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世世代代帝後安寢的地方,其餘妃子隻有貴妃以上品級才能入皇陵。

“八月丙子,帝於辰時念刺史瑀,幾欲淚下。”莫南喬翻看著手裏的起居注,忽然斂眉咳嗽數聲。

林休思上前替他披好狐裘,莫南喬繼續看著書卷喃喃:“八月己卯,帝於午時夢魘,曰鬱貴妃回魂,長淚不止。”

小小一本起居注,從八年前起,莫瑀的名字出現過三百七十五次,鬱憐香的名字出現過一千五百八十六次。

莫南喬尋著皇陵的香火,將手中的起居注點燃。

化為一卷灰吹散於陵寢地宮。

莫南喬走近莫宏生前修建的帝後陵寢處,讓林休思拿三根香來。

“此處安靜,朕想您既不願見母後,亦不願見父皇,”莫南喬將三株香插在陵寢前的燭台上,“朕不會讓他二人擾娘娘清淨,如此狼心狗肺的夫妻,本就該互相纏在一起,莫再禍害他人。”

“陛下。”莫南喬的身子不知為何消瘦下來,林休思憂心戰爭在即莫南喬難以支持,連日越發以下犯上地管教起他。

“走吧,”莫南喬望著此處還在施工的工匠,皺眉道,“還有何日才能建成帝後陵寢?”

“約莫半月。”林休思與工匠問完後恭敬道,心下疑惑莫南喬還未立後,為何如此著急就要建陵寢。

“半月,”莫南喬收回視線小聲輕歎,“還有太久。”

不知能不能撐到那時候。

他撚落手中起居注留下的灰,林休思注意這動作,掏出繡帕將莫南喬的手仔細擦幹淨。

莫南喬看林休思低眉認真擦拭的模樣,忽而道:“先生可知,這起居注中提到朕多少次。”

“陛下貴為天子,先帝定時常提起。”林休思輕聲回,莫南喬聽完忍不住笑出聲。

他唇角的弧度一向有種譏諷和輕蔑,倨傲眉眼微挑時更鋒利貴氣,如此一笑讓林休思極為窘迫,隻是不知錯在何處。

“罷了,先生該喝藥了,”莫南喬忽握住林休思的手,雙眸含笑難得溫柔,“要快些好才行。”

林休思看著二人相牽的手恍恍惚惚走出皇陵,沒見那雙笑眼下的死寂。

一卷起居注,莫說八年,哪怕從頭翻到尾,也隻提到八次莫南喬。

頭一次,帝曰:賜四皇子名南喬。

除去這一次,其餘七次都是今年的記載,約莫每次提到他,都會加一句逆子叛臣,不堪大任。

該不該和母後互相埋汰一下呢,皇陵外的太陽好似離奇刺眼,莫南喬微眯雙眼想,畢竟這十年來,莫宏隻提過張蘭芝一次。

帝聞宮人言先後,惡絕,使人勿複言。

他闔下眼,說不清該笑還是不該笑,隻是總有一股淒涼與自嘲。

“罷了,終究是你的兒子,”莫南喬細聲道,“凡母後所願,兒臣自當力竭。”

人這一生,都困頓整合於幼時陰影。

生於枷鎖,不得解脫。

若是告訴先生自己一生別無所求,他會不會驚訝。

莫南喬看向一旁低著頭的人,那長發下頸部露出淡淡疤痕,他突兀冒出一點心酸來。

莫南喬伸手拂過那傷疤,林休思身子一僵。

帝王修長的手指穿過他的長發,清淺的瞳中映出一點溫和的笑。

“皇貴妃與九弟現下安好?”

林休思回神道:“安好,隻是貴妃如今的狀態有些癔症。”

“怪她野心太大,把孤看得太無能,”莫南喬收回手徐步回宮,“朝堂之上安穩得如何,秋家人有什麽動作?”

“監正拿了輔政大權,其餘官員皆以聖旨為準尊陛下,張家餘係亦聽從,秋家似乎有些居功,常常私下與大臣論陛下功賞偏頗。”

得到這個答案也算意料之中,莫南喬哼笑兩聲道:“多給秋家官在位者加一等爵。”

左右不過虛名片刻,半月風光,彼時最得意的人即將成為宸王刀下亡魂。

既然如此想要,讓他秋家得償一時又如何?秋家大少爺的教訓沒吃夠,沒有能力就別妄想居高位的傷疤,好得未免太快了些。

十日一晃而過,楚瑾夜夢裏時常能聽到有人餓得受不了用指甲摳挖城牆,拿頭撞石板的聲音。

一牆之隔的不僅是兩君政敵,更隔了城內外的百姓。

其間情誼血脈,又非一牆可斷,有人偷著往城內送糧食,便被宸王軍發現抓了起來。

隱隱的民怨聲起,甚至有人趁宸王出行拿起斧頭要刺殺,隻是三兩下被莫如深的親衛抓獲,斬斷頭顱掛於城門口。

這事傳到宮內時,莫南喬正在鸞鳳宮中親自整理收拾張蘭芝曾經的物品。

他坐在小榻上忽而笑得弓起身子雙肩發顫,林休思不解其狀。

將手中鳳釵放於妝奩,莫南喬用手帕將妝奩之上巨大的寶石擦拭幹淨,細細用指尖描摹妝奩上精致華貴的鏤金雕刻:“看來,皇叔終究還是個莫家人。”

