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英再次抬起手。

十七之後,他的手這一生再未在拿弓時發過抖。

隻是這一次箭頭偏斜抖動,在風中如同雨打落的葉在水麵起起伏伏。

不知要向哪裏飄零。

隻不過半生皆飄零,也該習慣才是。

“清漪,”他看向城牆上對他笑的妹妹,也撐起一個溫柔的笑,他的箭對準那根繩索,“閉上眼,你自小就怕高。”

他看著妹妹笑著點頭,然後閉上眼。

終究舍不得這支箭穿過妹妹的心,張清英選擇射斷那繩索。

繩索一斷,張清漪便要如斷翅飛鴻。

一地血汙,好過屍身被收回去繼續折磨。

他自己也閉上眼。

箭離弦,便如一把劍,要親手斬斷這世間最後一把親緣的枷鎖和牽掛。

耳畔沒有重物墜落的聲音,張清英抬眼,城牆之上卻有一滴滴血流下。

隻不過,並不是張清漪。

“林溪岩!”莫如深看著緊握繩索用手臂擋住剛剛一箭的人,又見他與莫南喬如此親昵,心下大怒。

莫如深指著林休思道:“你!枉讀聖賢,當年教你的道義,你是丟到狗肚子裏去了!”

“夠了!”莫南喬身後的護衛立刻將張清漪拉拽回地麵,他護住林休思受傷的手臂,冷冷看向莫如深,“朕不殺皇叔,皆因先生自小教導的儒家五常,皇叔該常懷感念之心,不然您當年封地豢養軍兵之事,朕早就將其報給父皇。”

“陛下。”林休思避開莫如深的眼神,輕輕扯了扯莫南喬的袖子,但莫南喬仍是冷笑道:“否則哪來皇叔今日,還能對著先生大喊大叫。”

“你知道?”莫如深錯愕一瞬,望著莫南喬的眼神越發複雜。

莫南喬懶得回答莫如深的問題,他看著癱軟在地上的張清漪低聲說了一句話。

本一心尋死的人不可置信抬頭,來不及多問便被護衛拖了下去。

今夜的攻城失敗也在楚瑾意料之中,左右主動在他們手上。

被動的守衛不知何時才會有敵軍來襲,隻能整日整夜的緊張守備,而城中儲備消耗極快,軍隊的狀態隻會一日不如一日。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必死局,楚瑾想不通莫南喬還不肯開城一戰的心思,他在夜裏四處走走,偶爾聞著百姓低聲抽泣,不知是牆裏還是牆外在哭。

‘裏麵,是餓死人了嗎?’楚瑾不忍問係統。

‘北軍手下的將領不顧莫南喬的指令劫掠了百姓,餓出人命也是時間問題。’係統答。

高牆之上的守衛仍然站立著,不知道心裏是否也祈禱戰爭快些結束。

楚瑾查看著自己近日剩餘下來的三十屬性點,突然問道:‘這些屬性點,到底是什麽?’

‘人乃至世間萬物都是由能量組成,不過一些成了星辰砂礫,一些成了擁有思維的生物,一切物質的本質是能量,而屬性點就是最原始的,不可再分解的能量。’

‘能量?’楚瑾拂過冰藍色的麵板,突發奇想道,“那能量來自何處?”

‘物質,從物質中收集,一切行為都伴隨著能量的損耗,損耗的能量可以被係統收集轉化為最純質的能量,也就是給宿主的屬性點,’係統一五一十答複,它頓了一下道,‘宿主想將能量用到到城中百姓身上?’

‘能夠保住城中百姓的能量,需要多少?’楚瑾直接問道。

係統掃描城中所有處於危機的百姓,精密計算道:‘若十日不能破城,需要六十屬性點。’

‘六十?’楚瑾頭疼扶額,又狠心問,‘已經加在我身上的屬性點,能否提取出來?’

係統沒有回答,楚瑾知道這是可以的意思,他心情明朗起來,笑道:‘還剩十點,這個狀態,在旁人眼裏是什麽狀況?’

‘病危。’係統道。

‘要嚇他一跳了,’楚瑾同係統揶揄,‘每日扣除六點,看來我還能活蹦亂跳幾天,若是莫瑀成功登基,我會得到多少?’

‘不是會得到多少,係統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係統這一次的聲音褪去了初次的**,機械音一字一句透露出莊嚴,‘感謝宿主提供的所有,本係統模擬實驗下子星球從文明時代起,已安然渡過了七百年。’

回營帳時楚瑾心情極好,莫瑀自然瞧得見他嘴角帶笑,他今夜想了許久,牽過楚瑾的手道:“十日後,恐怕我們不必再攻城。”

莫瑀麵色猶豫,將營帳的門簾放下,待屋內隻剩他二人時才鬆口氣。

他抱緊楚瑾道:“我想,莫南喬並不想開戰。”

最後一句話莫瑀在肚子裏嚼了許久,才呐呐吐出來:“他好似,也並不想做皇帝。”

楚瑾倚著莫瑀輕嗯一聲,道:“不管他想做什麽,如今都由不得他活了,宸王一心要拿莫南喬的命複仇,恩怨不隻糾葛於二人,而是上任皇位,另無數世家。”

末了楚瑾才回味過來莫瑀的話,他抬眸,眉頭戲謔一挑,笑道:“莫不是心軟你那好哥哥了?”

