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些。

在經曆一番徒勞無功地發泄式狂奔後, 鎮定下來的小貓在宮內必經的幾條道路樞紐旁蹲等了一會兒,終於發現了準確的目標——三個暗龍衛皆攜著束起的長卷,沉默而快速地走在路上。

貓崽微微眯起眼睛, 伏著身子, 舉步跟在那三個行蹤隱秘的暗龍衛身後,一路跨過寒風中依然秀美的靈犀園,竟來到了蕭條的西宮。

一串小小的腳印就這麽留在空曠的宮道,又很快被飄落的雪花掩埋了。

在那幾個明顯是有差事在身的暗龍衛走過西宮楓溪門轉角時, 貓崽若有所思地躲在門洞外側的牆壁處,抬起一隻前爪, 默默思考起了當前的情形。

雖則這一整座皇城都已落入皇帝的掌控之中, 而黎南洲在秋祭禮回城後不久就在朝堂上宣告了奸宦惡後的十大罪狀,阮係的一幹人等都已從暗地裏的軟禁轉入明麵上的監牢,可要是說暗龍衛攜著像卷宗一般的物事到空寥的西宮範圍內辦差——小貓還是第一時間想到了阮英環。

她也確實還活在幽宮中, 不是嗎?

小貓無意識地卷起尾巴尖, 墊著自己快要沒知覺的腳——難道是這位失勢的太後身上還有什麽籌碼、隱秘, 甚至這個女人就像貓崽曾懷疑過的那樣、跟雲棠最關心也最擔心的那個猜測——根據他剛剛偷聽偷看來的消息判斷,很大可能就是真的——有所關聯嗎?

雲棠這時已經不覺得那麽冷了,可能是他的大腦已自動適應了當前的溫度。落在他身上的白雪也不再化開、打濕他的毛毛, 而是凝出了一些小小的璀璨的冰晶。

可是那個猜測得來的念頭還是讓他打了一個劇烈的抖。

察覺到跟蹤對象的行徑變化, 貓崽放下舉在半空、凍得有點僵硬的小爪,再次從門洞裏悄悄走出去、跟上已經完全背對向他繼續趕路的暗龍衛。這幾人的方向是過去的小貓大人撒歡亂跑時也很少探尋的一處荒涼場所,跟阮英環原本居住的臨華殿遙遙相對、分布在西宮的兩個方向。

很快的, 那三個暗龍衛就閃身進了一座比起宮室、更像營伍排房的穆今宮。

在跟治愈值係統交涉什麽「一鍵回暖」功能失敗後,渾身冷僵的毛球一進入不算溫暖的室內就陷入到控製不住的寒顫當中。

貓崽過於弱小的身體和不算很健康的飲食習慣讓這個巴掌大點的小玩意並沒有多少抵抗環境變化的能量, 而因長時間低溫陷入某種休克前奏的雲棠不再能感覺到冷風帶來的難捱刺痛, 僅僅是發顫和眩暈這樣的生理反應叫小貓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正處於怎樣的危險中。

澎湃的焦慮正支撐著他的精神, 讓雲棠從剛才到現在都處於強烈的恐懼之下,而那恐懼催生出來的邪火亦形成了一股虛張聲勢的力氣,叫他錯覺自己正氣勢洶洶。

貓崽本來就屏蔽了治愈值係統的喋喋不休,而當他進來沒多久就無比清晰地聽到他找了太久的那個聲音時——

就連下意識的冷顫都在這刻停住了。

小貓艱難地勾住穆今宮內格外光禿禿的梁柱,繞過堂室後側的秦抒等人所在的方向,他一邊凝神細聽著不遠處傳來的清晰而激烈的對話,一邊把自己縮在宮殿屋頂交錯的橫梁上,慢慢匍匐著靠近對話的發生處。

在雲棠終於看到黎南洲那張討人煩的大臉之前,阮英環的冷笑先一步傳進了他耳中:

“不過是欲加之罪罷了,又焉知那畫卷下的所謂隱秘不是皇帝一手捏造出的?”

——說啥呢?

小貓猶豫了一下,還是鬼鬼祟祟地探出頭,而下方那兩個對峙的頭頂就這樣進入了他的目光。等看清下方的情形後,雲棠更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豎起耳朵——

