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電光火石的瞬間, 皇帝的身體反應快於大腦,他一步搶上前去,卻仍沒能接住離自己尚有一段距離的小貓。

雲棠從房梁橫柱墜落的全程幾乎完全處於一股巨大的恍惚。

盡管他早就對黎南洲的狀況有所猜測, 近日種種可疑的跡象更是印證了貓崽一直以來的隱憂, 但是從這瘋女人口中直接聽到的真相還是讓小貓在頃刻間陷入了一種虛妄的震慟。

所有難以描述的情緒都在一個極短暫的瞬間衝擊起雲棠的腦海,那些恐懼、悲傷、空洞的感情在刹那間翻湧上來——似乎隻是被阮英環那句「活不了多久」的斷言引發,似乎又不止關乎於雲棠此刻得知的內容。

在墜落的短暫後半程,小貓甚至暫時遺忘了眼前的所有。

層層疊疊的畫麵都在他快速下墜的同時向他眼前飛快翻湧, 那些過於遙遠的歲月、蒼白的自我認知、空乏的記憶和幹涸的感情,那扇一直被他徹底遺忘的、對他來說虛無又沒有意義的——或者說他下意識並不願意求索探究的門閥竟突然地敞開了。

他竟在這刻突然間想起了一切的一切, 想起了所謂的「上一個時空」。

他想起了自己是誰, 來自哪裏,又都在做著些什麽。

他想起了他的身世,他的經曆, 和在那場事故後不知怎樣了的親友。

他還想起了黎南洲——也想起自己為什麽不願想起黎南洲。

在小半個僵直的身子接觸到宮殿地麵的時刻, 雲棠終於發覺原來並不是治愈值係統或其他任何存在對他的認知動了手腳。

是他自己。是他想逃。

被化開的冰雪浸得絨毛微濕的小貓躺在地上, 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正滿臉緊張向他奔來的皇帝——僅有的一分仍在起作用的神智讓雲棠感知到自己好像也沒有受太重的傷。

畢竟他現在是隻貓,雖然凍得半僵,靈敏的反射神經仍然在他下降時發揮了作用——

但, 他隻是太冷了。而且他好累。

貓崽如黑寶石一般的圓眼睛慢慢地閉上了。

他實在想要睡一覺, 想要繼續墜落進那個已經在向他招手的美夢——

……

夢裏是一片溫暖幽深的浮動氣流。

而他在裏麵一徑遊動著,一直到穿過黑暗的罅隙,雲棠抬起小小的手和腳, 推開麵前一扇厚重的大門,天光大亮。

一個溫柔的中年女人正領著他從出租車上走下去。

這個全程陪伴他的人就是陽光福利院的葉老師——小雲棠在迎麵而來的大太陽下低垂著頭, 長長的睫毛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漂亮的小臉蛋立刻便顯出一副茫然害怕的模樣。

小孩子心裏麵其實很煩, 他也壓根不想要住到他很快要進入的地方,就像他也完全不想再被什麽人收養。

但是陪在他身邊的中年女人這兩天給了他很多安慰和關注,她看起來很心疼他,似乎也有點在意他——這正是小孩子所需要的。

他甚至是太需要這個了,所以雲棠也很早就學會了該怎樣討來他人在意的目光。

除了媽媽不愛他以外,他們的鄰居和媽媽的那些「朋友」都很吃這一套。

果然,這副姿態立刻便引來了葉老師的關注。

前後接觸不過幾天的時間,葉老師已經完全被眼前這個可憐又可愛的孩子俘獲了。

盡管在這裏工作的女老師已經見識過人間的諸多慘象,可是像雲棠那樣扭曲可悲的成長經曆還是世間少有。

當然,這張臉蛋也是世間少有。

這孩子甚至漂亮到讓見多識廣的葉老師都感到擔心的程度——這樣一個小精靈流落在外。

但凡被什麽不懷好意的人注意到,也許就會墮入不知怎樣悲慘的下場。

而從某種意義上講,小雲棠那美得讓同為女性的葉老師一見之下都屏住呼吸的母親也正是死於她跟堅韌品性比起來過於旺盛的容貌。

這樣的美麗甚至讓已經在漫長人生中逐漸變得平靜的葉老師都惻隱之心大動,她幾乎全程親自跟進了接收雲棠的過程。

中年女人微微俯下身,小孩子便感到自己被一個帶著汗味和洗衣粉味道的寬厚懷抱摟住了。雪紡的褶皺柔柔地貼在雲棠臉上,他充滿依戀地閉上眼睛,然後再次在屬於孩子的幻覺中看到了母親臨死前推開他的手。

隻是從雲疏鴻下葬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雲棠也不會在唇齒邊念叨「媽媽」這兩個字眼了。

小孩隻是舉起他短短的、傷痕累累的細手臂,小心翼翼將胖胖的中年女老師摟住。

他是如此貪婪地享受著她此刻的在意和心疼。

然而從馬路邊到福利院正門的這條路實在太短了。

一進入到那扇跟雲棠原來的家破舊得不相上下的大門,葉老師就鬆開了手,腳步很輕快地朝遠離雲棠的方向走了幾步,然後很熟練地把一個正待在學步車裏流口水的孩子提起來抱在懷中。

在這短短的幾分鍾內,她的注意力便已經轉移向那個呆呆醜醜的傻孩子了。

陽光福利院並不會為一個新來的孤兒搞一場特殊的介紹活動或什麽額外的歡迎儀式,就算葉老師非常喜歡小雲棠、在那之後接手的袁老師也格外喜歡這個小男孩——誰又不喜歡漂亮可愛的小孩子呢?

