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黎南洲這麽說, 小貓大人雖然覺得有點可惜,倒也沒有一定把衛今扶強留在雲京的想法。

在雲棠表示那就放棄跟衛教宗合作後,皇帝幾乎是飛快地提出了三個同樣合適且妥當的人選, 而讓人驚訝的是, 其中有一個人選居然是正中六殿的一位侍茶女官——姚阿平,這一回她並沒有跟來雲頂山,但在宮城的幾個月裏,小貓大人對這個姑娘也還算挺熟的。

“姚阿平的祖父當年是因言獲罪。”皇帝靠在椅背上跟小祖宗簡單解釋道:

“他曾於自著的雜文中假擬神鬼魑魅敘話, 字裏行間卻影射阮係霸權、異教人禍,隻是文稿保存不當, 不慎被家人傳播了出去, 一度在民間流傳甚廣。不過十數日,阮係的走狗便做局構陷了姚老族中未出五服的子弟,罪名重大, 他們一家人也沒能逃過刑罰。事出突然, 先帝在當時也隻出手保留下了姚家的一二子弟。”

黎南洲手臂間擁著他的小寶貝, 口中不冷不熱地評價——就好像偌大的姚家一族不是因為給他無能的親爹充當前鋒炮灰而遭受橫禍一樣。

倚在他懷裏的雲棠聽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就他所聽聞的所有跟前朝有關的故事中,不管是柳家、姚家,或者是別的什麽——先皇黎靖軻在這些事件中的形象都有種做作的無辜、可恨的軟弱。

或許這位先代帝王確實對天下間的亂象懷有著自己的抱負和想法, 然在雲棠看來, 先皇每一次不甘寂寞、半途而廢的嚐試都隻給旁人和自己帶來了災禍。

不過小貓大人倒不會把這些話跟黎南洲直說。

首先他身後這笨蛋很明顯對自己的父母懷有很深厚的感情,盡管雲棠完全理解不了。一想到父母——即使沒有記憶,雲棠也納罕於自己心底強烈的無感和冷漠;

其次, 實際上黎南洲本人和他母親、他的所有母族親人,從某些方麵來講也堪稱是黎靖軻一係列作為下的直接受害者。

雖然這個人從不細說他自己在剛登基的那幾年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雲棠也對其有著自己的猜測。因此小貓大人也隻把這些小小的腹誹藏在心裏, 便將這一節直接揭過。

隻是皇帝並不打算放過他。

當他們在一起待著時, 皇帝的注意力從來都是牢牢釘在這小祖宗身上的,他又怎麽可能忽略小貓大人眉眼間一丁點細微的變化:

“又想到什麽了,幹嘛做怪相?”看到這個漂亮的白眼,黎南洲本來沒什麽表情的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他抬起手,在雲棠慢慢眨動的睫毛末梢摸了摸。

雲棠一臉乖巧地枕在人身上向後仰頭去看他,並不說話。隻是皇帝到底心思縝密,又越來越了解這小祖宗的性格,他梳理一遍剛才的那番話,隻是轉念一想,便猜到了這小東西心裏在編排什麽。

皇帝又低低地笑了一聲:“小壞蛋……你不太喜歡先皇的做法,對嗎?”黎南洲放下手,攬在心肝的肩膀上輕輕摩挲。

小貓大人眨了眨眼睛,仍然維持著當前的姿勢,好像非常天真地盯著男人的側臉,卻還是不說話。

皇帝無奈地並掌拍了他一下。

隻是這一拍與其說是嗔怪,倒不如說是鼓勵——雲棠在男人懷裏緩緩掙動起來,像隻在不滿和流連之間掙紮的貓,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跟抱著他的人鬧鬧脾氣什麽的。不過他也並沒猶豫太久,身後的男人摟著他的手臂便又微弱地交叉收緊了。

他們在溫暖的書房內親密地緊挨著彼此,而這樣的姿勢讓兩個人都感覺到某種由衷的滿足。

一時間,皇帝和雲棠都沒有再說話,他們開始不約而同地享受起當下這場令人愜意的沉默。

直到黎南洲率先開口打破了這種氛圍:“其實朕也不喜歡他的做法。”皇帝的聲音劃開短暫的寧靜,像夏日黃昏的悶雷,在雲棠耳邊低低嗡隆著。

“嗯……”小貓大人舒舒服服地側身在男人腿上窩著——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坐上來的。但是這種感覺無疑非常自在,讓雲棠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黎南洲是在說什麽。

“其實朕也不喜歡先皇的做法。”皇帝又重複了一遍:“甚至有一些時候……朕回想起過去的事情,還會怨怪於他。”黎南洲垂眼瞥著懷裏的小東西微微瞪大了的眼睛,覺得有些好笑:“怎麽,你好像表現得很驚訝一樣。”

雲棠老老實實地點頭,表示自己確實很驚訝:“我曾經聽說——先皇在世的時候隻鍾愛你一個小孩,他是把你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小貓大人輕聲道:“而且你之前談起他的時候……”語氣也滿是孺慕崇敬,似乎非常懷念他。

