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峻之臨時休息的廂房外, 是一條幽深的回廊。一隻巴掌大的貓崽正踮著腳爪,從數個值守宮人眼皮底下快速溜走。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小貓就熟練摸到了副殿西廳的一處花堂, 雲棠貼著牆角、豎起耳朵捕捉著影壁外的響動, 又跟被喚醒的治愈值係統確認了周圍的實時情況,然後他後退一步、蓄勢了片刻,便蹬著影壁上凸凹不平的浮雕、直接從常開著的裝飾格窗跳到了外頭。

迎麵吹來一陣巨大的冷風。

沒有任何防備的貓崽瞬間就被寒冷打透了,細軟的毛毛全都被大風吹得伏倒在身上。

雲棠沒忍住, 打了兩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在刹那間, 貓崽幾乎本能地想要把自己團成一個小球——好在這種來自於感溫係統的退縮衝動很快就被小貓大人強行壓製下去, 在連續的寒顫之後,雲棠還是鼓起勇氣,縮手縮腳地悶著頭往勤政殿的方向跑。

北風讓貓崽的行動變得費力起來。

從清平殿到勤政殿的短短路程中, 毛球好幾次都差點被夾雜著碎葉和沙塵的狂風糊個跟頭, 好處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下, 外麵活動的宮人也有所減少,使得貓崽不必因躲避旁人的視線而繞遠路,而勤政殿也很快就到了——小貓大人前些天起意要找黎南洲時, 忙碌的皇帝通常都是待在此處。

雲棠貓貓祟祟地開著治愈值係統的實時掃描功能, 從勤政殿的背側快速溜進皇帝批改奏折、接見官員的書房。

乍一進入宮殿,毛球便能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暖意正在他皮毛之下複蘇,冷熱在短時間內的快速對衝讓小貓稍微有點發懵。

因而他雖然很好地躲避著當值的宮侍, 又能跟治愈值係統時不時地閑聊,生理上的調節功能過載仍然讓他沒有注意到別的情形——一直到能望見皇帝的書房門口, 貓崽才意識到以殿中人員的活動方式來看, 宮殿主人當下恐怕並不在此處。

雲棠蹲在從掌宮所在值房看不到的轉角, 短暫地陷入了一陣躊躇。他現在其實最想要找到黎南洲本人,並且在不會引起皇帝警覺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跟蹤觀察黎南洲的一舉一動。

或許他今日出來的這一次也無法發現黎南洲的秘密——如果確實有那麽一個如他所想的「秘密」的話——可雲棠至少不能被人發現這場行動,更不能讓自己從此喪失由黎峻之帶來的不在場證明。

小貓踩了踩前腳,還是往後退了一步。

跟雲頂山那次調查行動一樣,他能在外活動的時間並沒有那麽充裕,好在雲棠很熟悉黎南洲常待在什麽地方,而那幾個去處都離小貓大人所在的位置相當近。如果一切順利,小貓甚至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兩三場周遊。

——雲棠轉身欲走。

隻是就在這時候,有一陣很輕細的說話聲從書房邊掌宮值守的小屋內傳出來。似乎是陳掌宮正在跟一個剛剛步入值房的來客交流些什麽——包括勤政殿在內的幾處宮殿所任掌宮都算是老童的直係手下,這些人對一些密事所知更多,其中部分跟暗龍衛都有接觸。

能夠在主人離開的時刻看守值房的陳掌宮自然格外受到信重,要是這時候有暗龍衛從暗道進入書房,跟掌宮發生一些職務上的交談,這也算不得什麽。

不過小貓大人立起來的大耳朵仍努力地捕捉著那些流散在空氣裏的字眼,他在腦海中對還在喋喋不休的治愈值係統噓聲,自己也屏聲靜氣,試圖判斷發生在值房裏的隱秘對話對他來說是否有用。

“衛教宗”

“西貢城”

“送來”

零碎的片段隻透露出了一些聽起來並不值得注意的信息。似乎屋內的兩個人僅僅是在交流離京的衛今扶,或許在雲棠剛從雲頂山回來的那幾天,他還能對衛今扶的消息感點興趣,可現下的小貓大人隻想調查清楚煩人的黎南洲。

雲棠緊貼著牆根,一步一步往來時的方向再次走遠了:

“繼續監測吧。”他以有點懶怠的語氣吩咐治愈值係統:“對了,你剛才是想說什麽來著,治愈值的增速又有明顯變動?”

