棠總自覺他對人類沒什麽格外親近的感情,甚至他生來便有種置身事外、事不關己的漠然,隻是他也並沒有什麽刻薄殘忍的本性。

那時候的貓崽以為是統事嬤嬤的嚴苛才讓小桃辛苦得這麽一絲不苟。他不太想去主動幹涉人類中這種上下級之間原本的生態,在初來乍到時,雲棠對待所有人都懷有一種抽離在外的冷酷,也隻有黎南洲對他來說有點奇怪、帶點特殊。

小桃的職責是伺候祥瑞,但雲棠並沒興趣照顧小桃。

隻要他能避開這件事就得了。

發現這個現象後,雲棠便特意繞開幾位統事嬤嬤處在的宮殿,總挑中沒人值守的地方睡覺。

他這舉動還無意間造福了幾所原本更冷落的宮室內值守的宮人——雲棠自進宮後便是大梁宮城內最惹眼的存在,莫說不可能領用到冰盆的宮殿內侍開始偶有機會享受到夏日涼風。

單是這小祥瑞踏足甚至安眠的宮殿,侍人當日不但能吃到更優先送來的熱飯熱菜、甚至走出去都會受到隱隱的欽羨矚目。

但隻就雲棠如此行事的目的本身——並沒有成效。

神獸大人發現,不管有沒有統事和掌宮密不透風的監控,小桃還是那樣殷勤得發傻,累得虛脫也隻為讓他睡得更舒服。

而後他終於隱隱意識到:這姑娘過於實誠的舉動好像並不像他原來想的那樣、是被摧殘壓榨而迫不得已。她是發自內心地樂意付出極大的體力煎熬來給他製造一點點涼意;她自己便積極又自覺地為他奉獻、堪稱捧著一顆紅心向神獸。

雲棠當然不會就此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卑微。

後來他趁著一次內殿裏沒有其他人的機會,假裝從微風裏被吹醒來了,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還在晚夏的餘熱中做作地打了個抖。

那好像把小桃嚇了一跳,她當時甚至挺反應過度的,丟下扇子衝過來查看他、接下來那幾日也密切地照看他,一係列應激反應堪稱隆重。

好消息是——在那之後,她終於猶豫著不再幹這傻事情了。確實後麵雲棠睡覺時會熱一點,但是神獸大人覺得這點暑氣,也不是不能忍受。

蒸著也挺舒服的嘛,讓雲棠可以整個睡成一坨熱騰騰的糊糊貓貓頭。

而不管是出於同情,還是相處時間漸長後對她的存在變得習慣了、不由就降下了更多心防,雲棠從這件事以後,對待小桃確實更親近了一點。

他會在管事苛刻小桃時咬著她的裙角要她跟著他走,也會在她仔細為貓崽整理小窩時、蹭蹭小姑娘的手。

盡管貓崽對人類之間複雜的情緒和社會關係感到不屑,但是在他有意無意的偏愛之下,小桃姑娘在梁宮中的生存環境還是寬鬆了不少。

單單就「祥瑞同她親近」一件事,便讓小桃在正中六宮的範圍內擁有了某種光環,這並不是權利、心機、人情關係等等任何方麵帶給她的,這僅僅是出於所有宮人發自內心對祥瑞的熱情和追捧。

而沒過多久,隨著雲棠跟黎南洲之間越來越親近,常跟小桃姑娘有工作交接的人也從之前的統事嬤嬤變成了皇帝更加信重的侍書女官秦抒。很難說這不是秦女官為了親近小貓崽,使計達成的結果,但她顯然比起宮城中的其他高級宮官治下更寬鬆。

以黎南洲那種張弛並進的禦人風格,若說他的貼身內宦童太監是宮官裏嚴苛冷酷的代表,那秦抒就完全是一副寬容溫和、與人為善的形容。

少有人能意識到這個貌似好說話的女官實際上冷眼旁觀了所有光天化日下的迫害發生。

隻是她自己的手少沾血而已。而即便是秦抒,在她更早期更年幼的時候,也曾為她的主子——那位龍椅上的皇帝陛下手刃過許多人命,甚至主導策劃了早年阮太後一眾心腹的連續失蹤。

不過在秦抒有意施恩的情況下,很少有人能抵抗住宮城裏這點難得的寬和輕鬆,起碼迷迷糊糊的小桃不能。

於是小桃姑娘漸漸發現,她照料祥瑞時總是能和秦女官碰到——而那一般發生在沒有黎南洲的場合裏。一來二去,雲棠也經常私下接觸到這位比旁人顯得更性子開闊的女侍書。

貓崽又不在意秦抒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他隻知道她比別人多多少少懂得快樂,而且她很聰明——這世界上的人類總是自苦到讓雲棠難以忍受的地步,所有人好像都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克製著自己的願望,甚至他們變態到連自己的本能反應都隱藏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雲棠甚至比起小桃來都更欣賞秦抒。秦抒這個人生了一張蒼白又平淡的臉,身材中等,個子不高,但她眼神裏還會有那種帶著情緒的光。