“太後都不敢打開看看嗎?”黎南洲臉上也掛著笑容。隻是可能因為阮英環的形容看起來太落魄了,皇帝彬彬有禮的淡笑竟顯得比對麵人那刻骨的恨意和輕蔑更惡毒。

然而已經很了解黎南洲的小貓也能感覺得到,此刻看起來淡然鎮靜的皇帝似乎也被某種更久遠的年代飄來的迷霧所籠罩著。時隔經年的仇恨仿佛正在這個飄雪的時刻回溫複蘇。

隻是雲棠更加清楚地看見:隨著黎南洲這句話落地,阮英環甚至開始發抖了。

不過盡管這座宮殿確實很冷——阮太後那很明顯也是被氣的。因為兩個手腳粗壯的侍人這時候沉默地走上前去,把仍梗著脖子端著姿態的阮太後「請」到了一張寬大座椅上。

他們的動作並不顯得粗魯,隻是他們很明顯是在用力壓製著阮太後。而哪怕養尊處優的阮英環這時還有力氣抗爭,尊嚴也不允許她跟兩個「下等人」之間發生什麽肢體爭執——她隻是表情越發難看起來,並不得不目視著秦抒帶人將剛剛進殿的暗龍衛搜索到的畫卷在自己麵前展開了。

貓崽的角度讓他完全看不到那幾幅長卷上的具體內容。

然而隨著那幾幅畫卷展開,阮英環的眼睛越瞪越大,她開始在宮人手下劇烈地發起抖來,甚至很快地陷入了一種巨大的羞憤、憎惡當中,虛妄的恨意和難以言述的激動正以一種讓雲棠感到震驚的形態於昔日尊貴美麗的阮太後身上燃燒……

這讓原本把心神全放在另一件事上的雲棠都被嚇了一跳。

盡管仍急於求證旁事,阮英環這時的反應仍然激起了貓崽小小的好奇。

他忍不住把身子又探出來些,大半隻毛絨絨的前爪小心地扒住橫梁——他想知道那畫上到底是什麽內容,才能讓家族倒敗侄女背叛兒子身死都還維持著高傲的阮英環一看到就瘋了——

“你竟敢!黎南洲——你竟敢!”阮英環肩膀**著、在這一刻竟像被刺傷的野獸一般嚎叫起來:“你真讓人惡心!你這個雜種!你跟你的父皇、跟你那個賤人娘一樣讓人惡心!你們一家人都該死,你們一家人就不應該活著!”

這樣突如其來不再顧忌姿態的辱罵聽得雲棠立刻火氣叢生、很想跳下去給那個瘋女人兩掌,也聽得殿內所有人都嚇得低下了頭,那兩個摁著阮英環的宮侍都忍不住手下一鬆,居然讓本來被迫坐在寬背椅上的太後掙脫開桎梏、衝向了黎南洲。

阮英環那張美豔的臉在這一刻竟顯得無比猙獰,她看著麵前比她高大許多的皇帝——黎南洲這張臉在她眼裏竟然二十年如一日的刺目。

從她進宮那一日開始——不,從柳冬雪懷上孩子的消息傳到她耳中的那天起,阮英環就無比盼望著這個皇子能胎死腹中。

她忍不住地把手臂伸向黎南洲的脖頸。她實在盼望著這個時刻——她早就想他死了。她太想了。

——皇帝一把將麵前的瘋女人推開了。

黎南洲看起來仍然不怎麽激動,可年輕的皇帝眼底亦是一片冰冷:

“所以——這就是你自以為嫉恨我母親的理由。”黎南洲又笑了一聲,盡管他的眉頭深刻地皺在一起:

“衛陵越——黎南越?唔……真是自作多情。衛陵越甚至從來都沒正眼看過你吧?怪不得,怪不得先帝會說你這個人可悲又可笑。”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阮英環被這一席話刺得更加激動了。

被她自己的自尊深埋了二十幾年的秘密,那從她純潔無瑕的少女時代便虔誠抱守著的夢,曾經破碎的單戀、天真的期待、扭曲的守望——這一切的一切在二十幾年後的今天,在她最落魄淒慘的時候由她最憎惡的人道破……

阮英環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什麽東西擊穿了。

巨大的憎恨扭曲著她,讓阮後甚至忍不住寄托於一些虛無的希望——一切,隻要能讓麵前這個從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毒蛇能夠追隨他父母一起死掉。

“都是因為你娘,都是因為你那下賤的娘!”

被一腳跺倒的阮英環依然直著脖子狂喊著:“要不是因為柳冬雪辜負了衛郎,貪慕榮華富貴進了宮,衛郎也不會重病之下早早死去。他本來會娶我的!我父親已經開始跟衛家商議婚事了——他本來是會娶我的!”

黎南洲臉色變得鐵青,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委頓在地上的女人。沉默正單方麵在他身上蔓延著。

就這麽過了半晌,他才從身後的一疊信紙中抽出來一遝,揚手扔到了阮英環麵前的地上:

“是你父親動手殺了他。阮國公那時已打定主意要你做皇後了。”皇帝對女人冷聲道:“沒過多久,衛家整門為阮係所滅,阮英環,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裝什麽傻呢?”