——“本係統剛才是在報告:治愈值增速到今日仍然維持在很高的水……”

——“把藥材……王太醫過目……順利的……陛下今日就能……”

“不!停!閉嘴!”剛剛還讓治愈值係統說話的貓崽突然無比急迫地在腦海中叫喚了一聲。

可方才幾乎同時送到雲棠神經係統的兩條信息彼此之間已經發生了強烈的互相幹擾,而很明顯直接響在雲棠腦子裏的播報聲要比距離漸遠的那點私語聲清晰太多,導致那句引起小貓心頭軒然大波的斷語更像是某種摻雜了幻聽的誤讀。

盡管雲棠立刻就停下了腳步,也當即叫停了係統的動靜,而他幾乎在瞬間就轉身回去、幾步竄到了有被發現危險的門口,全神貫注地豎起兩隻綿白的毛耳朵——

令貓絕望的是,那段短短的對話已經完全結束了。

甚至後一步來到值房的暗龍衛交待完公事、也已經原路離開,因為雲棠努力去感受到的氣息隻剩下了一個——是那位仍留在原處的陳掌宮。

貓崽幾乎有些呆滯地蹲坐到牆角邊上。皮毛上殘留的一點寒意讓他無意識藏起小腳、把自己窩得像隻小母雞,而紊亂的思緒在短短的數秒內衝擊著雲棠,使得小貓不知不覺間便張開毛嘴巴、伸出了一點小舌頭——看上去是一隻會立刻引得年輕女孩食指大動的傻貓。

可跟發起呆來便顯得可憐可愛的外表相比,這個貓球的內心卻無比煩躁。

雲棠不甘心地等在書房外、用力地卡巴著眼睛,就這樣維持著姿勢又等了半晌。可裏麵確實不再有任何聲響了,似乎裏麵的掌宮已經開始展示起自己值守的基本功——小貓氣不過地把額頭懟到牆上,用腦門處那短密豐厚的絨毛將可憐的牆壁撞擊蹂。躪了一通。

但沒有辦法,最後貓崽也隻能不死心地又鑽進無人的書房內巡視了幾番。而在不驚動值房掌宮的前提下,那些可能放東西的暗格和抽屜他都不能動——不過雲棠也知道就算他真的想辦法打開看了,也未必就能看出來什麽。黎南洲總是有辦法把不想讓自己知道的東西藏得很好。

終究是時間寶貴,最後貓崽踹了一腳黎南洲的地毯,還是氣哼哼地離開了。

其實從書房周圍的動靜來看,雲棠已經判斷皇帝並不在勤政殿內的任何一處。隻是為防遺漏,也想著或許別處也正好能撞見皇帝有事務交接的手下剛巧談到「藥」或者「王太醫」什麽的,小貓大人還是把正廳、禦前令辦事處、小書房、會談廳——包括暗龍衛常用的兩個駐紮點都冒險轉了一圈。

也就是仗著作為貓那不講道理的潛行天賦以及治愈值係統的監測功能,才能讓雲棠在這樣短的時間、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將一整座宮殿分散在東西各處的宮室巡視一便,又快速離開室內、再次回到呼嘯的北風中。

可一無所獲的巡視也讓小貓大人的心情變得更糟了。

重新站到無人的石板路上,雲棠在冷風中感覺到了一瞬間的茫然。抬頭看看:宮城那陰沉的天空好像都快要落到地上,時間分明不過正下午,一種暗淡的幽藍色卻籠罩著整條空**的宮道。

雲棠左腳踩著自己的右腳,努力抵禦著讓他感覺到有點刺痛的寒冷和煩躁挫敗的壞心情。黎南洲不在勤政殿這件事也不算特別出乎他的意料,真正讓貓崽無法平靜下來的還是他截獲的那一言半語帶來的煩憂。

