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臨時收拾妥當的廂房雖不大常用, 它裏麵的活動空間倒是很寬敞。隻是寢臥的布局同雲棠平日起居的地方完全不同,且沒有內外間之分,一通到底的長室內, 隻有幾架頂天的立櫃作為隔斷, 因而躺到**後、宮侍在屋內的身形動靜都顯得很清楚。

雲棠對此倒是很坦然。

他完全不在意在別人的目光中做一切事情:睡覺、吃飯、洗漱、換衣服,等等等。當他還是小貓的時候,他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地上翻著肚皮打滾,撅著屁股撲玩他的彩絨球布老鼠, 而他簡直是理所當然地吸引著所有人注視的目光——這樣對比來看,人形的雲棠已經收斂了不少。

但是黎峻之很不適應。

這小孩的性格比上次見到那回悶了不少。他似乎很討厭房間裏有人, 可他也不出聲。

他隻是在這張過於寬敞的大**跟雲棠隔開一點距離板正地躺著, 小手抓著小貓大人的袖角。而他的眼神則一直透過紗幔、直直落在侍人們隱約的影子上。

但凡有人發出任何一點微小的聲音、或隻是無聲走動,這孩子就會立刻彈坐起來, 小小的身體安靜地繃緊, 沉默等待著外麵的動靜結束。

小貓大人的袖子都因此被扯動了好幾回。

可雲棠卻沒有生氣的意思。因為很奇妙——小孩的這種敏感和警惕又是一個跟黎南洲非常相似的毛病。雖然皇帝的反應並不會這樣激烈, 可那個人也同樣無法在寢閣內有旁人的時候睡著。換成小貓,隻要是一個氣息熟悉的人就完全可以把睡夢中的他抱走。

——黎南洲的不安全感也曾來源於久遠之前的某次被信重之人背叛的危機嗎?

望著近處這張稚嫩的小臉,雲棠的思緒卻杳無邊際地飄在遠方。他抬起手臂, 漫不經心地把被黎峻之撲騰掉的被子重新扯上來, 給小孩蓋好,然後小貓大人支起手肘、稍微撥開了紗幔的縫隙:

“老童,你帶著他們出去吧。”雲棠吩咐道:“這孩子一驚一乍的, 我看他都要困懵了,他也不肯睡覺。”

守在立櫃邊的掌筆太監聽到這話, 先是習慣性地應了一聲, 而後他卻略有些猶豫地在原地停了片刻, 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峻之少爺喜靜,許是也不用祥瑞在裏麵陪伴照顧了。要不然還是讓峻之少爺自己在裏麵安生地睡著?”

——直到此時,老宦侍對於小貓大人的角色突然轉換為照顧人的一方仍感到不能適應。

然而感覺到自己一下子就被抓緊的衣袖,雲棠低下頭來,看到這小孩瞬間瞪大了的眼睛,不禁有點無奈:

“我現在不走,”他先是對黎峻之輕聲道:“不過你要是把我的衣裳抓壞了,我可就要你賠了。”

而等小孩子慢慢放鬆了力氣,雲棠才再次回答掌筆太監:“沒事,我就在裏麵陪著他了。放心吧老童,這小孩挺老實的,也不吵鬧。正好我待會也想要睡一覺。”

小貓大人都這樣說了,總管太監便沒有再說什麽。老童很快就領著兩個守在廂屋內的宮侍退出到回廊旁側的一間茶房。

隨著離開的宮侍將門扉闔上,眼睛還直勾勾盯著老童等人離去方向的黎峻之又身體繃直了半晌,然後才漸漸讓自己放鬆下來了。

在雲棠頗感興趣的觀察中:這孩子臉上開始浮現出一抹明顯的遲疑,就好像獨自在野外看到水源的幼崽仍然拿不準該不該在危險離開後解除警報。但他又實在太「渴」了,而讓他感覺到向往的氣息就在身旁——

小貓大人能感覺到抓著自己的小手又緊了一下,然後黎峻之好像終於有了某種決定:他翻過身來,不再監視著讓他警惕不安的床榻之外。小孩順從心意,把自己的臉、自己的眼睛和兩隻手臂全部朝往雲棠的方向。

黎峻之緩慢地眨著眼睛。他已經很困了,老童等人的離去幾乎抽走了小孩最後一點艱難抵抗著睡意、保持戒備的力量,那雙來自柳家人的眼睛也正在逐漸闔上——他幾乎半隻腳踏入了夢鄉。而伴隨著這種狀態的是小孩子正在不知不覺往小貓大人懷裏蹭。

當那個毛絨絨的腦袋終於貼過來的時候,雲棠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他抬起手,輕輕在幼兒的小臉上摩挲了一下,又伸手到孩子背後,先是猶豫地一頓,然後生疏地拍撫起來。

溫存、寵愛、關注、安全感——這是雲棠一直以來強烈需要、甚至是在貪婪索取的東西,而從雲棠有記憶以來的認知裏,似乎周圍的所有人都在把這些感覺源源不斷地向他提供。

不過對於黎峻之來說,這樣的感受在他生命中是極其罕有甚至相當奢侈的。小孩的眼皮終於沉重到再也睜不開一絲縫隙了,可當他把額頭小心抵在雲棠手臂間的時候,一大顆眼淚從他眼角直直地掉落,瞬間把雲棠的衣袖洇濕了一個小角。

“怎麽了?”雲棠仍慢慢地拍著小孩的後背,他的聲音在午後的模糊中變得極輕,也極為溫柔。

“我想奶娘。”小小的哽咽在「啞巴小孩」的喉嚨裏破碎滾落出:“我想奶娘了。可是我之前沒有聽她的話,她就因為這個被打死了。”

雲棠沉默了半晌。

“你沒有聽話嗎?”又過了片刻,小貓大人才張口慢悠悠地反問道:“那你是怎樣沒聽話的?”