那信封裏正裝著關於當年的證據。

很難說自登基以後從來不提前事的皇帝在這些年裏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將他出生之前的往事東拚西湊地找出來的。

可是阮英環此刻看著那些紙張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灼人的火。她喘著粗氣,尖叫著撲上去把所有信封撕碎了:

“你說謊!”

阮太後甚至在黎南越死後終於承認她就是不愛他。可這一生當中總有幾件事情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去承認的:

“你說謊!”她的聲音在尖叫中開始變得嘶啞:“你說謊!是柳冬雪,柳冬雪——是那個賤人害死他的!!”

她就這樣聲稱著、強調著,甚至在一種無來由地力氣中稍微支撐起了虛弱的身體,阮英環昂起頭,對近在咫尺的皇帝聲嘶力竭地高喊道:

“她是個禍害!她是個禍害!黎南洲,你不知道嗎?!”眼淚終於像渾濁的水從昔日的太後頰邊流下來了:“所有的人,我所有的男人,他們隻看得到她,隻愛她。可是柳冬雪把他們都害死了!”

“我的衛郎,還有我的丈夫——你的父皇,他們都被她害死了!她就是要把我這一生都毀掉!”

黎南洲看著這個瘋癲的女人,最終搖了搖頭。

時至今日,他終於理清了幾十年前那所有深埋在歲月裏的弧線,他曾在過往的歲月裏很多次想象著他跟麵前這個最直接的仇人當麵清算的那一天。

他曾經想要讓她顏麵全失、痛哭流涕、失魂落魄地死去。可他逐漸發現無論是權勢、家人還是親生的骨血都無法摧毀這個女人真正的根基。

直到他在多年的抽絲剝繭中發現——阮英環有一段被她自己扭曲杜撰了的過去。

或許她也並不是真正在意那歲月裏虛幻掉的影子,但當她在幾十年裏反複地這樣騙自己時,謊言也就成為了她不能被刺透的東西。

其實他仍然有很多能夠「鞭笞」她的證據,他也確實掌握了很多能讓她像這樣瘋狂、痛苦的秘密……

黎南洲過去總覺得等他到了這一刻會想起先帝,想起衛家、柳家,想起柳妃——他的母親。

但不是。

他在此時感覺到的厭煩和疲倦遠多於痛恨。

他在當下無比想念的隻有雲棠——讓一切重新變得有意義的小貓咪。

能清除他體內餘毒的藥材這一兩日也要到了,等他徹底結束這一攤陳年爛泥,黎南洲隻想回到溫暖的清平殿,去抱一抱、親一親他每時每刻都在想的小東西。

——算了。

回望著阮英環憎恨又瘋癲的眼睛,黎南洲突然感覺到當前的「淩遲」枯燥而沒有意義。

他甚至不想再去提醒阮太後,是她親手把鴆毒喂給她的丈夫——他決定還是仁慈一回:直接了當地收割這個女人的性命。

同樣是麵無表情,先前那種沉冷的陰戾卻慢慢在皇帝身上消解下去了,他又最後不帶什麽情緒地看了坐在地上的阮英環一眼,便拔腿想從她身邊繞過去。

而為了看清楚熱鬧把大半個身子都從房梁頂上探出來的貓崽捕捉到男人的動向,也摟著梁柱、一拱一拱著仍顯得僵硬的身體試圖爬回房頂。

可皇帝看沙塵螻蟻一般的眼神好像給了女人一次最後的刺激。

“哦!不對!是我忘了!黎南洲……是我忘了,對,對對,是我毒死了先帝。是我親手喂的湯羹毒死了先帝。而柳冬雪也是因為這個才心傷死去,嘻嘻嘻……”

在小貓伸著不大聽使喚的前爪努力勾住梁檁時,阮太後再次響起的聲音已經完全變得嘶啞難聽:

“還有你!對了,怎麽能落下你!你以為自己就逃過了嗎,黎南洲?你也發現了,對吧,你快要死了。這種毒藥,同一種毒藥,它一定會送你們一家三口在地下團聚。”

她這時又開始帶著眼淚笑起來,而詭異的是,她似乎是想用當前這種嘶啞的笑聲構造出一種愉悅的甜蜜:

“你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對吧?你肯定發現了這件事。所以你這一年才這麽急,這麽急……”

阮英環簡直像是在臨終祈禱一般虔誠地說完最後一句。

而黎南洲聽得整個人都沉默了一瞬,然後他挑了挑眉,打算還是在離開之前告訴這女人自己這兩日就能徹底解決遺毒的好消息。

這樣阮英環大概也能死得「更安心」。

可在他張口之前,一個無比眼熟的團子在他餘光中落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一個放著不管就會自己好起來的皇帝,和一個隻要不盯著就很容易生病/受傷的小貓;

雲棠:黎南洲那個笨蛋必須得要我看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