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不易的狀況很差。

這是肉眼可見的。

但他驟然現身展現出的威勢卻深深地刻進了每一個人的心底!

天空下著黑色的雨滴。

偶有寒風拂過。

仍然活著的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居不易身上。

伴隨著視線一同聚攏的似乎是立在洗劍池周圍的燭火燈光。

那橙紅的光芒均勻的抹開,仿佛在他身後增添了一個有著聖靈氣息的光暈。

妙不可言!

在過去的很多年裏居不易都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沒有人在意他存在的價值。

沒有人在意他從哪裏來。

更沒有人在意他將會到哪裏去。

甚至很多時候他自己也不曾思考過這個問題。

從有記憶的那一天起他就活得很清貧。

都說人命賤如草屑,他的命確實不見得比草屑有價值到哪裏去。

那形容枯槁的父母曾試圖將他賣掉換取口糧,可最後的結果是沒人願意買。

“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買個孩子幹嘛,吃人嗎?”

災難是不講情麵的。

大水過後就是大疫,大疫過後就是大旱。

在沒有修仙門派照料的凡人國度,如此災難足以摧毀一切。

居不易很快就要體會到易子相食的滋味。

可就在那鋒利的石片即將紮進他體內時,他被路過的洗劍閣執事救了下來。

“眼不染塵埃,身心明淨,是最好的容器!”

執事拉著他的手,蹲下來問。

“你想活命嗎?”

藍色的眼眸比那天的天空還要澄澈。

居不易下意識地點起了頭:“想。”

他隻是想活著,沒有思考更多,事實上,以他那個年紀也無法理解更多。

來到洗劍閣的他接受了完整的“劍鞘”培養教育。

居不易是個沒有什麽夢想的人,所以哪怕在知道自己的未來注定是死路一條時,他也沒有感到悲憤。

“能多活數十年,怎麽想都是賺了?”

窮苦人的一輩子本就隻有這麽長,可能還遠遠不如呢。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還是變了。

工具人也是人,工具人也有感情!

每次遇到另一個“劍鞘”,他的心跳速度就會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所自持的灑脫全都化為烏有。

但是……

他什麽都不敢做。

一切多餘的情感對身為“劍鞘”的他而言都是無法承受的。

想要得到某一樣東西,就必須舍棄其他東西,在這裏,他將要舍棄的可能是他們兩人的性命。

其實保持現狀也挺不錯的。

在閑來無事時坐在一起聊聊天,切戳一下道法,便足以讓他的每一天都變得鮮活起來。

可惜的是,即便這樣的安寧居不易也無法牢牢把握住。

在一次外出之時,他重視的那個“劍鞘”和她的執劍人跌入險境,同行之人心生畏懼,不僅沒去救人,反而想著要逃跑。

“趕緊稟報閣主!”

那有什麽用?

等閣主來了,黃花菜都涼了。

耳邊響起的全是趙朔讓他趕緊護送離開的聲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後,還是內心的急躁戰勝了對規矩的恐懼。

居不易扔下趙朔,扭頭就衝進了險境裏。

那是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一天。

麵對強大妖獸的追捕,他最多隻能救下一個人。

“如果你選擇救我,回到洗劍閣後,我們倆依舊難逃一死。如果你選擇救她,那死的就隻有我一個人,你違抗趙朔命令的事也會被原諒。”

這是很明白的事實。

居不易不用多想就能理解少女的意思,隻是他不能接受,他就是為了救少女才回來的!

少女輕撫著他的麵龐:“已經沒時間說那些長篇大論了,聽我的,我想看你活著。”

“……”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如果我沒有一點想法的話,也不會每天陪著你聊天了。”

“……”

居不易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自己那時候的心情。

最後他還是聽從少女的話,選擇救下那個深陷泥潭的執劍人,就如少女所說的那樣,因為有那個執劍人幫忙說話,他免於受責罰。

雖然這之後難免會被趙朔針對,但也無傷大雅了。

隻是他終究還是失去了一些東西,一些可稱有趣的東西,一些隻要體驗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的東西。

“這世界,突然間又變得無趣極了。”

風失了溫度。

花失了芬芳。

天空失了藍色。

……

“閣主。”

居不易在閣主麵前停了下來。

他沒有急著去和白憐、蕭錦瑟說話。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但也足以他先解決其他事了。

