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棠幾乎很快地養成了一個習慣:他每晚睡前還是喜歡膩膩歪歪地鬧騰黎南洲。這倒不隻是因為這小貓就是愛耍壞心眼——雲棠的性子本身也比較愛嬌, 這讓他對於那些親昵無間、肌膚相貼的時刻總是很熱衷——也因此他基本上都要鬧到很晚才肯乖乖睡覺。

所以小貓大人第二日就要等睡夠了懶覺才能起來——通常已經到了午膳時間後。接著他就會把自己洗漱穿戴好,離開寢殿去尋找早早就已到正清堂或者素心齋處理政事的黎南洲。

當然很多時候,皇帝也並不一定還恰好留在宇粹宮, 況且秋祭禮期間的雲頂行宮會舉行無數場宗室、朝廷、近臣、使臣間的大小宴會, 其中那些相對重要的午宴也需要皇帝露個麵,出個場。

不過在黎南洲和從這件事情中尋找到樂趣的雲棠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後,皇帝就再也沒讓來找他的小貓大人失過手。

皇帝總是會恰好等在宇粹宮的某一處宮室內,守到新的一天又打扮得煥然一新的小祖宗過來, 然後他會陪著雲棠一起用膳,陪他天南地北的胡扯閑聊, 陪他看一會兒由黎南洲親自挑選出來的書冊, 並且在唯有兩人的書房內給小貓大人開一個一對一的小課堂:

人文曆史、地理風貌、天下形勢、舊典新經——皇帝的小課堂幾乎涵蓋了世間萬象。

黎南洲並無意將一切知識講得多麽深刻透徹,他隻是盡可能廣泛且快速地讓雲棠對自己身處的世界有個大概的了解,這樣當這小東西以後要自行跟他控製範圍以外的人發生接觸時, 雲棠不至於會因信息的落差顯露出怯弱懵懂。

而他的小心肝無疑是一個相當聰明的學生——或許本來就有難以複刻的情感為基, 黎南洲很快就發現, 他甚至在每日午時以前就開始想念和期待跟這小東西的授課過程了。

有兩次在對外邦的宴會上,皇帝端坐在龍椅上獨飲時都不由唇角帶笑。雖則當今陛下好似一直都是位「溫和端朗」的仁君,下麵的官員使臣們還是忍不住交換眼色、交流看法——看來磨刀霍霍、接連砍落阮氏、打殘秦吳的皇帝此時果然心情很好……

而在教導小貓大人這世間的道統、傳承, 凡俗中流通的道理、萬千現象的形成時, 黎南洲自然不可能照本宣科,他的所有輸出無疑都帶著皇帝本人的想法和傾向,而他的一切評價也一定帶有這位年輕帝王自己的主張。

從某種意義上講, 雲棠就像一張幹淨雪白的畫布,而黎南洲便是跟從自己的心意在上麵作畫的畫匠。皇帝滿懷著珍愛、盡自己所能地保護著他、塑造著他、影響著他, 這讓男人的角色既像是一個心甘情願的守護者, 又像是一扇拚命展開自己好讓雲棠看清這個世界的窗。

這樣平淡的、卻也在一日日間強烈遞進的安寧與幸福幾乎把兩個人都帶到了某種全新的境地當中。生活的本質、生命的質量好像正變得前所未有的鮮明和強壯。

或者通俗來講, 人們將其稱為戀愛的力量。愛才會讓原本貧瘠、漂泊、沒有根係也沒有來處的生活充滿不自覺的期待和傻笑。

就隻是——這一切實在太快樂了。

對雲棠而言,每一日從睜開眼睛那刻起,他就可以開始想黎南洲了。反正他們也很快就會見到。

他們兩個人可以在一起獨處上一兩個時辰,發呆、閑聊、聽黎南洲默默叨叨——把原本的午歇時間都用掉。一直到申時左右,秋日陽光最好的時間已經過去,皇帝才會離開書房去處理他自己的事情。

而雲棠或者就在行宮內被皇帝親衛圍起來的地方閑轉,或者化成小貓崽跟著黎南洲——這讓近日麵君的朝臣突然多了些見到祥瑞的可能。還有更多的時候,小貓大人會自己趴在書房看皇帝的那些卷冊,做做這個無聊的笨蛋留給他的「家庭作業」,兼或有一搭沒一搭地編寫自己要發展文娛事業的宏大計劃書。

