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盧侍郎感到疑惑的是:皇帝對於他所稟報的關於百姓自發敬奉祥瑞的情形非常關注, 甚至兩次打斷他的話,詢問其中的各種細節,隻是陛下的問詢總好像是已經提前知道答案了似的, 那每一句問話與其說是在尋根究底、倒更像是對他的一場考量。

在年輕的世家子看來——皇帝好像在引導、暗示、指點自己接下來的工作方向, 並讓他在這場細致的對答中自行領會出重點,以將陛下想看到的情景在民眾間進一步推廣發揚。

——陛下想要替祥瑞揚名,以讓更多人崇拜敬愛祥瑞嗎?

為什麽?

盧侍郎一邊絞盡腦汁地應付皇帝的問題,一邊思索著上述疑惑的答案。不期然間, 年輕人幾乎靈光一現地想到了聖教。

順著這個思路,盧侍郎很容易便將思緒發散開來:皇帝在這一二年間威勢漸盛, 可要論民心名望, 偌大的朝廷卻仍無法同聖教抗衡。

按照盧侍郎的想法,任何一個年輕力盛而富有野心的帝王自然都不會喜歡這樣的局麵。

可這樣的現象已在大梁持續多年, 而皇帝卻不可能拿對待阮係或製衡世家那套蠶食吞滅的手段遏製聖教。

治理百姓的權力和信仰教化的權威在大梁的國土從來都是彼此離分的。這就相當於完完全全的兩個體係。

所以——皇帝想要將居於宮城、常伴帝側的祥瑞塑造成某種新生的精神象征, 為祥瑞拉攏信眾、昭揚聲名, 乃至在將來某一日與聖教分庭抗禮嗎?

至少聖教地位特殊,很難為朝廷全盤掌控,而祥瑞隻是一隻好控製的小獸罷了。

盧侍郎漫無邊際地胡亂猜測著, 卻又忍不住在回答完「平聲認為祥瑞此次活民之功意義幾何」的問題後稍稍抬頭。

他自然不敢直視聖顏, 隻是想大概瞟一眼帝王的動靜,於是略將目光落到與桌案齊平處——

一個小小的白尖尖卻在這時吸引了年輕侍郎的注意力,在盧平聲瞪大眼睛的盯視下, 那白絨絨的小尖尖竟還微微動了動。

盧侍郎的嘴巴不知不覺便張開了,他都沒注意到皇帝在之後是否又說了什麽, 這年輕人隻是盡力用自己的全部五官表達著一種停滯的震驚, 露出一臉奇蠢的形容。

他是真的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在神威天成、喜怒莫測, 叫家中父祖提起來時都諱莫如深的年輕皇帝禦案邊——看到一隻玲瓏可愛、玉雪綿白、抖來抖去的小耳朵。

這、這……這個搭配合適嗎?

好在皇帝並沒注意到堂下臣子的反應,而正當盧侍郎的精神世界受到巨大衝擊,以至於短時間內都怔愣住的時刻,自進殿後便一直沉默謙卑立在另一側的禦前令輕咳了一聲,然後拄起手臂在盧侍郎背後碰了碰。

盧平聲一個激靈,才終於在下一瞬回過神來,將自己快要跑失了的下頜找到。

可是他仍然舍不得收斂神色低下頭——那隻撲棱兩下又不動了的小耳朵實在強烈勾扯著侍郎的探究欲、好奇心。於是他屏氣凝神,便聽到已無暇理會自己的帝王正端坐在龍椅上柔聲道:

“那院子就這麽好嗎?”黎南洲輕笑了一聲,並不在意堂下的臣子看到皇帝此時流露的溫情會作何想法。男人細致地托著睡得軟綿綿的貓崽還蜷著的小腳:“以後咱們也建幾座更好的嬉園,行不行?”

雲棠蹲坐在男人掌心,聞言便仰著頭從下往上瞟了一眼身後的皇帝。一隻小鼻子和淺粉的毛毛嘴也因此在盧侍郎的視線中短暫出現了一瞬,又很快消失,叫年輕官員再一次隻能看到個耳朵尖——

貓崽對於男人的提議倒不置可否,不過毛球此時正忙於理會另一件事,無暇回應黎南洲。

“7321,我聽著呢,你接著說。”雲棠低下頭把皇帝的大拇指從手掌一邊扒拉上來,然後懶洋洋地向後倚靠著,降低了的高度叫禦案後冒出來的那一點耳尖也消失了:

“這一次的流量爆發是從哪個時間段開始的?”

除了偶爾因形態轉換的需求被喚醒,剩下時間都遭到小貓大人無情擱置的治愈值係統也懶得鬧脾氣了。

畢竟宿主進賬治愈值的速度實在太快、快到讓7321都感到慚愧,不敢再對雲棠翻臉不認統的作風多置喙什麽:

“從前日的黃昏時分開始,係統就監測到本來趨於平穩的治愈值增速再次持續上升,到第二日午時已達到了宿主當日秋祭禮巡城時分的速率,並且在之後仍震**上升著、到現在也沒有回落。”

治愈值係統都感到有些麻木了:“宿主,您這次是又做了什麽嗎?怎麽沒提前跟本係統商量過?”

