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棠臉上的笑意還沒有完全落下去, 在看到來人的瞬間,他幾乎是有些茫然地將目光來回投向老太醫和見到自己後明顯很驚訝的黎南洲。

“你怎麽過來了?”

“王太醫怎麽會在這裏?”他們兩人幾乎在同時開口問道。

而皇帝的身形隻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本來顯得嚴肅的神情便漸漸柔和起來, 他麵色相當自然地邁步朝人走過去, 伸手攏了攏雲棠身上鬆散的外袍:

“怎麽穿這麽一點就跑出來,先前著涼生病的事都忘在腦後了嗎?正好,王太醫剛才還跟朕說你這藥湯要接著服用呢。”看到麵前的小東西有些不可置信地瞟了王奇人一眼,皇帝唇角才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他想了想, 又繼續回答雲棠之前的問題:

“朕方才自然是在同王醫商量正事。你也知道,下塘百姓近年以來多受熱病所苦, 當地大勢異教卻隻借此機會宣揚邪典, 然不通教化的山民染病後最易被異教蒙騙,時有大姓山民竟舉家舉族將全部家財贈獻於偽神,而非留存求生, 常至於一山一地的下塘生民傾家**產獻上命金以修什麽死後化境。還未等病死, 倒是生生帶著妻兒將自己餓死了。此事雖然聽來可恨, 可下塘府的百姓亦是大梁子民——朝廷自然要想法改變現狀。”

在王奇人驚異於皇帝竟會將這樣的事也隨口講給祥瑞聽的眼神中,雲棠倒是很容易就把這番話聽進去了。

隻是在老太醫眼裏,不管是小毛球還是人形, 祥瑞一直都是一副嬌氣稚幼、不通俗事的形象, 別說用這樣淒慘不堪的荒唐故事汙遭這小神仙的耳朵——祥瑞是需要人格外仔細照料、精心嗬護的。因此他也絕想不到雲棠竟然能在短時間內、如此自然大膽又條理清楚地往下接道:

“既然已經連家財口糧都能拋舍,便說明下塘山民在熱病的侵襲下已經放棄求生,左右都是活不了多久, 若不能想辦法解決熱病問題,恐怕朝廷也做不了什麽。”雲棠以一種微微冷然的態度輕聲評判道, 他還接著往下猜測:

“熱病傳染性強, 又多發在下塘府山區, 此地的民眾卻不願意大規模遷移求生——下塘百姓世代居於山區,有大部分並非漢民,甚至跟外界語言不通?”從這點來看,下塘山民恐怕寧死也不願離開祖處。而下塘的山脈西側接壤外邦,恐怕朝廷也並不想就將此地民眾遷走,留下一座空曠府城。

隻是雲棠咽下了後半句話,並沒有說出口。

皇帝眼中透著讚賞,點了點頭。

雲棠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安靜了一瞬,而當他再抬起頭時,他麵上的容色卻顯得比剛才好看了一些:“所以你剛才和王太醫一起商量此事,可是有什麽應對的眉目了?”

王老太醫原本一直在旁邊安靜站著,這時聽到自己的專業領域,才自然而然地插進話來:“臣這兩年都在研究這種疫病,確實在近日頗發覺了一些進展,這才過來同陛下報告。”

小貓大人聞言輕輕「哦」了一聲。

黎南洲也在旁邊溫和道:“王醫所奏之事確實無比緊要,待使官將太醫需要的輕症熱病患者帶回來部分後,太醫便可抓緊時間用藥試驗了。朕這邊也沒有什麽別的事,明能,”皇帝轉頭看向神態早恢複如常的內監:“你親自送王太醫回歇處吧。”

明能躬身應了,很快便上前接過王奇人的藥箱。

雲棠卻在這時往旁邊走了一步,手臂外側在黎南洲身上碰了碰:

“你們就隻說了這個啊……這件事有什麽不好讓我聽到的嗎?怎麽剛才你們走出來時,樣子看起來都挺緊張的。”

雲棠說話時並沒有指名道姓,背對祥瑞的明能卻是在一瞬間神色微凝,隻是他身形上並沒有明顯的反應、仍穩住了漸漸走遠的腳步。明能舉止如常地漸漸走出正廳,隻能隱約聽到皇帝陛下在他身後沒有一絲遲疑地輕笑接話道:

“緊張嘛,倒是沒有,”黎南洲隨手接過不知何時出現的侍女遞過來的外袍,披到了雲棠身上:“不過朕確實是被你嚇了一跳。朕本來也就要回去了,卻沒想到你會先跑過來——怎麽,是不是醒來看不見朕,心裏就想了?”