有時候貓崽會因為過於幼小笨拙的身體鬧出一些小小的笑話,那時候秦女官是除了黎南洲外唯一會笑出聲的人。小桃卻隻敢屏住呼吸,死死扣住自己的手掌忍住發抖。

當然了,雲棠還是對小桃更親近信任一些,而秦抒對小桃時不時的特殊照料也讓他覺得滿意放鬆。

不過這些都是貓崽進宮不久時的事了。

在黎南洲遇刺事件發生後,雲棠那一段時間都變得緊張,除去黎南洲上朝聽政、下朝參議,偶爾跟心腹交代事情時連小貓都隔絕在外、以及皇帝有時候跟衛大夫上課實在太無聊,雲棠會跑出去自己撒歡亂跑——剩下的時間裏,排除自顧自的吃飯玩耍睡覺,貓崽把絕大部分精力都給了黎南洲。

一隻小奶貓的精力是非常有限的,尤其是他的腦袋也隻有小拳頭大小,裏麵充斥著大量小獸本能中無邏輯的傻念頭,而這時候他站起來才開始將將超過黎南洲的筆筒高,本身就需要極長的時間用來睡覺。

於是當他把剩下的閑餘時間都給了皇帝陛下,找不到行刺案線索後甚至收效甚微地跑到太後宮中夜遊後,雲棠傾給其餘所有人的關注自然也變得稀少。

這甚至是雲棠不用思考就做出的選擇。他天然完全地偏心黎南洲,並不會為此去拉鋸和權衡什麽。而縱然被所有人追捧在心尖尖上,雲棠對這座宮城也沒什麽好感,他來到這裏、留在這裏的理由依然是黎南洲。

雲棠的世界裏什麽都沒有,好像就是從一片混沌的空白開始,而他也找不到自己該去往哪個方向,想不出生存的理由。截止目前,貓崽的生命更像是在延續一段慣性,於是他潛意識裏便一直緊攀著黎南洲。

這種情感吸附帶來了雙向的回饋,皇帝對小毛球的喜歡和愛重也越來越深厚,而在長時間裏不斷持續並加深的感情滋生了皇帝私藏占有的本能。

或許是所有感情都帶有排他性,尤其黎南洲還是個位高權重的皇帝,他很輕易就能姿態體麵地把小毛球圈在自己身邊、握在自己掌中。

到了現在,雲棠已經很少有跟小桃單獨相處的時候了。有時候貓崽也會注意一下小宮女,然後發現這姑娘最近的狀態還不錯,就又很快把心思轉回給黎南洲。

於是當他難得分出心思給今日表現得恐慌驚懼的小桃,專門跑出去到宮女居住的偏僻角屋看這小丫頭時,沒想到會看見她滿臉放光的樣子,和驟然迸發出驚喜的眼眸。

雲棠早把自己常活動的區域都差不多摸清了。他之前也知道小桃是跟兩個二等宮女一起住在這邊的矮屋內的,隻是沒特意過來看過她,他也沒想到——小桃在自己住的地方倒顯得稍微活潑一點兒。

“祥瑞!祥瑞怎麽來了?”小桃下意識便衝著小貓團張開手臂,但又因這些天的少接觸顯出兩分猶豫生疏。

她蜜色的桃子臉整個都被貓崽的到來點亮了,連鼻子上的小雀斑都透出一點紅撲撲。

雲棠隻踟躕了一瞬,就小跑兩步跳進了女孩懷裏。他坐在小桃手臂上,小腦袋要後仰著才能看到她,那圓蓬蓬的奶白色小腦殼跟一樣圓乎的小身體擠在一起,脖子因這樣的動作完全消失了,從後麵看簡直像兩個笨笨地連接在一起的毛糖球。

不提小桃此刻的開心,另一個也正下值在自己房內、本來正麵無表情收拾床鋪的二等宮女阿亞也怔怔地盯著這邊,一雙清淩淩的眸子有些失神,喉嚨不受控製地滾出了半聲短促的尖叫。

這在平日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宮人們在自己屋室內要保持絕對的安靜。同居的侍人除了必要時,甚至連低聲交談都少有。掌宮更是嚴苛地將這條規矩作為考核宮人的標準之一,連三等以下的宮侍都以不多話、少言語為榮。

阿亞平日便是個極謹言慎行的姑娘,一直以來很少犯錯,在清平殿掌宮眼裏算是個得意門生。

小桃慣來是十日裏連阿亞五句話都得不著的,從未見過她行差踏錯、更遑論這樣失態的時候。

她當下甚至連抱著的祥瑞都暫忘了,滿臉驚異地向二等宮女望了過去,帶著她懷裏本來在看她的雲棠也朝阿亞轉過了小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