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未盡楚晟就先一步溜走,在那坐著的氣氛尷尬,他哪能看不懂張清英的眼神在看哪。

隻是說破讓人難堪,若是自己多想,怕又是一份自作多情。

便尋個由頭出來隨處走走,避開了那些光亮。

往日他少去瀨溪河,今日不知為何也想去瞧瞧,月色下水麵浮光躍金,清淩淩像有碎銀鋪底,他分明未沾酒,此刻自有一種溺於金波玉液的醉意。

月掠晚風催,催去潮生聲,楚晟望過長河煙波,往日想的是秦淮連天燈火,如今竟也能靜下心看一處寂寞。

楚晟捫心自問,自己最是貪慕富貴,拚命活在一層上流裏,活得努力又忘情。

可是,他所作所為又並非隻是為了富貴,常有人貪錢,因為貪賭貪歡貪色貪食,要用錢去替補。

楚晟偏偏不,他手握銀兩金票,心下卻空空一片,若是食能飽,便更不想用錢做什麽。

他少有欲望,隻是習慣性地想要積攢錢,得到卻不知要用去何處,思來想去,他才明白錢對於自己是什麽。

他是個怕寂寞的人,不想再窮困潦倒,隻身一人。

便不惜一切,要擠進這一場人間最盛大奢華的煙火。

隻是心裏終究格格不入。

“夜風涼,你雖不似楚瑾體弱,可別把自己當什麽銅骨鐵臂。”

終究是跟來了,楚晟無奈一笑回頭,見張清英一身月白衣袍眉眼如初,忽而道:“想起兩年前那出了。”

“兩年前?”張清英尋了個避風處將外袍脫下鋪在地上,他坐下來向楚晟招招手。

楚晟坐下後看著張清英,雙手托著下巴笑道:“那時我去漢良談生意,你非也要跟著去。”

“我哪裏是非要?”張清英挑眉,那時玉京有一大盜出逃漢良,他領命前去捉拿,去漢良水路最快,去時隻有那一趟船隻,還被楚晟包下了,他無法,隻得上門討個人情同去。

見楚晟瞪自己一眼,張清英偷偷翹起嘴角改口:“好,是我非要與你同去。”

“那時船隻走到半途歇息,你我下岸買些補給,”楚晟眸色一暗,他垂下眼道,“就那時候……”

“堤壩衝毀,橫河決堤,”張清英仔細回憶,那時他和楚晟眼睜睜看著船隻傾覆,幸而同行者皆下船,正當他心下慶幸時,河對岸傳來一聲驚哭,“那時三小兒被急流衝走,最小不過六歲。”

楚晟點點頭,抬眼看著他勾起笑:“那時也不知你這腦袋想得什麽,竟然就這樣跳進橫河,波濤千丈,像能吞人一樣。”

“你有在擔心嗎?”張清英問,楚晟輕笑一聲:“自然擔心,我那時,就覺得你是個傻的。”

三個小兒一人之力如何救得下,他站在岸邊目瞪口呆張清英雙臂緊緊抱著兩小兒,另一個死死扒著他的脖頸大聲哭喊。

見人將三小兒送至岸邊時已精疲力盡,楚晟想伸手拉過張清英,一個大浪卻將張清英重新卷回河中。

巨浪衝撞著張清英的頭,楚晟伸出的手還在空中,那人已被卷去河中央的漩渦,似河浪底下的巨獸張口,怨恨張清英奪走吃食,要拿他拿命去賠。

身邊的幾個船夫都是胡子斑白的老人,哪裏指望得上,楚晟也不知自己想什麽,他本最為惜命,卻想起剛剛張清英奮不顧身的一幕,動作比腦子快一步地跳進了河裏。

他剛下來就後悔,後悔自己要賠上一條命,可回頭路走不得,楚晟望著已經漸漸不掙紮的張清英,咬牙往那裏遊去。

或許張清英這般人就是命不該絕,楚晟費力遊到張清英身側時河裏的浪開始逐漸平息,他伸手拽住張清英的胳膊,不斷將灌進口中的河水嘔吐出去。

楚晟臉色發白,念頭卻是自己死了便罷了,背上的人不該死去。

這大好的青年有太多的事要去做,不該就此沉睡在江底。

而他自己,若是死了,也隻對不起楚瑾多年栽培,要讓楚瑾難過了。

他滿身欲望的銅臭,抵不得一株清白的玉蘭。

幸好岸邊的漁夫將長長的繩子扔了過來,楚晟將繩子掛在腰間,靠著岸上人的拉力一點點回到岸邊。

他半死不活喘著粗氣,背上的張清英已經被浪打暈,經驗老道的漁夫將人平躺後按壓吐出水,試探過鼻息和脈搏都正常才停下。

被幾個人攙扶著去了客棧,楚晟夜裏總是不安,起身去張清英房內守著。

他握住張清英的手腕,感知到脈搏在動才放心,隻是靠在床柱之上,最終熬不過才闔眼。

翌日張清英醒來,見楚晟握著自己的手腕靠著床柱淺寐,他輕輕將手抽出來將人抱起放到**,後將被子掖好才退出去叫人端些早點。

“那時你怎麽想,若說我傻,你也跳下來了。”張清英向後靠在樹上,他目光溫柔裏帶著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熱。

