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他沒有名字,那個自稱是他老子的人一直“狗崽子”“狗崽子”的叫他。

記憶中,盡是男人帶著酒氣的辱罵聲,還有毫不留情地拳打腳踢。

“老子花錢買了你,你就得給老子幹活!”

男人從來沒有掩飾過他是他花錢買來的事實。

這在村裏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類似這樣花錢買兒子的人家,不少。

買他的人叫劉金貴,據說是沒有生育能力,買個兒子回來繼承香火,給自己養老送終。

但同時心裏又膈應他不是親生的,認為他養不熟。每日拳打腳踢少不了,喝了酒後就拿幾歲的孩子撒酒瘋。

當時的林非年紀太小了,很多事情都記不清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這裏來的,隻模模糊糊地還記得,有人叫自己“feifei”……

他給自己取名叫“林非”,是因為那個教他認字的女人姓林。

在那段黑暗的記憶中,唯一給過他善意的女人。

這裏娶不著媳婦的人,大都會選擇從人販子手裏買媳婦。

劉金貴也是其中一個。

在買回他之前,劉金貴還給自己買過一個媳婦。

在林非的記憶中,那個女人總是一個人呆坐在角落裏,神情麻木恍惚。

女人曾經逃跑過很多次,最後都失敗了,被抓了回來。

起初,劉金貴還指望著女人能給自己生個兒子,不敢下死手打她。在發現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後,便對女人下手越來越重。

女人被打狠了,逐漸看著精神也不太正常了。所有人都以為女人是被打怕了,聽話了。

可是,她沒有。

對於這個同樣是被拐來的孩子,或許是天生保護弱小的本能,也或者是同病相憐之感,在他被劉金貴打得遍體鱗傷時,女人總會偷偷地來給他上藥;

在他被餓得頭暈眼花時,女人也會悄悄塞給他一個紅薯。

有時,她還會教他識字寫字;

女人告訴他,她叫林阿梅,在被拐來之前,剛剛考上了大學。

林非還記得,女人說自己考上大學的時候,眼裏散發著的光芒。

可是,那種光芒立即又消失了。

女人低聲喃喃道:

“……我想回家……”

七年的時間裏,女人一直在找機會逃走,從未放棄過。

有一次,她曾經逃出過村子,到了鎮上,可最後還是被抓了回來。

那一次,是她逃得最遠的一次,也是她最絕望的一次。

旁人的冷漠和無視,讓女人消沉了很久。

可這並不是最殘酷的。

隨著時間過去,劉金貴和村裏的人都放鬆了對林非的看管。眾人都明白,都過去這麽久了,不記得自己家在哪裏的孩子又能跑到哪裏去……

在劉金貴允許林非離開村子後,他想幫女人逃出去,去鎮上的郵局替她寄了一封信。

此時女人又鼓足了勇氣,決定再試一次。

這一次,成功了。

終於,有人來了。

當見到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時,女人撲到他們的懷裏放聲大哭。她以為自己終於能回家了……

抱頭痛哭之後,就要麵對現實了。

這些年,不管劉金貴打了她多少次,林阿梅也從未放棄過回家的念頭。

然而,旁人再多的傷害也抵不過來自親人的一句話。

她的母親說:

“你看你出了這種事兒,以後也不好再嫁人了。留在家裏,回頭要是別人問起來,我和你爸的臉上也過不去,還有,你弟也馬上要說媳婦兒了……家裏也難……”

她的父親說:

“既然你都跟那男的過了這麽久了,幹脆就留下來,去扯個結婚證,踏踏實實過日子。”

聽著耳邊不停勸解的話,女人徹底墜入了地獄。

人來了,又走了。

而女人留了下來。

林阿梅一直沉默不語,也沒有回頭去看遠去的車子。

劉金貴很得意,正式認了嶽父嶽母,這媳婦從此以後就是他的了。等人都走光了後,男人操起燒火棍,痛打了林阿梅以及替她寄信的男孩一頓。

女人頂著滿身的傷,不哭也不鬧,好像整個人已經沒有了靈魂。

那天晚上,黑漆漆的村子,被一聲慘叫驚醒。

他記得,

女人拿著帶血的刀從男人的屋子裏走了出來。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向大山中走去。

男人死了,女人跳崖了。

至於,留下來的那個男孩……

十歲了,能記事了。沒有哪家人願意多管閑事地收留。

男孩跑進了山裏,在懸崖下找到了女人的屍體,將她埋在了山中。

他給自己起了個名字,林非。

林非小心翼翼地活著,他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山裏,防著那些專拐流浪孩子的人販子;也去黑作坊當過童工,撿過垃圾,餓一頓饑一頓的,也活下來了。

不知不覺,他就長大了。

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想過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他一個黑戶,又能去哪裏?