“奶娘想要殺了我。”可出乎意料的是,黎峻之竟然咕噥出這麽一句話來——

“她想要我死掉。我一開始都乖乖的。可是後來我實在沒有忍住——我沒有聽她的話。因為那天晚上太冷了。”黎峻之小小地顫抖著道。

更多的眼淚開始從小孩臉頰上不斷墜落,乃至在枕頭上打出一片小小的水坑。小孩兩眼緊閉,在睡夢的邊界中陷入懵懂而真實的痛苦。

可是從這孩子話語中透出來的信息卻帶給小貓大人一陣強烈的震驚。

雲棠甚至連拍哄的手都暫時停下來了,他稍微撐起了肩膀,兩眼緊緊盯著這個看上去無知又可憐、似乎比同齡人笨拙很多的孩子,而某種很難言述的震顫正持續不斷地衝擊著他的大腦,甚至讓他腦海中一道隱約深埋著的防線發生了鬆動:

“你知道奶娘想殺你?”小貓大人不敢置信地問他:“不,我不是說現在——我是說,在她動手的那個晚上,你一開始就知道了?”而這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可你在知道這件事的一開始,還是心甘情願的,對嗎?”

在小貓大人有些恍惚的視線裏,無聲抽泣著的孩子點了點頭。

然後雲棠就像被燙到那樣,一下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幾乎是有點驚恐地看著這個蜷縮在身旁的孩子。冥冥中的幻視在此刻再一次突如其來地降臨、瞬間跟眼前的畫麵重合了,雲棠好像又「看到」那個漂亮單薄的小孩被女人捂著嘴、死死摁到浴缸深處,而他大睜著的如琉璃般的眸子正在水波中緩慢地失焦……

“為什麽?”雲棠喃喃出聲。“你為什麽心甘情願?”他詰問著眼前這個本來被以為是什麽也不懂的小孩。

可是黎峻之已經不再回答他了。

在這種精疲力盡的狀態下,這個忍不住流淚的孩子終於完全睡著。

他小小的身體中依然有絕望的哽咽殘留著,讓他在睡夢中也不時顫動。看上去這孩子非但不像別人想的那樣、不理解什麽是死亡——他甚至相當清楚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以及自己因為「不聽話」而再也見不到奶娘的真相。

而這十幾天來,他的所有哭鬧其實也隻是來自幼兒的發泄罷了。

隻是不管黎峻之在他自己那荒唐混亂的世界觀裏作出過怎樣的取舍,又為了留住他曾經唯一擁有的、極不純粹的那點愛意多麽卑微地試圖用生命討好對方,這個世界顯然並不會因為他妥協的姿態而心軟。

不過或許等他再長大一點,黎峻之就會明白自己曾經的軟弱有多麽可笑了。

雲棠發愣了好久,才在小孩逐漸變得綿長的呼吸聲中慢慢回過神來。那些浮現在眼前的畫麵、似曾相識的場景被他又一次強行拋在了腦後。

其實雲棠已經大概能意識到那些細碎的閃現意味著什麽,可現在不是時候。在當前,雲棠還有更重要的問題等待他去查明、搞懂。

雲棠懸停在半空的手又一次地落了下去,而後滿懷一種心酸的溫柔落上小孩子的頭,就在此刻——或許隻是這一刻的衝動,雲棠突然真的有點想擁著這個可憐的小老鼠踏踏實實地睡一覺。

在單純的被外貌的相似吸引和對所有小孩無差別的友好姿態以外,某種更深切的因素引發了小貓大人的共情。他開始忍不住對這小小的可憐蟲更加上心起來——或許至少在黎峻之被養育宮中的日子裏,小貓大人不會吝嗇於給這小東西一絲溫情。

但——仍然不是現在。

雲棠俯下身,滿懷憐憫地碰了碰孩子的額角,然後他緩慢地把自己的手臂從黎峻之身邊抽了出來,整個人也悄無聲息地退後。

“要麽你睡久一點,我盡量早一點回來?”雲棠坐起身,用一種微弱的氣聲跟熟睡的孩子商量:“小東西,謝謝你今天這所有的毛病……”黏著他,要睡覺,不接受室內有旁人留守等等——這一切的選擇給了雲棠在宮人眼皮底下暗中脫身的可能。

雖然老童他們回到相對安全的宮城後就不會再管束雲棠的行動和去向。

但如果是在別人的視線下,他大概絕無可能發現黎南洲到底有沒有暗地裏瞞著他的事情,就像他先前直接在白日找上黎南洲、那人的行為便一切如常。

而雲棠在今晨直接挑明了香丸的疑雲時,足夠合理的答案也早就被人準備好。

小貓大人也希望這一切都隻是自己在疑神疑鬼——但假如確實存在著某些真相,他知道隻有自己「不在場」的時候才有可能看到。

正陪著「悲慘可憐」的小孩子一同歇晌的小貓大人當然就不在場。

雪白的裏衣陡然一空,一隻毛絨絨的小貓輕手輕腳跳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