“倒不是心軟,”莫瑀湊近楚瑾頸窩蹭了蹭,“隻是,覺得我和他都可憐。”

“他做的事,你都知道吧?”楚瑾側目看向莫瑀,沒有油燈的營帳裏,他隻能看見莫瑀虛虛的影子。

楚瑾比莫瑀了解知道莫南喬更多,他從係統那裏曾經專門買過有關莫南喬的情報,一時竟不知是可憐還是可恨。

“我大概知道他是想要幹嘛,即便他傷害過你,你願意留他一條性命?”

莫瑀沉默良久,小心翼翼問道:“若是我說是,主人會不會覺得我不堪大用?”

“若是要徹底對太子趕盡殺絕,自然又要剪去他那些黨羽和舊部,一樁連著一樁,不得不要牽連多少,按照宸王目前的想法,京城又要血流成河。”莫瑀細聲慢慢講,將懷裏的人抱得越發緊。

“如今宸王勢大,又被仇恨蒙蔽,或許也會將當年的世族一並拔起,他若想推我為帝,不過也是找個名正言順的繼位者,隨後動用權力複仇,可莫南喬定已清洗過宮廷,這一遭難道又要讓一批官員和宮婢送命?”

“宸王想抓住一隻惱人的鳥,可是他實際將要做的,恐怕是焚燒一片林。”

“你說這些,除了想用莫南喬製衡宸王,有沒有一點私念?”楚瑾摸上莫瑀的側頰,在他耳邊傾吐一口溫熱。

“……自然。”莫瑀低笑一聲,俯身親了親楚瑾的唇。

這私念有二。

一是莫瑀知道楚瑾並不喜歡流血死人。

二是莫瑀認定自己遇見楚瑾定是前世修的功德。

他想著,這輩子再多積攢一些,在黃泉路上等三千年,求閻王也好月老孟婆也好,肯讓他與楚瑾來世再見。

莫瑀也恨莫南喬曾經幾次三番的針對,可他從張清英處知道鬱憐香和張蘭芝的恩怨後。

除了恨,莫瑀對莫南喬也有一種難言的容忍。

大概像,若是見過那少年曾經模樣,便能對此時眼前的他多幾分諒解。

張蘭芝與莫宏結發夫妻二十餘年,從莫宏被莫如深死死壓著時便過了門。

那時張家嬌娥初及笄,賞雪宴時一眼對湖心亭煮酒論詩的落魄皇子傾心,百般求著磨著父親,這才如願八抬大轎進了時為勤王的莫宏府上。

郎才女貌,也曾青梅發間插,西窗共剪燭,也曾琴瑟和鳴,恩愛兩不疑。

要恨什麽,去恨誰。

色衰而愛馳,愛弛而恩絕。

一千遍一萬遍,聲聲唱罷,戲裏戲外還是酒家,都唱著最是無情帝王家。

他聽說,那位張皇後崩前,飲下那杯毒酒,在鸞鳳宮的黃金台上跳了一支舞。

金鳳釵銜著串串珍珠,金鏤衣九鳳啼鳴,明明正是四月,鸞鳳宮卻來了一陣倒春寒。

黃金台旁曾由帝後二人親手植下的一顆梅樹就那樣枯死在春寒裏。

皇後就死在樹下,珠光寶翠,蔻丹赤華。

鬱憐香確實是個無辜的女子,隻是她除卻無辜,更多與身份不匹配的不諳世事,甚至純真,才是害了自己和莫瑀的直接原因。

時太子未立,愉貴妃寵冠六宮,莫宏愛她這般單純無知,與張蘭芝從年少時殺來的滿身算計不同。

莫宏年歲大了性子疲軟,用不上匕首時便隻寵愛溫香軟玉,到頭還要嫌棄護過自己的匕首。

千不該萬不該,鬱憐香不該在莫宏酒醉時將那句立你兒為太子當真。

這背後不言而喻許諾的皇後之位,足以令任何一個妃子心動。

後宮裏的女子哪有不念著皇後之位。

禍從口出,她無意與貼身宮女談及此事,不知後宮裏所有女子身邊都有皇後的內應。

就此仇恨一結,恩怨再難兩衡。

十日過了,地宮中的帝後陵寢終於修整竣工,莫南喬親手將張蘭芝抱進玉棺之中。

“母後若是想見他,便按下這暗扣,擱在你們中間的這玉屏障便會落下,”莫南喬整理好張蘭芝的長發,將本該屬於她的珠寶一件件放進玉棺之中,“母後若是不想見他,就將這暗扣提起,玉屏障也會隔著他的臉,不見就不必煩。”

“兒臣擅作主張,就先替母後將這屏障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