“唔,”小貓靠在皇帝手心裏撓撓耳朵:“其實我先前也沒想到這一點。這兩天我——”這兩天他的生活過分精彩了。應接不暇的變化甚至讓雲棠一時間把任務忘了:

“總之,這算個偶然事件。大概總結一下,就是我給我們的治愈值任務找到了一個合作夥伴,而這個人還挺靠譜的。”

且這位很有營銷意識的合作夥伴這一次趕在他前麵就把他沒想到的事情辦完了。

“7321,我的治愈值總值現在達到多少了?”雲棠問道。

“截止您問話的時刻,您的治愈值總量已經累計過半,準確數值達到了5898。”治愈值係統興奮道:“您的合作夥伴實在太優秀了,他似乎幫我們創造了又一次不遜於秋祭禮的瘋狂上漲。”

小貓大人在男人手掌裏慢吞吞伸著懶腰,然後他終於緩緩爬起來了。毛球甩了甩毛,哼聲哼氣地在腦海中對係統的興奮宣言作出反駁:

“7321,你要知道,不管是秋祭禮還是這一次的事件,這裏麵起到核心作用的都是我。”要不是他祥瑞大人太出色了,黎南洲就是再努力也幹不成什麽:“我們的合作夥伴就隻是個給我打小工的笨蛋。隻是人還相對靠譜一點,知道主動幹活。”

大言不慚的貓崽站起來後在皇帝手腕上踩了踩,恢複著從熟睡中慢慢蘇醒的知覺,期間他腳一軟,還下巴磕在人衣袖上跌了一下。不過小貓大人向來意識不到這樣的動作是怎樣可愛且丟人的,小祖宗再爬起來的姿勢相當自然而優雅。

想到黎南洲剛才好像還對他說了什麽——唔,似乎是……要給他……建幾座像他今天下午玩的那些刺激性遊樂項目?

小貓卡巴卡巴眼睛,再抬頭看黎南洲時一雙貓眼就瞪圓了:

“不過他這個人偶爾確實會有一兩個優秀的想法。”祥瑞對自己的係統客觀評價黎南洲。然後貓崽再次用完就扔:“好了,7321,我要忙了。你去繼續休眠吧。”

雲棠這時已完全醒過神來了。

他微微躍起身,先在皇帝胸膛上借力蹬了一下,而後於半空中轉身,稍微有點費力地跳到距離較遠的禦案邊沿,才有些好奇地將目光投向堂下。

除了小貓比較熟悉的柳紙青,此時殿中還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剛才大概就是這個人略顯激動的聲音吵醒了雲棠,叫他迷迷糊糊地聽了一耳朵自己的「不世之功」,給貓崽聽得清醒了,也想起將治愈值係統喚來問話。

從雲棠捕捉到的那些對答來看,黎南洲應該是打算要堂下這一位引領、或者至少主導一些關於祥瑞的「推廣」工作。而貓崽本身對於治愈值任務的推進也有自己的想法。

鑒於他目前除了熟悉的宮人,並沒有什麽可信的人能夠支使和配合。

既然皇帝開始安排專人負責,雲棠也提起興趣準備先對這個人選作了解和觀察。

不過就第一印象而言——雲棠覺得這位長相不招人煩的年輕人好像有點傻。

雖然小貓大人早已經相當習慣別人一看到他就為他激動、折服,但這個人作為能夠進殿麵君的官員,其外露出來的情緒還是過分直白和誇張了。也可能是因此人長相之故?

這位——“雲棠,這是盧侍郎,盧平聲。出身雲京盧家。”從剛才起就一直沒得到小貓理會的皇帝絲毫不以為忤,持續微笑著主動找話茬。

——這位盧侍郎生得圓臉細眼,白白淨淨,好像天然便帶著一種真誠的憨厚和善,叫貓崽看著還挺順眼的。

隻是黎南洲剛這樣介紹完,這個盧平聲就五體投地撲到了地上,簡直眼含熱淚地對桌上的毛團團顫聲道:

“臣拜見祥瑞!臣……臣今日終於見到祥瑞了!”

這位年輕侍郎言行中的誇張程度甚至已經超過貓崽在秋祭禮當日巡城時收獲的某些神神道道的「粉絲」了。

但詭異的是,雲棠好像能從這個年輕官員身上感覺到某種隱約的熟悉感。

不是對於這個具體的人。麵前這人小貓的確是第一次見到。是對於盧平聲這一類群體,似乎雲棠在很久以前就是所有了解的。

就如果雲棠在一座高台上隨便做些什麽,便總會有很多其貌不揚的「盧平聲們」在台下聲淚俱下地呐喊嘶叫,於燈光海洋中形成某種奇特的景觀——小貓大人在一瞬間便能在腦海中構造出那種景象。

可還沒等貓崽細想,一雙大手就在盧侍郎變化強烈到富有戲劇性的神情中把他撈走了。

皇帝好像也被他這位侍郎的誇張表現驚了一下。因為男人將貓崽撈回懷裏後,整個人都微妙地停頓兩息,才再次沉聲開口:

“盧侍郎,起身吧。”黎南洲似乎猶豫於自己是否該指責這年輕人禦前失儀,並隨著心意懲治一番。

但是考慮到朝中跟盧平聲同等出身、品性合適,又具備這種……天真直率特質的年輕人不算好找,皇帝最終還是決定暫時放這人一馬:

“你可以下山去了。”黎南洲麵無表情地將年輕官員打發回去幹活:“朕先時的意思,想必你也能明白了。”

姑且不說「領會精神」的盧侍郎被從頭到尾除了拜見和告退沒說兩句話的禦前令拉走時,其狀態好像是被強迫的——

宇粹宮這邊,隨著盧平聲這波陛見的官員也退下,皇帝黃昏前的工作也終於能告一段落了。

看著已經跳到自己桌上扒拉筆的小祖宗,黎南洲整個人都不自覺放鬆下來,微笑了一下。

“雲棠,你不是很喜歡衛教宗那個院子嗎?”皇帝朝著小毛球緩緩探身過去,厚著臉皮繼續前話:

“朕想了想,覺得還是在行宮和宮城裏都修建幾處你喜歡的場所。怎麽都要造得比宋間苑更好更大。隻是不知道你怎麽想,你要不要先化形回來,咱們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