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 盡管相當不情願小東西自己跑出去耍,但是雲棠回來的時間還是比皇帝預料得更早一些。

隻是黎南洲更沒想到這小崽會在外麵玩累睡著,竟是被暗十八抱著回到宇粹宮的。於是他又是鬆了口氣, 立刻將一直惦記著的小毛球接回到自己懷裏, 又有些好奇他們在外麵都經曆了什麽。

在聽到雲棠是跑到登雲觀,還見到了回山的衛今扶、並被那人領回到了自己的院落,皇帝的神情就頗有些不大痛快。不過他之前本來就是在處理鹿長史和阮靜瑤針對下塘布置的來信,麵容從始到終都顯得嚴肅, 暗十八也就沒太顧忌皇帝陛下的臉色。

“你剛才說——祥瑞極喜歡衛教宗的紫貂,還有他那座布置獨特的院落?”皇帝嘴角微微地抿緊了。

“是的。”暗十八如實回稟到:“據衛教宗所說, 那院落的布置本來就是專為紫妹玩樂活動所建, 對幼獸來說最合適不過。的確,祥瑞當時一進入鬆間苑,就立刻忍不住投入其中、玩耍起來。要不是後來跑得疲累了, 恐怕還意猶未盡呢。”

黎南洲不說話了。

他眉稍輕挑, 低下頭仔細打量著臥在他腿間的小家夥——雲棠此時已在他懷裏睡得四爪鬆軟, 小肚皮微微起伏著,看上去的確像是累壞了。雖然皇帝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間都不算是對小動物感興趣的性格,他對於幼獸的了解自然不比偏好獨特的衛今扶那樣多。

但是今日貓崽沉迷於旁人的院落、甚至興奮地玩耍起一隻紫貂玩慣了的器具, 還是讓一向嬌慣貓崽的皇帝感覺到濃烈的鬱憤——皇帝深刻地認識到, 他的心肝受委屈了。

“衛今扶的院子裏都有些什麽,你可還能複刻出來?”皇帝靜了半晌,才有些不甘不願地向暗十八開口問道。不過他很快又改變了主意:“罷了, 怎麽能叫祥瑞跟旁的什麽用一樣的東西,甚至還撿人家玩剩下的。”這小崽一應之物必然都該使用世間最好的:“這件事朕已知道了, 你先下去吧。”

暗龍衛隻是點點頭, 便很快在書房中消失了。

此時的掌筆太監正在值歇, 隻有明能明續二人在階下的兩側矮案整理奏折。雖然兩個明字輩的內監也同樣無條件地偏心祥瑞,到底他們並不像自己的師父童鶴衣那樣敢說話,要是老太監在此處,聽到暗龍衛剛才那番回稟,恐怕也早就開始心疼起來——盡管人家小貓今日午後過得很快樂。

可黎南洲完全不是這麽想的。他本來大半沉浸於政事的思路都因小貓玩樂這一件事而暫時停斷了——皇帝微微凝神,放下了手中的筆,上身向後倚在靠背上,心思一時間都在「祥瑞的遊樂場所」這件事中打轉起來,短短的半刻就有很多念頭從他腦海中劃過。

皇帝想:他是否應該征集些經驗豐富的伺獸師給小毛崽也修建出一個嬉戲之處;那麽是該專辟莊園、還是在行宮和宮城裏各擇一處加以修葺、抑或將現有的花園宮殿加以改造,使其更適合小祖宗玩樂呢?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然單是尋找合格的設計師一事,皇帝將他認知裏的所有人挑挑揀揀一番,也想不出誰會比衛今扶這個自小嗜愛走獸、又將這一歪門邪道鑽研到極致之人更為適合。想來想去,似乎將祥瑞的嬉戲之所交由衛今扶負責才是最靠譜的,不光是這個人算是信得過,衛今扶也確實能拿捏住小崽會喜歡什麽。

猶豫了半晌,黎南洲從鼻子裏輕哼了一聲,打定了注意,才暫把這件事擱下。

男人輕輕給懷裏的貓團換了個姿勢,接過宮女默默走上前遞過來的小毛毯——或者幹脆說是一張小方巾,把雲棠四仰八叉露出來的肚皮蓋住了。

見這小東西睡得極香,一時半會兒都沒有要醒來的意思,皇帝才輕聲交代要禦膳房將兩種晚膳都隨時準備著,好等祥瑞睡醒後立即呈上。他自己也重新提起筆,將已有決斷的寥寥數句批語寫在信箋上,又裝封印漆,讓人連夜送到山下。

柳紙青便是在這時趕回來,跟另一個盧姓侍郎一同求見的。

黎南洲道過免禮後,隻輕飄飄看了禦前令和那盧侍郎一眼,便微微頷首:“朕對山下的事已經有所聽聞,看來是反響不錯?”