林非不知道,家在哪裏?

也不知道,是否還有人在等著他?

他在大山腳下搭了一個簡陋的屋子,當作了自己的家。

……

“啊——”崽崽張大著嘴巴,正等著眼前的人投喂。

見眼前的人走神,小手使勁兒揮舞著,扯住了他胸前的衣服,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咿呀!”

林非回過神,望著懷裏正抱著的小娃娃,見小娃娃氣鼓鼓的小臉蛋,不禁失笑。

他想輕輕撥開小娃娃緊攥著自己衣服的小手,不過錯估了崽崽不肯放手的決心。

隻要林非有想把衣服扯出來的動作,小娃娃就扯著嗓子嚎,來去幾次後,他也就任由崽崽攥著自己的衣服不放手。

他單手抱著小娃娃,另一隻手去拿勺子,然後將桌子上放著的米湯慢慢喂給了崽崽。

“嗷嗚——”換了小勺子,崽崽一口吃下肚子,小嘴吧唧吧唧的。

林非給小娃娃擦了擦嘴巴,看著碗裏的米湯,眼裏出現了一抹擔憂。

今天,他去鎮上的時候,聽到幾個女人抱著孩子坐在店門口聊天。他聽到,她們在聊自家孩子的事。

懷中的小娃娃還在喝母乳的年紀……

第二天,林非出了門。

不放心小娃娃一個人在家,他依舊把她放在背篼裏背著。

走過幾道山路,找到了靠近鎮子東邊的一個村子裏養羊的人家。

跟人商量好,回去時,他提了一罐羊奶。

林非背著背篼正走在田埂間的小路上,遠遠便聽見泥土坡上邊的大路邊上有人在叫自己。

他抬頭一看,是鎮上磚窯的老板。

男人靠在摩托車旁邊,車鑰匙插入鎖孔裏,胳肢窩裏夾著一個黑皮夾子,嘴裏叼著一根煙。

等林非背著背篼上了土坡後,他也差不多抽完了最後一口。

他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了幾下,抬起頭來,語氣不快道:

“昨天沒來,今天又沒來?”

“不想幹了是吧?”

林非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不幹了。”

一聽這話,男人皺了皺眉,道:

“別啊,怎麽幹得好好的,說不幹就不幹了?”

林非幹活賣力,又不像其他人那樣偷奸耍滑,他對他還挺滿意的。

“是不是那個老劉又亂扣你工錢了?”男人說道。“你別理他,他就那樣的人。”

林非轉頭看了一眼背上的背篼,然後回過頭,對麵前的人說道,“這活兒,現在我做不了……”

這孩子還這麽小,身邊離不開人。請退出轉碼頁麵,請下載愛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

磚窯的工作,怕是不能做了。

“我這手頭接了個活,還缺人……”男人皺著眉,又從褲兜裏拿出一根煙,低頭點火,夾在手裏吸了幾口。

“去北城,大地方。”

他嘴裏吐著白煙,轉過頭來瞟了一眼林非,慢悠悠道:“我看你人不錯,跟著我幹,少不了你賺的。”

說完,也不等林非回答,男人轉過身,將黑皮夾子掛在車把上,一腳跨上摩托車,右腳蹬踏了幾下,手上轉動著油門給油。

“轟轟!”的聲音中,隻聽到男人說道:“機會難得,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

林非沉默地看了一眼遠去的摩托車,轉過身,背著背篼往家走去。

路上,聽到幾個坐在大樹下歇腳的人正議論紛紛。

“前些個日子打雷,你們知道吧,劈中了路邊的樹,好巧不巧就砸中了一過路的麵包車!”

“俺們都聽說了,那樹被雷劈中了後就著火了,一下子就把車給點燃了。好像當時車裏還有兩個?還是三個人來著,聽路過的人說,全部都被燒成焦炭了!”

“造孽啊!也不知道是做了啥子虧心事,這麽巧的事兒也遭碰上了?!”

“你咋就知道人家這是做虧心事兒了?就不興是意外?”

“這老一輩傳下來的說法,咋不信嗎?人不是都說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還說,這造了孽是要遭雷劈的!不信看看,這不是就遭雷劈了嗎?”

“俺們六哥兒的娃兒就在鎮上的派出所幹事,這一回車子起火死了三個人,聽說,為著這事兒,人縣裏都來人嘍!”

“難道不是個意外?怎麽縣裏還來人了?”

這走在路上來來往往的人,背著背篼的林非並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