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程安和,拜見刺史大人。”程安和連忙領著眾人行禮,待莫瑀點頭方起身擦汗,心下止不住犯怵。

這傳聞中的活閻王怎麽親自來了,竟未曾先書信招呼,而是人到城門他才知道,叫他安穩幾十年的心驀地一顫,竟是看也不敢看一眼。

莫瑀勒馬駐足審查周圍民居,破敗泥牆和陳舊瓦片,一時不知誰看起來更淒慘。

連夜的雨泥濘了路,街上人煙比陵暘少了一半,茅椽蓬牖窟窿處,偶爾露出一雙稚嫩的眼睛向外望,似好奇這小地方罕見的外來客。

“刺史大人初來乍到,下官已備好……”程安和話未畢,莫瑀瞥過來的眼神就讓他瞬間有如墜冰窟之感,他嘴上一時說不出話,待莫瑀轉眸後才能勉強動動手腳。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叫他一瞬間感覺自己被莫瑀擰斷了脖子。

那是經曆過戰爭,殺過人的將士才有煞氣。

莫瑀將這一片凋敝收進眼底,一時竟想著若是楚瑾看到恐怕又是神傷,他抿唇道:“去太守府,將近幾年記載的匪患卷宗都拿給我。”

“這些年剿匪之務是你在負責?”他睨著馬下唯唯諾諾那人,陳舊泛白的衣領邊緣在昏暗陰沉的天空下,恍惚有細光閃過。

落了霜的眉峰細微一蹙,莫瑀心下冷笑。

如此欲蓋彌彰,怕是聞著他來慌忙之下隨手扯了一件遮蓋,衣服尺寸明顯不合身,遮蓋不住大腹便便。

“是,是,正是下官,刺史大人請。”程安和連忙回應,邊叫人將宴席打理好,莫瑀沒製止,隻低頭想著什麽便跟著程安和往太守府去了。

陳舊的架閣庫內卷宗累積,連日的雨從未經修繕的破屋頂漏下,莫瑀將蒼狼軍交給副將部署,同張清英楚晟二人踏入架閣庫尋找匪患記載。

這裏隱約有一股黴味,程安和在一旁有些尷尬地陪著,做模做樣同莫瑀一起翻卷宗,楚晟拿下一疊卷宗,手上觸感濕黏,架閣之上的塵土抖落於鼻翼之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受涼了?”張清英放下手中的卷宗看過來,楚晟搖搖頭低聲道:“不礙事。”

他也不好當著程安和的麵直說此地破爛,簡直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一看便是疏於政事。

於架閣庫翻看多時,將近年來匪患相關卷宗皆找出莫瑀才作罷,程安和年近半百,多站些時間便腰背酸疼,幾次想開口都畏於莫瑀冷肅的神情,便咬牙一忍再忍。

終於等到這尊神點頭示意,程安和忙不迭拉開庫門將三人請出庫房,他點頭哈腰跟著莫瑀在前,三言兩語又言談起賑災款一事,莫瑀隻默默聽著不發一言。

張清英替楚晟拿過手裏的卷宗,見人還不樂意放下,斂住眼底笑意道:“不是嫌黴味重嗎?”

“…你知道啊,”楚晟窘迫道,他出身旁係庶子,從小到大自然不如楚瑾錦衣玉食的嬌慣,所以他也不是吃不得苦,隻是對灰塵尤其敏感,“沒事,我抱著吧。”

就在這說話期間,楚晟手裏捏著的卷宗被張清英用巧勁一扯,瞬間就沒了影,他不自覺微微瞪大眼睛看著張清英。

他長相本有幾分邪氣,若是笑起來稱得上是風流肆意,從前低眉斂神不輕易泄露情緒,世事打磨和人情冷暖叫他隻笑臉迎人,混得左右逢源。

可他經年似乎和楚瑾與張清英待久了,人也隨意得多,不再時刻糾結和謹記自己的出身,小心謹慎著做人。

便是被逗樂會大笑,怒了也會瞪人,他天生瑞鳳眼上挑,瞪人時眼裏擦亮一點珠光,在這樣一張看起來有幾分狡黠的臉上,無端顯得有些稚氣可愛。

“別瞪我。”每次楚晟瞪他,張清英就忍不住把對方想成一隻小兔子。

他很想伸手戳一戳或者摸摸楚晟的頭,又怕楚晟覺得冒犯,隻好自己手癢心也癢地忍下。

恐怕楚晟自己也沒察覺過,他瞪人時將唇角抿下,麵頰會不自覺微鼓。

怪可愛的,張清英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麵容不近人情,實則性格卻親和,即便如此楚晟也未曾經常見張清英露笑,偶爾一次便顯得珍貴。

於是他反複看著對方嘴角的弧度,直到被輕輕彈了彈腦門。

“跟上,子檀。”

“來了。”楚晟手上空無一物悠閑得很,便樂得將手背在後瞅張清英,他眼瞳轉了轉,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身旁人的笑自以為隱蔽,卻全都被張清英看進眼裏,他似乎不經意抬頭看看天,長睫下掩住莫名的笑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他也不知道楚晟在笑什麽,但張清英隱約覺得他們應是同一原因。

或許同友人待在一起,自然心緒就會放鬆吧。

“不錯,嗯。”楚瑾握著雅雅的手寫下一個人字,見小姑娘滿眼新奇捏著手上的紙,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

他鬆開雅雅的手轉身到了另一個孩子身旁,對方因他的到來顯得有些緊張,落筆之後楚瑾輕聲誇讚了幾句,孩子才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質樸的笑。