白憐本想問點什麽,在感受到居不易和閣主之間散發出來的壓抑氣息後,就暫時放棄了這個打算。

“我先看看周圍的情況。”

她抱了抱情緒略顯激動的二師妹,然後散開神識,掃**整片雲山山脈,防止有域外天魔漏網逃脫。

域外天魔沒有找到,白憐倒是有了別的發現。

瀛洲附近的海域到處都是陰森的黑色霧氣,這些霧氣糾纏於一處,形成了可怖的大漩渦。

隨著域外天魔以及從血池中衝出來的黑色怪物相繼離世,那大漩渦仿佛失去了支撐,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崩解。

白憐粗略估算,倘若速度一直不變,再過三天瀛洲就會恢複正常。

不得不說這是個好消息。

剛才她還在苦惱要怎麽才能驅散這些奇怪的東西。

除了用力吹之外,她沒有想出好辦法來。

畢竟,和那些實力與她相差不大的修仙者比起來,她就是個沒什麽見識的“村姑”。

“過會兒我們就能離開這裏了。”

白憐笑著對二師妹說,走出死亡危機後,她心情大好。

蕭錦瑟點點頭。

她仍然疑惑居不易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但她更期待的還是接下來與白師姐的出遊。

是去海邊曬太陽,還是去雪山滑雪,又或者是去江南閑逛?

蕭錦瑟就像終於考完期末大考,正在等老師進行放假前的最後一次演說的學生。

那邊,洗劍閣閣主回應了。

他那張汗珠密布的臉上擠出極為勉強的笑。

“居不易,若不是你及時趕到,洗劍閣就要毀在那域外天魔手上了。”

跌坐在他旁邊的人連忙點頭應和。

“那魔頭實力無雙,我等為了保存宗門最後的火種,不得不忍氣吞聲。”

“居不易,你對洗劍閣有再造之恩!”

“可恨那魔頭雖死,被扔入洗劍池的那些弟子卻再也回不來了,唉……”

一聲歎息響起。

轉瞬間滿地的稱讚又變成了對域外天魔的憤怒控訴。

“咳咳咳……”

居不易突然捂著嘴劇烈咳嗽了起來。

等他拿開手時,手上已經沾滿了鮮血。

他搖頭將鮮血湮滅,用虛弱的聲音說道:“我都知道。”

聲音流淌時,黯淡的白光從他的掌心飛出。

那些還沒有來得及被扔入洗劍池的人身上的禁製紛紛被解除。

但由於之前的壓迫來得太過突然,一時半會兒他們還無法恢複正常。

見狀閣主連忙道:“這可真是太好了,雖然遭逢大難,但我相信在你的帶領下洗劍閣一定會再創輝煌!”

居不易不為所動,隻是靜靜地看著閣主。

閣主嘴角一抽,又趕緊打起了感情牌。

“看到這些獲救的年輕弟子,我就想起了孟冰露執事,她要是還活著,看到你有這般成就,又有這般仁心,心裏一定會很高興吧。”

孟執事就是將居不易帶回洗劍閣的執事。

“她走得早。”居不易遠眺洗劍閣的陵園,那邊燈光晦暗不明,“或許是件好事。”

“此話怎講?”

閣主反問道。

居不易將視線轉回來:“她的實力終究是差了些,這時候要是還活著,大概也會像那些弟子一樣被你們扔入洗劍池吧。一入洗劍池,形神俱滅,就再也沒有輪回之機了。”

閣主呆愣愣地看著麵色平靜的居不易。

許久後。

他尷尬地笑了起來:“居不易,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居不易搖頭:“沒有誤會,我剛才說過,我都知道。”

“我那是被逼無奈,域外天魔實力強大,我要是不聽它們的,所有人都得死。”

“是啊是啊。”

又有人站出來。

這回居不易頭都不轉,他似乎是下定了決心,黑夜中劍光一閃,那附和之人直接斬成了虛無。

砰!

這突然的殺戮讓剛站起來的人身子一軟摔倒在地。

“你……”

閣主瑟瑟發抖。

居不易緩緩道:“離開河寧城後,我想給自己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墓地,可是走著走著我就遇到了大霧,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

他在那場霧中迷失了方向。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這樣吧,他倒在哪裏,哪裏就是他的墓地。

但出乎居不易意料的是,他拖著那殘破的身軀走了一個時辰、一天、一個月……

這太不可思議了。

以他當時的身體狀況,最多再有幾個時辰就會死去。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天尊的手段。”

“天尊?!”