紙青低著頭沒有言語,隻有意讓一旁的盧侍郎回答。

作為皇帝的「自家人」,這位禦前令的身世已經快成了朝中公認的秘密,能入君王書房的官員幾乎都知悉了此事,便開始對禦前令表現出一種態度相當曖昧的容讓和馴服,譬如在此時的述職場景中,盧侍郎便自覺暫退一步,似乎要把發言露臉的機會敬奉給他。

不過柳紙青自己很清楚,如果他真想獲得作為「柳家人」的特權,他早就該退出大梁的朝廷了。

隻要不觸碰一丁點皇權與政務,他倒真能對朝臣們跋扈些,陛下大概也不會多說什麽。

可柳紙青既然已選了這條路,他自己也想要光複柳家,那麽比朝廷百官都更熟悉皇帝秉性為人的禦前令就不能因血緣而自恃倚仗,那無疑是在犯傻。

於是紙青隻靜靜聽著盧侍郎有些激動又難掩感慨的回話:

“消息在百姓之間傳遞極快,又正趕著秋祭禮的休沐節慶,不過這二三日,雲京中已然有秦虎吳豹,阮邪為禍的說法。火藥之事牽扯甚大,朝廷不能亦不該隱瞞此事,有了……李尚書先前的指示,半個雲京城都在迅速流傳這險些釀成大禍的惡事,如今懲奸後、誅邪異的聲討儼然成風了。”

這位年輕的盧侍郎家世亦算顯貴,但難得跟快要落馬的那幾姓都沒有牽扯。他入仕時間短些,從一開始就效忠於皇帝,隻是不算皇帝的親信,心性又難得有幾分赤誠,正合適為黎南洲辦些聽上去光明正大的差事,就比如:

“以秦虎……不是,以鄔原秦家為倚仗的惡衙毒差連續數年盤亙在以合子巷為中心的南城廣予街附近,為害良民、盤剝百姓,而近日這股勢力幾乎被連根拔起了。隻是秦家受到聖嬰教餘孽一事影響,依然龜縮在府,幾房人都未敢冒頭為此事張目。想來少不得山腳下的秦務大人送了家信回去、交代了什麽。”

這位盧侍郎到底年輕氣盛了些——出讓了發言機會的柳紙青在一旁默默聽著,幾乎要忍不住微笑。

像盧侍郎這樣的人是能被禦前令一眼看到底的。

隻是紙青從沒見過哪個人在陛下麵前如此理所當然地給其他朝臣上眼藥:盧侍郎言語中的態度和傾向直白到不作掩飾,而他自己好像還不覺得怎樣。恐怕這位盧侍郎自小就很受到父母親族的寵愛,出來做事後也依然直率到有些理想化。很可能這人剛剛對自己表現出的退避馴讓已用盡他的所有城府了。

鄔原秦家是在梁朝橫踞了幾代的世家,雖然最近好似惹上事端,暫時要蟄伏起來,隻是在很多不長眼的人心裏,依然將秦家吳家這樣的家族看作龐然大物,恐怕自己在禦前說了不中聽的話。

但凡流傳出去,秦家不敢同陛下爭風,卻會把他們自己的性命害了。

不過在禦前令想來:既然這位盧侍郎一不算聰明靈慧、二來辦事手腕不夠圓融,皇帝肯啟用這個人,恐怕除卻家世之故,也多少取中他這點率真誠懇吧。

果然皇帝點了點頭,對於盧侍郎那些「夾帶私貨」的小話沒作評價,隻是手臂微微一動,低頭往案下瞟了一眼,才又問道:

“那麽關於祥瑞在火藥大案中建立奇功一事,民間的反響又如何?”

——祥瑞?

盧侍郎沒想到陛下不去細問秦家和合子巷的關聯——他專是為這件事來告秦家的狀的,他還準備了好多話沒說。在阮係霸權皇朝的數年間,秦氏與阮家狼狽為奸,禍害百姓、逼迫自由民成為莊戶隱戶、收私稅雜綱,使得無數良民破家**產、賣兒鬻女,可愧他也是偶然間才得知此事。

這等遠離宮城、又被鄔原秦家一手遮天掩蓋下的密事慘事,貴族官員們向來都不會去關心,恐怕一直被阮係防備的皇帝陛下更是一無所知吧。

盧侍郎是絕不想到君王的觸角已比他能想象得更早地伸向了雲京、乃至梁朝的每一個角落,甚至中正六宮有很多宮人就是在「合子巷」這樣的地方以死人的名義被童掌筆親手圈選進來的。在黎南洲少年登基,還沒有能力撼動阮係、秦家這樣的龐然大物時,他已開始為打敗他們做準備了。

不過既然「合子巷」等被連根拔起已成定局,火藥事件一出,與邪異餘孽隱有瓜葛的秦家吳家亦開始夾著尾巴,在盧侍郎和他父祖們看來,皇帝估計至少要砍掉他們一臂,那麽落井下石這件事想也不會缺他一個。

至於祥瑞嘛——盧侍郎並沒有在秋祭禮當日跟隨巡城、然後住在雲頂山腳下的資格,他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傳說中的神獸,隻是聽過無數親眼見到的人告訴他這祥瑞有多麽聖潔可愛、仙靈脫俗,強烈的好奇心讓盧侍郎亦非常關注民間對於祥瑞的說法。

而聖嬰教餘孽謀劃的火藥事件發生後,隨著消息在山下、民間慢慢流傳開來,百姓對於祥瑞更加追捧和喜愛,甚至幾乎快釀成一種狂熱的趨勢了。

在盧侍郎先前領會的旨意中,皇帝曾專門指示他們這些人要小心引導民間對於祥瑞的愛戴追逐,同時務必要注意是否會有別有用心之人詆毀、汙名化祥瑞,而民間若有自發的讚頌,朝廷的姿態便是默許甚至鼓勵的。

想到此處,盧侍郎便笑著回稟:“祥瑞下凡後屢建奇功、此次更是提前阻止了一場危害蒼生的大禍。近日以來,百姓間紛紛熱議此事,街頭巷尾皆能聞見,甚至處處自作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