楚晟低頭一笑錯過那神色,隻是小聲道:“我自不怕河晏笑話,我是個俗人,比不得你大義,若是叫我縱身去救那三小兒,我定不會去。”

“那你為何又跳下河?”張清英不解問。

“若是別人,我定不會如此,”楚晟移開眼看著江麵,月色下情愫隱沒於眼底,“隻是,那是你。”

故而願意舍生相去。

“今夜,你不曾喝一點酒?”張清英沒頭沒尾說了這樣一句,楚晟聽著不對,他仔細看才發現張清英臉色薄紅,竟然眼中有醉意,他稀奇道:“你竟然喝上了?”

“原是不想喝,隻是你今夜不肯和我多說,聽聞借酒澆愁,我想效仿試試。”張清英低眉,莫名看起來委屈。

楚晟笑道:“愁可去了?”

醉酒的人抬眸,伸手握住楚晟的手腕,兩廂無話,楚晟垂下眼,隻覺得臉頰發燙,張清英搖搖頭,眼中困惑道:“去了,可不是因為酒。”

“是見著你又肯同我說話,”他似醉得過頭,說話露骨幹脆比平常更甚,“這才去愁。”

樹下的人閉眸借著酒意睡了過去,楚晟湊近瞧著張清英安靜下來的眉眼。

這懸掛在青空的月不曾屬於他,隻是此刻,他妄想瘋長,偷了一杯月色。

一個情難自禁的吻,輕得像風一樣,在夜裏逃逸,除了罪人無人知曉。

在安州的日子相比之前也叫過得清貧,不知不覺就過去數月,楊尚一日支支吾吾邀約楚瑾,叫莫瑀警鈴大作。

他偷著跟上二人,見他們在一家酒樓裏進了包間,他包下隔壁的雅間在其牆上開了一個洞。

掌櫃的眼睜睜看著他的動作,捧著莫瑀給他的銀子心頭不知該笑還是哭。

“你走吧。”莫瑀瞥一眼他揮揮手,示意別留在這礙事,掌櫃拿著的銀子比這牆壁貴得多,也不貪便宜,把酒樓裏最好的菜都送了進來。

莫瑀耳朵貼著那洞,見時不時有人進來,眉毛都凝成一團,他忍無可忍道:“可以了,不要再進來了。”

嚇得上菜的小夥趕忙關上門,啪地一聲讓莫瑀錯過一兩句話,他心下鬱悶,又低下頭去聽,隻聽道楊尚口中求娶和愛慕幾個字。

登時一股血直接衝上腦子,莫瑀黑著臉忍下怒火,他繼續固執地聽,卻不想楚瑾沒有立刻拒絕,隻是道:“這得同陳叔商量商量。”

他不再聽,隻是坐在桌旁生氣,門外傳來敲門聲,他不應,那人還一直敲,莫瑀憋著氣過去一把打開門,見來人頓時僵住了臉色。

“將軍火氣不小啊。”楚瑾哼笑一聲,他身後的楊尚盯著腳下,一副什麽也聽不到的樣子,隻是耳根微紅,莫瑀拉過楚瑾進屋嘴上道:“楊大人先走一步,我和楚大人有政事相討。”

門被用力關上,被關在外的楊尚麵有赧然整理番衣袍往樓外走,屋內楚瑾好整以暇看著臉上憋著話的莫瑀,忍不住捏捏他的臉柔聲道:“你小子,偷聽的事最是熟稔。”

“你也背著我出去,我一刻不見你便和別人走了,”莫瑀語氣幽怨,他伸手把楚瑾抱緊在懷,低聲道,“總是這樣,看來以後寸步都不能離了。”

“好了,”楚瑾手搭在莫瑀肩頭,他眉眼含笑道,“你明知我們在說什麽,不許再自己給自己灌醋,屆時又要我買單哄著,好算盤。”

莫瑀輕哼幾聲道:“那你也不跟我提就和他出來了,我還是生氣。”

臉上傳來濡濕的溫潤觸感,楚瑾用唇輕輕碰了碰莫瑀的臉,他笑道:“再哄不好,我就走咯?”