隨著男人上身湊近向小貓大人、麵上滿含柔情地低聲調笑,他眼底俱是不容錯認的寵愛和縱容,又多多少少透著幾分得意的味道,那一絲絲隱晦的不詳猜測終於被雲棠完全驅散了。小貓大人的麵容重新變得明亮起來,愉悅的笑意也再次爬到眼角眉梢,雲棠抬手握拳、迅雷不及掩耳地在皇帝鼻梁上輕敲了一下:

“想得還挺好。”

黎南洲沒有一點脾氣地攬住小祖宗的肩膀,另一隻手先在雲棠側臉上摸摸,倒覺得不太涼:“怎麽穿這一身就過來了,老童是怎麽給你選的,真是胡鬧——咱們先回去換一身衣服吧,就穿這兩件衣裳可不行。”沒有對看呆一眾宮人的小貓大人熱烈誇讚的皇帝陛下開口便替人決定道,他還問:

“醒來後吃東西了沒有?”

雲棠聞言鼓了一下嘴巴。

雲棠其實——還確實覺得有一點點冷,畢竟宇粹宮殿內極大,門廊眾多,不可能每一處都如寢殿一般溫暖,譬如在黎南洲剛剛給他披上披風之前,小貓大人就能感覺到正清堂門前吹透自己的一股邪風。

所以他也沒拒絕身上這件玄色織緞披風。

不過男人對他這一身毫無反應,隻曉得在那裏磨磨叨叨,還是讓小貓大人覺得有點不高興。他扭動了一下被皇帝攬住的肩膀,又舉手在人眼前揮了揮——黎南洲是瞎了嗎?

黎南洲倒是沒瞎。

他非但沒瞎,他還並不顧忌此處的宮人,直接湊過去在嘴邊的白嫩手背上親了一口。

這一口倒是又把雲棠哄得高興了些——比起皇帝,雲棠就更不在意是否有旁人在場了。當他還是小貓咪時,他甚至是隨時隨地心思一動就往黎南洲衣袍裏鑽的——小貓大人有點得意又有點嬌怪地瞥了男人一眼,從嗓子眼裏輕輕「哼」了一聲。

“我不餓,我也不冷。”小貓大人拽著皇帝,半道往通到宇粹宮書房的那條路轉向,“我才剛從寢殿出來,現在回去幹什麽?走吧,咱們昨晚說的那些事情,到素心齋再細講。”

皇帝又不能跟他掙紮,隻好無奈地被這小東西拽走,隻是他邊走還邊不甘心地問——“你怎麽一直都不餓呢?這都過去多長時間了,也該吃飯了啊,乖乖。”皇帝此刻簡直像被老童附身了一樣。

——黎南洲實在對這小祖宗的食欲缺乏感到憂心忡忡。

雲棠對於食物的冷淡無感絕對已經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一次兩次皇帝還沒多想,可是在這小東西化形以後,黎南洲才發現雲棠在貓崽時期的挑食難哄壓根都算不得什麽——雲棠的人形才是真正恨不得飲露餐風。

哪怕是不重口腹之欲的皇帝,他在長時間不進食的情況下也會感覺到饑餓,可這小祖宗從來就沒有主動想要吃飯的時候。

黎南洲實在很想認真就這個問題盡行一番說教。

然而雲棠對於自己不想聽的話從來都是當作耳旁風。

小貓大人一進入到同樣烘得極溫暖的素心齋中,就拽開脖頸處的扣帶將披風脫掉、隨手遞給黎南洲,他自己則煞有介事地坐到桌案後麵,先在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桌麵上看過一番,再擺弄了一下頭頂冠帶垂落在身側的輕薄玉扣。