在場所有人,包括白憐在內全都瞪大了眼睛。

居不易指了指渾濁的洗劍池:“聖靈洗劍池就是那位前輩留下的傳承。”

“什麽?”

心頭的震驚戰勝了恐懼,閣主猛地站了起來,但居不易就攔在前麵,他也不敢貿然越過去。

居不易繼續講述自己的遭遇。

不知道走了多久後,他終於從迷霧中走了出去。

他並未親眼見到那個天尊,留在那片異空間裏的隻是一縷隨時會熄滅的神念之火。

他在那裏聽了很久的故事,這個故事和東神洲有關,和域外天魔有關,和許多來自其他地方的仙人有關。

“在那縷神念之火也記不清的久遠年代,東神洲所在的空間爆發了一場波及四野的大戰。”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這些素不相識的大能大打出手。

這是真正的“諸神之戰”!

這些大能抬手間就能摧毀一片界域,東神洲所在的這片空間雖然穩固,但在長時間的戰鬥後還是被打碎了。

繁榮昌盛的大陸變成了凋敝的荒蕪之地。

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部分大能的觀念發生了改變。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們聯手想要終結這一切。

居不易歎氣:“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麽,隻知道最後他們失敗了。”

白憐問道:“那另外一群人呢?”

居不易道:“他們也沒有贏。”

“這麽說結果倒也不差。”

“神念之火告訴我,這是一場他們不能取勝,就永遠無法結束的災難。”

“……”

居不易繼續道:“神念之火還說,洗劍池是溝通現世與空白之域的千萬條通道之一,他們曾追逐的那個傳說就居住在空白之域。”

白憐道:“那個傳說是什麽?”

她想到了輪回之主。

輪回之主在消失後留下了一些記憶碎片。

那些記憶就提到輪回之主曾參與到一場慘烈的戰爭裏,那場戰爭和居不易說的會不會是同一場?

居不易麵露茫然之色:“我不知道,因為等待的時間太久了,神念之火的記憶已經模糊。”

“那他在等什麽?”

“等一個可以接受他傳承的人,那位前輩曾是享譽家鄉的劍尊,他一直在等,等洗劍池附近出現一個可以接受他傳承的人。然後,這麽多年過去了,洗劍閣竟然沒有一個人能達到要求。”

說這話時,居不易瞥了閣主一眼,嘴角似乎帶著嘲諷。

閣主並未注意到居不易的小動作,他現在已經完全沉入自己的世界了。

“洗劍池裏竟然藏著一份天尊傳承!”

開玩笑的吧,這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那可是天尊的傳承啊,要是拿到這份傳承,什麽太玄道門、瑤池聖山,他們何須放在眼裏。

至於域外天魔,他們就算打不過,那也不用卑躬屈膝。

可就像居不易說的那樣,洗劍閣立閣萬年,竟然沒有一個人被看上。

這也太不合理了!

閣主不信。

“你騙我,你這畜生騙我!”

他指著居不易大罵了起來。

居不易一臉淡然道:“洗劍閣的祖師年輕時找到了洗劍池,通過洗劍池中溢散出來的大道之氣參悟出了嫁衣之術。僅僅五十年不到,他創立的洗劍閣就成了瀛洲數得上名號的宗門。但是,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也想不到他曾非常接近那份可以改變整個東神洲曆史的傳承,可這一切都因為他走了偏路而錯過了。”

閣主劇烈喘息起來,他衝著居不易大吼:“不可能,這肯定都是你編的。居不易,你這叛徒,先是置宗門養育之恩於不顧,現在又妄圖以這等謊言擾亂我的心神,所行之惡,人神共憤!”

這一句吼完,先前附和他的人紛紛後退,和他劃清界限。

那些剛才還被製住的“祭品”雖然行動不便,也都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閣主。

看猴戲嗎?

白憐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介猴還在跳,唾沫星子亂飛。

忽然,有其他猴子看不過眼,上來就給介猴一劍。

“閉嘴!”