小貓大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努力給自己做了一會兒心裏建設,還是重新邁開腳步、拔腿跑向另一側的居正宮。

然而這一處作用類似於清平殿副殿的宮室再一次讓貓崽失望了。

他甚至隻是居正宮內圍轉了半圈,就靠在一根柱子後麵打算退出。原本同樣被雲棠寄做信息來源的秦抒就是在居正宮西殿起居和辦公。

可是秦抒也不在裏麵——柳紙青也不在裏麵、明能明續也沒在任何一處——今天真是出鬼了,雲棠找了這麽久,居然連一個可能知道內情的人都沒有看到。

但這也讓小貓大人更覺得這其中藏著不對勁的地方。

雲棠抖抖耳朵,蹲在柱子後麵避過了兩個捧著巾毯的侍女,等她們身影消失在眼前就再次躍起身往外跑。

隻是剛跑到宮門口,貓崽便猛地頓住了腳步。

一點突如其來的靈光不知為何竟在這時閃進他的腦海——在近日夜晚那些半夢半醒的時候,雲棠好像有幾次都感覺到淩晨鑽進被子裏的黎南洲身上帶著隱隱的濕氣。雖然小貓已經查看過清平殿那間浴殿:確實有一直被使用的痕跡,卻並沒有其他特別的地方。

似乎隻是忙碌的皇帝睡前正常的沐浴罷了。

況且那間尤帶水汽的浴殿甚至不像先前雲棠落水的那回——貓崽根本捕捉不到一絲藥味殘留。

可在當下,小貓大人兩隻大耳朵猛地向後腦殼一背、當即掉轉過頭,一路追往剛才那兩個捧著巾毯的侍女去到的方向。

這回雲棠幾乎是剛接近居正宮這間一直空置備用的浴殿就聽到了人聲——黎南洲確實仍不在裏麵,可浴殿內正收拾準備的宮人就證明了小貓猜測的一點:這裏近日有人在使用。

而更重要的是,盡管這裏的門戶大敞、空氣中又混雜了香薰的味道,貓崽敏感的嗅覺仍能清晰辨認出幾許殘存的很難散盡的苦藥。

那麽又有誰能在皇帝的浴殿中留下這樣的藥味呢?

貓崽慢慢垂下了尾巴,安靜地在原地站了很久。而那張小貓臉從始到終都隻是微微地皺著,卻體現不出更多的神情。看上去這個毛絨絨的小東西好像有點不太高興——但也僅此而已了。當一個生物的外表太過靈秀可愛的時候,就連他的痛苦都顯得沒那麽沉重。

就像一個美麗的人連恐懼和眼淚都能被拿去欣賞,哪怕那種讓人讚歎的表象之下是大片大片正在塌陷褪色的荒蕪。

而又過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雲棠才終於動了。

他緩緩地轉過身,邁開腳步,而後便手軟腳軟地在居正宮的走廊結結實實摔了幾個跟頭。

但是貓崽很快就調節過來這種失衡,漸漸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跑離了居正殿。他幾乎是飛奔到了外麵的冷風中,一粒雪花在這時候飄下來,落到了他頭上,無聲地沾濕了雲棠的毛毛,可小貓卻沒有減緩一丁點跑動的速度。

雲棠方才幾乎已經翻遍了黎南洲常去的地方,卻都沒有看到這個人的身影。他不知道黎南洲現在到底是在哪裏,隻猜測他至少還在這座宮城。而小貓大人當下也絲毫沒有頭緒。

可是一股燥鬱的邪火正在貓崽心裏雄雄升騰著,讓他甚至顧不上再去考慮雪地中的隱蔽問題和出來的時間太長而被發現的可能。毛球那小小的腳爪幾乎是飛躍著在快速積累起來的白雪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印記,難以言說的寒意和灼傷骨血的火焰正同時在他肺腑間激烈對衝,可雲棠現下也都顧不得了——

巨大的怒火和恐慌正在小貓心底醞釀成一個可怖的怪物。

他今天非得要找到黎南洲。

作者有話說:

我隻能說小貓要是再不發現,黎南洲就要自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