巡視完一圈後楚瑾獨自找了個位置坐下,他手上毛筆洇入墨裏,耐心將桌上的草紙鋪平整,隨意落筆,點墨生花般摹出一條長街。

街上幾人或打馬而過,或挑擔叫賣,閣樓的姑娘推開窗往外瞧,蒸煮黃粱酒的老嬤用棉麻布束好長發,期間嬉笑怒罵,喜樂嗔哀皆栩栩如生。

他落完收筆,聞著背後一聲驚歎,楊尚在他身後忍不住讚道:“留白成趣,點墨如生,這般熟練幹淨筆畫,楚大人好生厲害。”這紙張隻是粗糙的草紙,便是普通寫字都極其容易洇成一團,更何況如此細致的繪畫。

這長街一角掩住無數樓瓦,卻好像又展示了許多,楊尚本無意在背後窺視,隻是見楚瑾凝神屏氣不好出聲打擾,而後自己也看得入迷了,不知不覺就站了許久。

“楊太守。”楚瑾見楊尚過來訪查,心裏對其滿意了幾分,隻是待對方想靠得更近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後撤一步,他這一步撤得有些太明顯,楊尚和楚瑾都一愣,彼此看著對方一時無話。

溫熱的感覺浮上麵頰,楚瑾垂眸移開視線,他掩飾性地咳嗽幾聲,楊尚本也為剛剛的事尷尬得不敢看楚瑾,聽著他咳嗽卻忍不住望過去,不想這一眼又是一愣神。

這位楚大人慣是溫潤成熟,難得臉色染紅便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一直有距離感的如玉君子沾上了煙火。

他五官生得極豔,若是沉眉冷笑便鋒利得傷人,可偏偏是水一樣的性子,叫人忘記那刺會紮破手,隻想一親芳澤。

楊尚連忙移開眼,生怕自己多看幾眼遭人口舌,或被楚瑾更為避嫌。

“楊太守,此間事了我明日便啟程往南陽。”楚瑾本想將剛剛的畫作收起,卻被走過來的雅雅巴巴問能不能讓她拿走看看。

他應允點頭,小姑娘歡呼一聲將草紙小心翼翼拾起,輕手輕腳放到一旁同其他夥伴一起看了起來。

“好,我自等候著楚大人和刺史大人凱旋,若有所需,隻管叫人書信來。”楊尚點頭道。

原本宴席上的酒半途被撤了下去,程安和隻得叫人換成茶水,他笑臉相迎,馬屁拍得像響炮,最後莫瑀不耐煩讓他閉嘴後又期期艾艾道:“刺史大人,我私裏愛茶,囤了塊良品叫人拿來讓大人給我掌眼。”

茶水酒水皆不是莫瑀所愛,他皺眉要拒絕,那廂已然翩翩而來一位妙齡女子,她身姿婀娜,端著琉璃盞步履款款,楚晟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哪裏是掌眼茗茶,分明是想給莫瑀紅袖添香。

張清英索然無味收回眼,隻覺得琉璃盞配茶水實在不倫不類。

坐在程安和身旁的莫瑀臉色立刻黑了下來,他冷臉道:“本官不愛喝茶。”

這聲音凜然,叫那端著茶的姑娘一時進退兩難,便留在原地紅著眼望向父親,程安和心下咬碎牙,暗誹這莫瑀實在油鹽不進,他女兒清麗動人,多少青年才俊都求之若渴,這人卻像瞎了眼一樣不為所動。

這杯茶終究還是端來了,隻是落到了楚晟麵前,他苦著臉經不住程安和一直好聲好氣的糾纏。

莫瑀一早就以翻看卷宗為由離開,他腿慢一步,被那女子纏住脫不了身,便是拒絕的話一出口對方就要落淚的樣子。

茶水下肚後楚晟連忙同張清英離開,隻是越走越不對,夜風習習涼,他腦子卻發熱發燙,楚晟一開始還忍著,以為是自己不適便同張清英告辭回了自己房間。

直到他關上門簡單洗漱後上床,在被子裏感覺越來越燥熱,腹下溫熱的暖意和亂跳的心都讓楚晟怒罵出聲:“居然自己女兒都賣。”

從屋外傳來一聲吱呀,楚晟忍著折磨瑟縮了一下,他額角密集沁出細汗,用盡渾身力氣往床的角落縮去。

誰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楚晟神經一緊,頓時顧不得對女子的風度,咬牙窩火道:“滾出去。”

他聲音沙啞得微弱,叫站在床邊的人頓了頓,隨後一隻手放到他的額頭上,楚晟躲不開,隻好閉上眼威脅道:“我可不是什麽好人,程小姐,今日就算再如何,明早我仍是什麽也不認,也不會娶你,若是拿這些想威脅莫刺史,那你也是在做夢,我和……”

他還想多說幾句撇清自己和莫瑀的關係,床邊的人看著他麵色殷紅細汗涔涔的模樣,明明快不清醒還嘴硬/得要命,忍不住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

楚晟聽著這聲音一愣,立馬睜眼道:“河晏?”

“不認?”張清英臉色落入月色裏,在晦暗曖昧的屋內仍見他眉目如疏星,利落朗朗。

他垂眸看著楚晟,嘴角似乎在微微翹起,他用手指拭幹楚晟額角的汗,楚晟隻覺得那指尖冰涼,卻不待多感受就消失了。

“也不娶?”

應是此時月色太氤氳,不然楚晟怎麽會覺得。

他在張清英臉上看到了促狹的笑。

屋外走廊的角落躺著剛被人打暈的程小姐,夜裏多涼意,她身上隨手從一間房內扯下的薄衾是張清英對她最後一點忍讓。

作者有話說:

一些白切黑選手(*′I`*)

你們是不是不太清楚年齡

莫瑀:21

楚瑾:27

楚晟:28

張清英:27.5

一些堅定的年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