隻是雲棠想了想,並沒有說出後半句話。

不過皇帝唇邊的笑意依然淡了下來。他把雲棠的手握在自己手掌中,沉默了半晌,才再次啟聲道:

“是,先皇在世時隻鍾愛朕一個孩子,也隻鍾愛我母親這一個女子。他信重我母親出身的柳家,倚重蘭氏、姚家,而他憎恨擺布他的聖教、朝廷、阮係,他憎惡他自己的父親、朕的祖父,而他一生都在試圖改變皇族的式微、梁朝的積弱。”皇帝將小貓大人微蜷著的手指一根根展直了,輕柔把玩著:

“他也確實做了很多嚐試,可每當他真正觸動到了敵人的利益,惹怒到對方的時候,朕的父皇往往不敢直攖其鋒,常常又痛苦地退縮了。隻是皇位和姓氏可作他的護身符,其他人卻要為朕的父皇在每一次敗落的交鋒中承擔後果。”黎南洲突然奇怪地笑了一下:

“所以——朕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想:雖然我的母親從頭至尾心甘情願,可要是沒有父皇的鍾愛,沒有他不管不顧的偏寵,或許她現在還能像那些西宮太妃一樣沉默地活著。”黎南洲眼神微微發亮,語氣有些含混地暢想著。隻是說到這裏,男人卻搖了搖頭,似乎又想到了什麽。他好像帶著點遺憾地輕歎了口氣:

“也不成啊,就算沒有父皇的珍愛,阮英環也還是不會容她活下去的,因為她生下了朕。”黎南洲輕輕掂著掌心那細白的小手,慢條斯理總結道:“那麽這麽看來,就是阮家、先皇和朕一起害死了她和她的全家。”

男人是以一種頗為輕鬆的語氣講完了這段話的。甚至當雲棠從他懷裏退開來一點,歪頭去觀察皇帝的神色時,也並沒有看到一點波瀾,就好像這個人此時的心情也跟他的外表一樣風平浪靜、未起波折。

小貓大人本身其實對父母親子這些概念都生不出什麽特別的感情。

不過他大概能明白這些東西對普世中的人有多麽重要。雲棠將被男人攏住的手掙了出來,反手握在黎南洲手上,輕輕搖了搖。他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開口小聲道:

“別這麽說……”雲棠慢慢地把自己縮回到皇帝懷裏,難得一見地感覺到詞窮了。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一些話來安慰黎南洲,可是他費力地思考了半天,就隻是又無力地重複了一句:“別這麽說。”

皇帝摟著懷裏軟綿綿的寶貝,兩手兜住他輕輕地搖晃起來。其實他心裏並不覺得多麽難過,畢竟已經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少年時的很多情感在長久的歲月下都會漸漸變得淡薄。

甚至從失去雙親直到現在,中間有那麽兩三年的功夫,黎南洲睡夢中的母親的形象都開始變得模糊了,他想他當時應該是感覺到深刻的恐慌和痛苦的——可能他也確實在恐慌和痛苦。

但是在那幾年,他的這些情緒也像是被凍在了冰層中,一切都模糊不清、影影綽綽。

黎南洲是到了今年,直到雲棠出現在他生命中後,隨著他越常感覺到滿足和幸福,他竟在同時越來越常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年少時一些幼稚的想法,想起他母族那些已經逝去的親人、想起他同年時的好友、想起他在先皇宮中看到姚大人所著雜文時拍案叫好的快樂。

他也是直到發覺雲棠化形的秘密後——更進一步的交流和更親密的關係讓黎南洲開始渴望長久,他這才越來越在意起自己身上的鴆毒,也開始真正上心地配合起多年來苦勸無望的王奇人一起治療和解決它,就好像隻當他開始熱愛活著,死亡才變得可怕。

黎南洲低下頭,在小貓大人細軟的小發旋上輕輕親了一下。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皇帝並不認同先皇當年的做法,而他也絕不會同自己的父親一樣,讓心愛的人陷入到絕望無助的苦楚中——他會為雲棠解決一切煩惱,阻擋一切可能的陰霾,他要讓這個小東西一輩子幸福快樂地活在自己的保護下,而他也當然雙手給雲棠捧上一切他想要的。

“所以——姚家兩個嫡係的子弟都是姚老親自教出來的,姚阿平的文采許是不及外頭的典學大家。

但是她性子靈活,更能在宮城裏配合你的想法。過去朕偶爾需要匯編整理的地方誌時也都是用她。而在外麵,盧侍郎兩個人也能在雲京跑開,雖然從現在看來,這兩個人行事還有些稚嫩,不過他們出身和品性難得。待後麵多讓他們做幾回實事,也就能使了。”

在雲棠此刻難得蔫聲蔫氣乖乖聆聽的情狀下,黎南洲自然而然地又將話題轉回到了最初的那個:“這樣裏外配合,是不是比衛今扶那廝好得多了?”

作者有話說:

老黎的毒是小事,應該不會正麵寫吧。我一般比較喜歡受中毒虛弱攻心疼得要死這種情節,反過來的我不太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