皇帝的書房倒一向不許普通宮人進入侍候,因而此時的黎南洲是手臂掛著小祖宗遞過來的披風站在鏤空百寶格外對著宮侍吩咐著什麽。

而雲棠不過等了這短短的半盞茶功夫就開始感到不耐煩了,他透過木格的空隙往外看去、緊盯著男人的每一點動靜,像幼貓正認真觀察著獵物。察覺這人說完話要轉身回來了,小貓大人提起一巴掌就扇倒了皇帝桌上的筆筒。

這種行為——無論發生過多少次,黎南洲都還是會被可愛到。

所以說有的人天生就適合做貓奴。畢竟他們是沒有底限的。

黎南洲甚至幾大步便走回到桌案邊,還來得及把即將滾落的紅木筆筒接到手中。他將這個筆筒遠遠放在另一邊,捏了捏這小東西的手:

“怎麽一過來就開始找茬?”皇帝並不把這當回事地隨口一問,便轉到桌子後麵,挨著小貓大人坐到一處:“朕要他們上一些甜粥和桂花糕過來,你就當陪著朕一起吃一些,吃完咱們再聊別的,好嗎?”

——甜粥?桂花糕?

雲棠眼睛亮起來了。他抽回自己被管製的手,轉頭看了皇帝一眼,終於矜持地點了點頭。

雖然在皇帝背地裏的邪惡吩咐下,禦膳房這次的用糖量被全部減半了,黎南洲此人更是全程試圖威逼利誘小貓大人多吃下幾口青菜和肉羹,雲棠還是把那幾份精致小巧到離譜的甜點通通吃完了,還在男人花式百出的誇讚下喝完了半盅魚湯——這一切都讓皇帝感到由衷的滿足。

黎南洲甚至忍不住在這期間多次說出某個經典的句式:“乖乖,你真是太棒了。”

而在這種心滿意足的餘韻之下,黎南洲於接下來的時間難免都變得非常好說話了。

他先帶著一種陶醉的快樂聽完了小祖宗對於他昨晚許諾建造的遊樂場所作出的一切可愛設想,並對每一個要求通通表示強烈的讚同,而這種讚同讓本來心情就很愉悅的小貓大人越說越高興、最後整個人都在不知不覺間鑽到皇帝懷抱中;

在那之後,皇帝又鄭重其事地思考起雲棠在接下來提出的、他從前確實沒太去細想過的一條道路:關於將各種思潮和教化付於積極又富有娛樂意義的文藝創作中,於百姓間流傳推廣。用小貓大人的話來說——“除卻實際民生的改善,朝廷也可以同無數教派於另外的陣地中爭奪民眾的思想,以另一種途徑讓他們掙脫那些蒙昧教信的俘虜。”

不得不說,這樣的說法在某種意義上也打開了黎南洲的新思路。

他甚至有一度短暫地陷入了沉思,一時間心裏掠過了很多想法。而等皇帝回過神來,就忍不住低頭在這小東西頭頂上狠狠親了兩口:

“嗯,你接著說。”皇帝再一次對雲棠的說法表示了讚同。

“所以就這件事,我認為可以在初期通過聖教來完成,畢竟比起在這個方麵無比匱乏的朝廷,聖教中已經有了相對完善的一套體係,而聖教中人雖可能各懷心思,但至少衛今扶是我們都能信得過的。”小貓大人從黎南洲的下巴底下把自己的腦袋掙脫出來:

“而且衛今扶這個人還挺有趣的,一起經曆過密崖那件事之後,我們倆個也算比較熟了。反正他後麵也要常進宮城來幫我設計禧園,正好方便我跟他經常接觸。”也許還可以叫他帶著紫妹一起過來——雲棠感覺這件事簡直是一舉三得了。

小貓大人得意洋洋地仰頭看向黎南洲,等待男人再一次的讚同。

但皇帝臉上的笑容卻在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黎南洲猶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祖宗的後腦勺:

“這個……乖乖,衛今扶確實會跟工匠一起出具圖紙,但是他恐怕不能像你說的那樣——配合你完成別的事務。”黎南洲手臂發力,把小貓大人稍微往上抱了一些:“衛教宗再過不久就要出京了,等他再回來雲京,也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

而皇帝似乎也突然想起了一些非常適合衛教宗親自處理的緊急事務——反正衛今扶他一向最討厭待在雲京,向來都恨不得帶著他的紫貂滿大梁遊**的,不是嗎?

作者有話說:

衛今扶: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