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陽光穿過黑夜。
那一片虛無的世界裏煥發出新的生機。
……
閑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大雪。
鵝毛大雪。
睜開雙眼的顧九不知何時來到了一處冷清的草棚裏。
梁柱腐朽,北風寂寥。
聲音嗚咽悲苦,如催魂的嗩呐在奏鳴。
飛雪也如刀片般切割著他暴露在外的臉頰。
顧九從冰涼的地上爬了起來,但見離他三尺遠的木桌上擺著一個裝滿了溫酒的杯子。
他又向左前方看去。
爬滿了斑駁曆史痕跡的梁柱上竟然掛著一把劍。
那把劍平平無奇,就和江湖門派中的跑腿人隨手掛在腰間的鐵劍一般無二。
這一刻顧九的心出奇的平靜。
他忘記了自己從何而來,也忘記了自己將要往何而去。
既如此,在這寒冷的天何不坐下來先飲一口溫酒再做他想呢?
顧九乃自哂而坐。
他輕輕握住那個酒杯。
溫熱透過杯沿,沿著他的掌心,一直透入他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
仰頭一飲而盡。
呼啦——
通透的暢快gan陡然在顧九的喉頭爆發。
這就是一步到胃的充實感吧!
顧九輕輕搖晃著手中的杯子,望著草棚外的雪地,他忽然想吟誦先賢的詩。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
“如今好……”
忽然間,一道瘦弱的身影從草棚外被飛雪覆蓋的石徑上艱難地走了過去。
那道身影走的很快。
顧九隻思考了片刻,再次抬起頭時,便已經是“山回路轉不見君”的局麵。
雪地上隻餘歪歪斜斜地腳印。
很長。
一直蔓延到山腳下去。
“那裏……”
沉醉在片刻歡愉中的顧九迷茫了。
他隻覺得這一切非常熟悉。
這本該如鋼印般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裏,但他卻因為某種未知的原因忘掉了。
杯子。
顧九的目光落在那個剛被他用過的杯子上。
原來如此。
他悟了。
這個杯子便是用來“腐化”他的。
而梁柱上掛著的那把劍,才是他的根本!
顧九握住了自己的劍。
刹那間他想起了一切,這條路是他與過去“訣別”的路。
而這一天,也是他與過去“訣別”的那一天。
從此以後,他的眼中再也沒有了純真,他的思想也再不似從前那般澄澈。
顧九持劍迎著風雪衝下了山。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但越是靠近那個村子,他心跳的速度越快。
還來得及!
當他趕到村子裏時,村子一如記憶中那般平靜。
這是一個沒有人受傷的世界!
顧九狂奔到自己家裏。
隔著一層由秸稈遮掩的窗戶,他看見那隻白狐正悄然走到他妹妹的床頭。
鏘!
寒光一閃,尖利的爪子彈了出來,然後緩慢地朝那個小女孩的脖子靠了過去。
“我去你媽的!”
顧九用力一腳踹開房門衝了進去。
“你……”
白狐才張開嘴,那把劍就裹挾著無盡的寒意砍了過來。
全都給我死!
噗呲——
鋒利的劍刃從白狐的脖子處砍了進去。
在將白狐的皮肉以及內髒切成兩半後,又從另一邊身子冒了出來。
劍卷刃了。
鮮血飛濺,灑了一地。
顧九的身上也全是鮮血。
沉睡的小女孩醒了過來,她驚恐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就在她將要哭出聲時,顧九一把抱住了她。
“沒事了,沒事了,哥哥在這裏。”
沒事了。
啜泣聲在小屋裏回**。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
顧九忽然發現自己懷裏空落落的。
他低下頭。
妹妹化作了滿天星,在他的懷裏潰散。
瑣碎的光點在這一刻宛如璀璨的星河奔湧。
他又轉過身,那把劍已經消失不見,躺在地上的是蛇妖,是狐妖,是虎妖,是貓妖……
是每一個曾被他殺過的妖獸。
唯獨沒有當初那隻白狐。
因為它死在了師父手中,它永遠不可能再死在他手中。
顧九感覺自己的身體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力量。
他直挺挺地向後跌落。
噗通。
他落在了厚實的雪地裏。
他看見白雪飄飛,好似朵朵梨花綻放。
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
於是,顧九閉上了眼睛。
“我心中有個小男孩,他永遠地活在了十二歲那年。”
他知道,他會沉沒。
沉到雪地裏去。
沉沒。
繼續向黑暗更深處沉沒。
直到有人托住他的身子。
顧九睜開了眼睛,他離開了幻雪君主圈出來的幻雪領域,回到了雪花紛飛的沽城縣。
抱住虛弱的他的是收到白衣女子消息,剛剛從遠處趕來的千劍城長老陳浮。
“師父。”
顧九顫巍巍地喊道。
陳浮握住他的手,緊緊的。
“我明白,你先安心睡吧。”
顧九便睡著了。
陳浮站了起來,那白衣女子匆忙跑過來,她想說點什麽,但被陳浮揮手製止了。
陳浮飛到白憐麵前,本就很寒冷的天變得更加寒冷。
白憐的心情無比凝重。
陳浮的劍意太強了。
剛才他突然從遠方掠來,輕而易舉地便衝破了她撐起的領域,便是曾控製住她的牧宜生也沒有給她這麽大的壓力。
聽說千劍城的偏執狂們雖然不怎麽持久,但他們以高頻率取勝,短時間內的輸出能力極其恐怖!