很可能貓就是這樣一種愛一出忘一出的性格,不知不覺間,雲棠竟然完全把衛今扶的鬆間苑和那日相處得非常愉快的紫妹都忘在了腦後。

原本他在當日回來的路上,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刻還想著第二日要再來的。

不過在夜裏化人後被黎南洲摟著三哄兩哄,第二日主動找到正清堂再被男人三哄兩哄,小貓大人就愣是想不起衛今扶是哪個了。

在某一日跟皇帝分開後的下午,當雲棠捏著他新編的「草根逆襲」話本在寢殿外間和小杏討論閑聊時——小貓大人也發現了小桃這個妹妹格外聰明靈巧——史姑姑和阿亞正分頭帶著另外幾個宮侍在偌大的寢殿走來走去,專門收拾雲棠在出巡期間新增的行裝。

他們再過一兩日就要回去了,所以照管雲棠的宮人要在今夜之前把他的一部分行禮收拾好。本來小貓大人也相當積極地想要上去幫忙的,隻是還沒等他發揮多少作用,越來越適應他行事風格的史姑姑就把他攆跑了。

對比起童掌筆,雲棠有時候覺得史姑姑有一點點凶。這倒不是說史姑姑會批評他甚至拒絕他什麽的,就隻是這位年長的管事身上總有種讓他不自覺變老實的氣場。

不過鑒於史姑姑在攆走他的同時還端來了兩大盤鮮果細點——盡管是大得很誇張的一隻水晶盤裏裝著六塊還沒有拇指長的小糖糕,雲棠仍然很聽話地在管事安排下乖乖坐回到了鋪得舒適柔軟的座位上。

隻是在把筆遞給小杏讓小丫頭自己比劃剛剛學來的幾個字後——師從黎南洲的小貓大人自己的字跡就奇醜無比,他指點出來的白杏更是在畫鬼畫符——雲棠的注意力仍分出來了一絲投在宮人們整理的箱籠中。

雖然麵前這些說起來都是他的東西,但裏麵還是有很多——或者說絕大部分都是雲棠沒見過的,像一些被褥衣物、鞋襪手帕、書籍筆墨、話本玩器,雲棠並不怎麽感興趣,不過有一些敞開的箱籠還是吸引了他的目光。

小貓大人瞥了一眼仍在不遠處忙碌的史姑姑,想了想,纖細的手指遙遙一點:

“明月,明珠,先等一下。”雲棠放下支棱的腿,雪白的襪子直接踩到了地毯上:“這幾個箱子裏麵是什麽?”小貓大人隻是略瞟一圈,都很難忽視這幾隻木箱中透出來的粼粼寶光。

明月和明珠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臉蛋紅紅的侍女搶先答道:

“這是外邊的大人們送給祥瑞的禮物,”明珠又有些害羞,又忍不住對著祥瑞看個不停——她今日實在是幸運,竟然被史姑姑抽調來為祥瑞做事,這讓她幾乎一個下午的時間都能圍著祥瑞前後轉悠:“祥瑞想要看看嗎?”明珠才不管收拾行李的進度如何,隻想要討祥瑞高興。

就這麽兩句話的功夫,不遠處的史姑姑也走回來了。她麵上沒什麽波動地瞥了明珠一眼,並沒有對明珠的表現評價什麽,隻是有些無奈地對雲棠道:

“祥瑞怎麽能光腳踩在地上呢,”管事眼中好像根本看不到雲棠腳上的棉襪和下麵的厚地毯一樣,似乎她滿腦子都隻寫著碩大的幾個字——著涼:“小杏,你在旁邊就一點眼色也沒有?”

白杏其實早在史姑姑開口前就已經有所動作了,不過小貓大人怎麽會讓這麽個小孩子照顧自己——雖然雲棠一向無比習慣被人照料嗬護。

但不知為什麽,他好像唯獨覺得被小孩照顧不太妥當,盡管他也並不排斥有時候手賤地欺負他們一下——此刻,雲棠自己就三兩下把鞋子穿好了。

在這些小事上,小貓大人已經慢慢成了熟練工,隻是他穿衣束發的手藝頗有些慘不忍睹,常常被看不過眼的小桃她們拉去回爐重造。

但是現下的重點並不在這裏——“我怎麽都沒見過這些?”雲棠從軟榻上跳了下來,輕快地兩步便走到宮侍們身旁:

“這都是誰送給我的?”小貓大人第一次有幾分震驚地打量左手邊一座巨大而琦美的紅色珊瑚:“有沒有對應的帖子?怎麽送禮送得這麽重?”