果真夠無情。

“不能再這樣了。”楚瑾看著日夜煎熬中快要發狂的莫如深,心裏惴惴不安。

賀崇天幸好與竇青走得早才避免留在京內,可京內的百姓哪個會與京外毫無關係,如此圍城折磨,不知誰會先發瘋。

“子時夜襲。”莫瑀這幾日聚集不少弓箭,訓練著蒼狼軍與南軍同練,從京郊裏收來長木做攻城用的梯子,如今要派上用場。

夜裏黑沉,楚晟看著張清英身披細甲,忍不住叮囑道:“小心。”再多的,例如張清漪還在莫南喬手上一事,楚晟不知如何開口。

張清英連夜來沒睡過好覺,隻是今朝白日強迫自己休息,眼底有一片紅。

他拍拍楚晟的肩,輕聲道:“開城破門,屆時和玉衡二人到後去,他身弱,你亦不善武,隻有辰厭在我還是不放心。”

秩序井然的軍隊悄無聲息從城牆防守最弱的幾個垛口架上雲梯,守城士兵發現雲梯的鉤子後大聲呼叫,舉起了點燃信號用的火把。

在黑色的夜裏無聲豎起一個鮮明的靶子。

數隻利箭瞬間就穿過他的身體,守衛死前瞪大眼珠,舉著火把雙腿僵直地倒了下去。

“敵軍來犯!敵軍來犯!”號角聲淒厲傳遍城牆。

張清英將長弓拉滿對準那個口中吹號的士兵,縱然沒有火把隻憑借聲音也可確定敵方的位置,隻是他一箭射去,一簇火光突然亮了起來。

他的箭飛速射向一個雙臂被捆的女子——正是張清漪。

張清英渾身的血一涼,電光火石之間來不及思索,便當機立斷抬手抽箭,長弓眨眼間被連續拉開兩次。

兩隻利箭一支推著另一支,搶在第一支箭洞穿張清漪心髒前擊碎了它。

“好箭法。”高牆之上傳來不合時宜的掌聲,攀爬在雲梯之上的士兵猝不及防被淋上一桶水,有人聞著自己濕漉漉的手,驚恐大叫道:“是油,快撤,快撤!”

輕飄飄落下一粒火星,火光迅速燃燒蔓延到整座雲梯,身穿細甲的將士被火衣鎖住,紛紛痛苦地從雲梯上掙紮掉落到地上,翻來覆去用草灰撲滅身上的火。

“皇弟,再用箭對著朕,可就要與河晏兄成仇敵了。”莫南喬施施然從張清漪身後站出來,莫瑀看著他,默默放下弓箭。

莫如深指揮著人滅火,他死死盯著莫南喬道:“十日不投降,在京中滋味如何,本王封地大軍亦在來路,莫南喬,本王勸你早日自戕,莫帶著百姓白白受苦。”

莫南喬大笑道:“皇叔,你看看城牆之上的傑作,又怎麽好風光月霽說這些呢。”

他憐憫地看著莫如深道:“可憐,欺壓一輩子,到頭來複仇還要打著大義旗號,皇叔,你是真可悲啊。”

“宵小逆賊,”莫如深緊緊握拳,他鷹目炯炯恨意無遮,“本王定會斬你頭顱!”

“王爺,不必一時之氣,”莫瑀按住莫如深的手示意此刻攻城失敗不必急,他望向莫南喬,“陛下如此封城,終究抵不過被圍剿,耗下去不僅對北軍不利,也會苦絕百姓,不如就此一戰論成敗。”

“陛、下……”莫南喬輕念著這二字緩緩一笑,他剛要說什麽,一直在身旁安安靜靜的張清漪突然趁人不備掙脫桎梏,就此縱身越下城牆。

“清漪——”張清漪雙目欲裂差點崩潰,撐著理智見妹妹身後還有一根繩索。

這繩索將她吊在城牆之上未能墜落,張清英這才後怕地喘了幾口氣。

“哥哥……”張清漪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著張清英道,“殺了我,攻城。”

“不行,不行,清漪,”張清英鬆開弓搖頭,他雙目逼紅看著張清漪溫聲道,“清漪,哥哥再也不走了,你別動,乖乖的,好不好……”

“哥哥,”張清漪的淚劃盡力漾出笑的唇角,“殺了我。”

“殺了我!”吊墜在城牆之上的女子雙臂已經勒出血來,她一遍一遍祈求道,“求求你哥哥,殺了我……”

“曹恒不在了,哥哥,”她閉上眼火光映著滿臉清淚,“殺了我,攻城救下城中百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