但也僅僅如此了。

在一座資源有限、管理也不算嚴格的福利院中,值班的大人們通常很忙。來自那些更急迫的孩子的需求已經足夠讓老師們感到焦頭爛額。

盡管被拋棄的小孩子很多都長得不夠可人、並因常年的病痛氣味難聞、脾氣也壞,並非聖人的工作人員也會常常感到厭惡和煩躁,可堅守著基本底線的老師們也難免把絕大數注意力放在這樣的小孩身上。

而雲棠——雖然這孩子有著複雜的生長經曆,悲慘的家庭,又長期受到來自母親的虐待,或許很需要心理上的關注——可最起碼他有著基本意義上的「健康」。

況且這孩子實在是長得太好看了,好看得讓麵對日夜亂叫的孩子們經常忍不住生氣的工作人員都從沒對雲棠發過一點脾氣,也好看到這座福利院裏麵的大部分小孩都特別喜歡他,甚至為了跟這個新夥伴親近發生了很多競爭——這其中也包括大雲棠三歲、在一群孩子裏顯得格外成熟靠譜的黎南洲。

從某種意義上講,得到黎南洲照顧的孩子也能讓老師們放心不少。

而黎南洲——這個年齡也不過十歲的男孩子在陽光福利院是相當特別的。

首先,在這群普遍營養不良的孩子中間,黎南洲的個頭實在很高。

他的身板甚至讓這個正休暑假的小學兒童看上去都像個「大孩子」了。而哪怕是在那些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中間,黎南洲這個小男孩也並不顯得像個稚氣的跟屁蟲。

福利院的大孩子們很少能在學校表現得太好,通常來說,他們甚至在初中或者更早就模模糊糊地考慮起自己的生計問題,並總能想到辦法——各種辦法,讓自己持續得到一些收入。

而這些孩子也基本不在葉老師等人的關注範圍內了。福利院的工作人員當然也希望那些「長成」的孩子生活得更好。

但是這畢竟隻是一份領工資的工作,所有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他們必須得把更多感情放在那些還在喝奶、或者斷掉特效藥就要死掉的孩子身上。

所以很多大孩子總是在外邊跑,甚至漸漸不太回到福利院住。而就算大孩子們回來陽光福利院,他們也不會再把自己的注意力、體力投入給這個從小長大的地方,他們長久地考慮著自己不知在何處的票麵未來,思考著怎樣脫離這個已經不能提供養分的地方。

對於像雲棠這樣年紀的小孩子們來說,這群「大孩子」是比較陌生的。最多偶爾回來的他們看到漂亮的小雲棠會讚歎兩聲,然後額外多給他一根甜蜜而廉價的波板糖。

在這種情況下,黎南洲就是小孩子們的「老大」了。

在一群髒小孩中,黎南洲會決定誰先洗澡,黎南洲掌管著給小朋友們分積木塊和冰棍棒。黎南洲的脾氣總是很穩定,性格也通常很溫和——當他對小雲棠表達喜愛時,他會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雲棠睡覺。

很奇異,這個同樣年幼且野生野長的高個男孩竟像一個成年男人救助小奶貓那樣謹慎且溫柔地喜歡著小雲棠。

他似乎在試圖保護他,而他有時候會用那張棱角還不很分明的麵孔看著突然對他發脾氣的雲棠笑。

這種如同有底氣的成年人一般從黎南洲身上透出來的穩定感很快吸引了來到新環境還感到茫然的雲棠。

最開始他隻是對這個又高又壯的小哥哥隨便試探性地賣賣乖,就像他用這種「可愛」從偶爾出現一次的大孩子那裏得到更多的糖果。

但是沒過多久——都沒有一隻搬到新家的小貓應激反應更久——從噩夢中醒來的雲棠就開始乖乖地在盛夏午後被黎南洲拉到院子裏陰涼處的小板凳上,一動不動讓人給他梳頭。

“你的頭發長了。你太熱了,熱出了汗,才會做噩夢。”黎南洲粗黑的手腕上綁著不知從哪尋摸來的皮筋,他正一邊梳攏著手裏這把細軟的頭發,一邊低頭瞄著雲棠圓圓的頭頂,他專心致誌試圖給雲棠紮一個小揪揪。

這個在不久之前突然來到黎南洲生活中的小孩子就像一個福利院小孩永遠都不會想象的那種禮物——你甚至做夢都不會夢到這樣一個雪白的、漂亮的小東西。可他就是出現了,出現在你努力就能夠擁有的地方。

一顆晶瑩的汗珠這時從雲棠光潔的額角析出,順著那張柔嫩的小臉一路撲簌滾落,帶來一陣惱人的癢。板凳上坐著的小孩子抬手就想撓撓。

“別亂動。”小孩子的頭發正是半長不長的時候,讓動手能力挺強的黎南洲也會囿於一些技術上的難度,雲棠一動彈、更多的碎發就要從他手掌的邊緣流出,小男孩立刻就出聲製止這種擾亂行動。

黎南洲伸出手去,在小雲棠額角上用力抹了一把,有些粗糙的手心立刻就把汗珠流落帶來的那點癢意抹除了,隻留下一點無人在意的灰印兒,隨著男孩安撫性拍在小朋友額頭的手擴大範疇。

被人照顧的小雲棠這下子就老實極了。

“還有另一邊,也出汗了。”看不見自己腦門被蹭黑的小孩可愛吧唧地告訴靠譜的黎南洲。

感受到另一側的鬢角緊跟著摩挲過來的小手,微微仰著頭的小雲棠露出了一個模糊的微笑——

……

寬大的龍**,昏睡中的貓崽微微伸張了一下他摔傷的手爪,讓一堆圍在床邊的人立刻陷入了新一陣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