其實雲棠倒不是因為這些價值連城的寶物吃驚。他曾經出於好奇逛過黎南洲排行天字頭的私庫,那裏麵的收藏每一件都是真正的既貴且重,有很多是以小貓大人過分高的眼光也忍不住驚歎的程度。而眼前這些——雖然也價值高昂,到底跟皇家奇珍不能相比。

他隻是覺得這件事本身就透著點奇怪的味道。

觀這幾箱禮物出手的水平,必然不是一二等閑世家能提供的,但那些人為什麽會送重禮給他——一隻在世人眼裏帶不來任何直接利益的小貓?

雲棠無意識的目光落在史姑姑身上,腦海中卻還在不停地思考。

然而女管事卻覺得這件事沒什麽好奇怪的:“這是外邊的人有眼色,知道孝敬祥瑞。”她隻不以為意地評價道。

畢竟在正中六殿的人眼裏,祥瑞本來就應該什麽都享受最好的,全天下之人都該讓自己全身心地侍奉祥瑞——在史姑姑看來,這簡直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既然祥瑞感興趣,史姑姑自然不會掃他的興。能讓雲棠注意一二,這些人送進來的東西才算有了價值——收拾行裝的進度確實算不得什麽。

史姑姑一聲令下,就要一個小太監立刻把累日以來外臣供奉給祥瑞的禮物通通呈過來讓雲棠過目。

“誒!不用不用!”小貓大人連忙叫停道:“那些箱子就別再折騰了。要是有帖子,就把好找的都拿過來讓我瞅瞅。”他又瞥了那紅珊瑚一眼,示意宮人繼續他們原來的工程。

既然這樣,那就容易得多了。內監很快就將近日的帖子先整理好了送過來,而雲棠又坐回到軟榻上開始一張張細讀。

果然,這些禮物說是送給他的,那些隨之遞進來的帖子卻都不是給他看的——這些人的目標很明顯是黎南洲。

這其實是一種相當正常的做法,雲棠也能理解朝臣們試圖通過他這個祥瑞討好皇帝的心情。

但隨著他瀏覽的速度越來越快,雲棠的臉色也慢慢沉了下去,一向神態鮮活的小貓大人漸漸變得麵無表情——

就算從來沒高看過當今朝廷一眼,雲棠仍然為他們的無恥無賴感到可笑和震驚,他不知道黎南洲有沒有起意看過這些給自己送禮物的帖子,而如果他看了,他又會怎麽想……

一種很難描述的怒火正從雲棠心裏蓬勃生出。他輕飄飄地扔掉了手裏攥著的一張帖子,而那張帖子上大言不慚地描述了剛才那座紅珊瑚的來處——

那是先代柳妃的宮中舊物,在柳妃身死後被阮英環隨手賞出。

送禮之人在帖子中極盡諂媚之能事地剖白了筆者全家對柳妃舊物有多麽不忍褻瀆、不敢擅專,又懼於阮氏惡威,隻能小心收藏:藏於外處府邸——成了某個私寵外室的把玩之物。

而如今天下大白,奸佞伏誅,對先皇和當今忠心耿耿的他們又趕緊將這件寶物送回到宮城、送到從天而降的祥瑞身邊,為這些流落的寶物找到最好的歸處。

其實這些人或許並不確定當今皇帝是否真的了解這些柳妃舊物的去向,又是否知悉阮後柳妃之間恩怨的具體細節。

但是在周知了禦前令出身之秘,又聽說皇帝在巡城禮時接見了一個有柳家血脈的宗室子後,這些人根本不敢賭。這才有了這一出。

可是以雲棠的性子來說,他卻隻覺得這整件事情都惡心得要命,他簡直絲毫也不能接受這種令人窒息的討好和投誠。

雲棠慢條斯理地撿回剛剛被自己扔到一邊的帖子,又挨個抽出翻完的那一疊裏有相同情況的幾張——阮英環在這件事情上簡直是在報一種非常可笑的私仇——

“把這幾件東西都找出來,另外放在一旁。”雲棠完全不想接受這些被送回來的東西,不過他總要先問過黎南洲再做決定。

好在除了大部分惹小貓大人生氣的「禮物」外,在這一桌帖子裏,雲棠也收到了寥寥幾張就是給他本人的。

雲棠窩在軟榻上,平複了一下心情,才把自己真正收到的禮物慢慢歸攏——他從裏麵撿起了字跡狂放的一張短箋,捏在手指間晃了晃:

“衛今扶也送了我禮物。”拜這張短箋的功勞,小貓大人終於又想起來這個名字了:“他的東西放在哪兒呢?我想找出來看看。他說他送了我一隻鳥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