兩隻猴打了起來,打著打著,猴群就徹底亂了。

在居不易圈定的籠子裏,他們各展神通,閣主寡不敵眾,隻能躺在地上叫罵。

但他也沒有罵幾句就被人震碎了神魂。

有人笑著回頭,他滿臉是血:“居不易,這投靠域外天魔、出賣自家弟子的瘋子死了。”

居不易輕輕頷首。

“我原本是想親自動手的。”

他握緊右拳,他畫出來的那個籠子瞬間緊縮,被圍困在籠子裏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被碾成了虛無。

“……”

“咳咳咳……”

居不易擦了擦嘴角的血痕。

這回他終於走到白憐和蕭錦瑟麵前。

“白憐帝君,在進入正題前,我還想再去見一個人。”

“沒問題。”

居不易要見的人是趙朔。

坑坑窪窪的山道上,趙朔跌坐在坑裏。

他還沒死,但隨著道心二度破碎,他已經和死人沒什麽區別了。

居不易蹲了下來,將手搭在趙朔的肩膀上。

“傳承……不是這樣的……”

趙朔緩緩抬起頭。

他眼眸灰暗,看不見一點光。

他聽見了嗎?

白憐看見居不易舉起劍,順著趙朔的胸口刺了進去。

半刻鍾後,已經被淨化的洗劍池旁。

居不易目光灼灼地盯著蕭錦瑟。

“實際上我也不是前輩要等的那個人,隻是神念之火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才將傳承打入我體內。”

他將握緊的右拳鬆開,掌心漂浮著一柄紅色的小劍。

然後,他緩緩將這柄劍遞到蕭錦瑟麵前。

“我本以為自己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找到真正的傳人,但我的運氣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啊,這。”

蕭錦瑟沒有伸手去接,她慌張地擺起了手。

“這是你的東西。”

居不易搖頭:“它應該屬於你。”

蕭錦瑟還是搖頭。

居不易解釋道:“你就收下吧,為了殺死亡者的怨念在空白之域中形成的那頭魔物,我的身體已經遭受重創,再也無法承受這份劍意了,你不收,它也會自動回到洗劍池中去。”

蕭錦瑟回頭看著白憐。

當白憐點頭她才伸手接住那柄劍,劍光一閃直接沒入了她體內。

“謝謝。”

居不易鬆了口氣。

“如此甚好。”

蕭錦瑟麵露哀色:“你會死嗎?”

居不易怔怔地看著蕭錦瑟,半晌後他大笑起來:“當然不會,我隻會繼續留在這裏。”

“你要守護洗劍閣?”

“不,我也要等一個人,我不知道她是否會回來,但我會一直等下去。這段時間我就順便看著洗劍閣,免得他們又誤入歧途。”

蕭錦瑟用力點頭:“你會等到你想等的人的。”

……

又是半刻鍾後。

下山的山道上,白憐回頭看了被夷為平地的洗劍閣一眼。

分別之際居不易告訴她,域外天魔之所以到這裏來其實是為了尋找三生碑。

白憐又想起輪回之主消失前給她留下的字,那三個字也正是三生碑。

看樣子她得想辦法盡快將最後一塊來世碑找出來了。

“師姐。”

就在這時,白憐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二師妹的呼喚聲。

“怎麽了?”

她回過神,看見二師妹正站在漫天飛舞的粉紅色桃花中,有如幻夢。

原來是夜間起風,將樹上的桃花片片吹落。

蕭錦瑟撚起其中一片。

“別動。”

她這樣說著,踮腳將桃花別在了白憐的發絲上。

白憐摸了摸自己的路臉頰。

“好看!”

少女臉上綻放出歡快的笑,那悄然浮起的紅暈色澤正如飄飛的桃花。

“師姐,我想我在山頂看見的那些畫麵應該不是未來。”

“為什麽這麽說?”

“剛才我仔細看了,我看見的洗劍池的環境和真正的洗劍池還是有一些差別的。”

“以後少亂想。”

白憐用力揉了揉蕭錦瑟的頭發。

少女嘻嘻笑著。

“我知道了。”

這個單調的夜,就忽然間變得五彩斑斕起來。

洗劍池旁。

已化作靈體的居不易將一片桃花放在鼻尖輕嗅。

這是少女最喜歡的花。

芳香依舊啊。

他仰起頭,瀛洲的夜空又澄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