“好了,”莫瑀自然不肯放他走,笑著回吻了楚瑾的臉頰,才提起剛剛的事,“他想求娶雪鳶?”

見楚瑾點頭,莫瑀心下炸開了花,他克製住笑,麵色如常點頭:“問問那丫頭心意再決定,楊尚是個可托付的。”

一下送走兩個喜歡往楚瑾身旁湊的人,莫瑀心情格外的好,他拖著楚瑾坐到仍溫熱的菜旁,殷勤挑揀著對方最喜歡的口味。

見莫瑀渾身都透著喜色,楚瑾剛好和楊尚談話時未吃什麽,現下正好餓了,便提起筷子細嚼慢咽起來。

時不時看著隻盯著他笑得傻兮兮的莫瑀,楚瑾會笑著瞥他一眼:“從刺史府出來時也沒用過飯,不和我一起?”

“有個詞叫,秀色可餐。”莫瑀隨手道一杯涼茶給楚瑾,見他滿意這菜色才動筷。

歲月靜好的日子在安州流動得慢,一切皇權和陰謀似乎都遠去,隻是終究要去麵對那些血色不堪。

瑤華宮裏的娘娘肚子越發大,楚凝煙已經不出宮門許久,楚瑾和莫瑀在安州的功績得了許多封賞,她父親和她亦沾了光。

從柘霜那裏得來的藥越喝越有癮一般離不開,她扶著肚子躺在長椅上,宮女在一旁打著扇子扇風。

算算日子還有三月臨盆,楚凝煙小心翼翼挪動身子,孕期裏腰腿酸痛,她是頭次懷孕,更是辛苦。

太子府上張順誌正將今日朝堂事仔細報給莫南喬,座上的人麵色平淡,似乎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

張順誌蹙眉道:“殿下,如今淑妃得勢,那肚子裏的孩子生下來雖年幼,可陛下覺著自己身體尚硬朗,動了心思也未可知。”

莫南喬掀起眼皮懶懶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林休思知這是莫南喬已心有不悅的意思。

他眼睜睜見張順誌的臉色沉了下來,心道不妙,暗中希冀這位首輔能懂殿下的臉色。

隻是不然,張順誌冷笑甩袖道:“殿下如此頹然,實在不像當初臣追隨之時的宏圖大誌之人。”

誰料莫南喬不怒反笑,他聲色朗朗,如碎珠撞玉,林休思卻緊張地開口:“殿下,想必首輔大人今日朝堂事重,累著身子,若有何事明日再談吧。”

莫南喬輕嗯一聲轉眸,依舊隻看著手裏的書卷不發一言,張順誌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滿是怒氣地從小門走出了太子府。

“殿下。”瞧著莫南喬的臉色,林休思心下仍不定,莫南喬合上書卷閉眼道:“孤不會殺他。”

至少現在不會,並且也用不著親自動手。

從前覺得張順誌此人有野心,更會籠絡朝臣,不曾想心是個不定的,莫南喬站起身侍弄自己養的夾竹桃,斂眉道:“盯著他,別讓他做蠢事。”

莫南喬的話林休思謹記在心,立刻讓暗衛暗中盯住張順誌一言一行,卻見他幾日在家與門徒飲酒作樂,林休思看了幾日匯報都是如此。

張順誌有個門徒叫燭兌友,聽聞張順誌酒後牢騷,竟然一時衝動懷著滿心為太子平反之意,召集京城各權貴的門徒聚飲,想以此試探眾人態度。

宸王把眼撒在京城每一個角落,更別提禁軍統領曹恒和北軍如今皆是他的人,這些小動作哪裏躲得過,無意中和楚子恒提過幾句,懂事的自己就和淑妃寫了信。

這枕頭風一吹,原本多月以來對莫南喬放心的莫宏再次驚疑不安,他暗中叫人去查,真查到了哪家酒樓哪些人聚集飲酒。

這些人在京城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手下的門徒,自然一張網被捅了出來,莫宏拿著名單怒火中燒,偏偏都是世族打壓不得,個個安插在朝堂之上盤根錯節,利益纏得如同蛛網般緊密。

從欽天監傳來監正的口信,莫宏壓著火氣點頭,卻聽那太監顫抖著跪下惶恐道:“欽天監言,日出有紅光,光臨三日,天下將大旱,是帝星歪斜之兆。”

莫宏本就修仙煉丹最忌諱這些天象,他驚得不顧儀態跑出大殿,屋外果真紅光漫天似熊熊火焰。

他哈哈大笑幾近癲狂地望著天象,不禁老淚縱橫,皇帝做了半生竟然叫小兒蒙蔽歪斜。

莫宏寒聲道:“傳朕旨意,太子莫南喬行事乖戾,未能悛改,狂易成疾,不能得人心,行廢黜,守皇陵,無詔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