白憐覺得情況有些不妙。
她現在這個狀態大概率不是陳浮的對手。
更何況她的幻雪君主狀態撐不了多久了,千幻真眼效果一去,她立刻便會陷入虛弱狀態,就算不至於如喝了秘藥似的癱軟如泥,也發揮不出多少實力來了。
不行,要穩住!
白憐麵不改色地望著陳浮。
身上滿是“你若再前進一步,就將天翻地覆”的龐大氣勢。
下麵的林姈沒考慮這麽多,她就是氣憤。
“你們不講武德!”
“打了小的就喊大的來!”
“呸呸呸!”
“小妹妹……”
白衣女子想去解釋幾句,黑衣女子拉住了她。
“不必如此。”
打不起來的。
不過……
黑衣女子還挺像看白憐與陳浮幹一架的,以白憐的實力,應該能把陳浮頭都打歪吧?
想想就讓人難以自抑,忍不住想和白憐切磋武藝,試一試她的深淺。
陳浮確實沒動手。
他當著白憐的麵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
他麵朝蛟龍與貓妖說道:“我會還你們一個清白。”
歎息過後,他取出自己的心劍一劍刺進了自己的身體裏。
噗——
鮮血如泉湧,片刻間便染紅了他的衣襟。
但若隻是受傷也就罷了,他分明斬去了自己的道台,龐大的靈力衝天而起,攪動風雲。
數息過後,陳浮將劍拔了出來。
他的氣息平穩了許多,但他的修為已經下跌至化神期。
“啊?”
白憐、蛟龍、貓妖等全都怔住了。
喂,你們千劍城的人真的不正常!
白衣女子驚呼一聲:“師叔!”
陳浮右手下壓:“無妨,這點傷勢不會傷及性命。”
“可是……”
陳浮不再搭理白衣女子。
他回頭望著白憐:“若不是我當初直接斬殺了那隻白狐,事情也不會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會想盡辦法替顧九贖罪的。”
白憐遲疑道:“這不是你……”
“我明白。”
陳浮打斷了他的話。
人很多時候哪怕明白了,依舊喜歡堅持己見。
他是如此。
可顧九他,他還不明白。
陳浮深吸一口氣,他的目光落在摔得屁股紅腫的曹少爺身上。
他已從白衣女子的話裏得知了事情的大致走向,也知道白憐抓捕了曹少爺和他表妹。
“說出真相吧,做錯事,就應該得到懲罰。”
“我……”
曹少爺還想說幾句話,但來自陳浮的冷冽氣息讓他慫了。
他隻能當著自己家人和一種被凍成狗的樂子人麵說出真相。
曹少爺自幼便與麗娘訂了婚。
可等他倆結婚時,麗娘家早已沒落,對曹家在官場上毫無助力。
曹家主母對此倒是沒有什麽看法,但曹少爺就有些不滿了。
恰好他和自己表妹勾搭上的事被麗娘發現了,麗娘雖然沒說什麽,他們倆卻動了心思。
幹脆除掉這個多餘的人吧!
然後就是合謀啊、悄悄下毒啊。
這期間貓妖想要救麗娘,便不慎露出了貓尾巴,以至於曹家起了邪物作祟的傳聞。
反正就一白憐聽起來覺得很狗血的故事。
不過故事狗血歸狗血,牽扯的事還真不少。
那個將馬道長請來捉妖的婦人氣得兩眼一翻。
“逆,逆子!”
她當場暈了過去。
“主母!”
曹家的下人們頓時慌作一團。
陳浮又灑出一大片白露,將蛟龍身上的傷勢治好,又替麗娘解除了毒素。
末了,他回過頭,衝著白憐深深地鞠躬,額頭幾乎觸碰到鞋尖。
“謝不殺顧九之恩。”
白憐抬起右手。
她不是不想殺,是她的實力還沒強到可以秒殺顧九,千幻真眼的能力畢竟是以幻術為主。
算了。
說出來反而不妙。
陳浮甩了一塊貴重的鑄劍材料給白憐:“給你添麻煩了。”
白憐可就不客氣了,正好拿這給五師妹煉一對拳套。
再次鞠躬後陳浮飛回到顧九身邊。
他輕輕抱起顧九,動作很輕柔。
白憐再看時,陳浮的鬢角已經出現白發了。
自斬道台,雖然他的修為還有化神期,但他的壽命卻所剩不長了。
他要拿自己的命替顧九贖罪嗎?
人啊。
太深了。
太複雜了。
白憐提醒道:“我並未碾碎顧九的劍,隻是讓他以為我碾碎了他的劍。”
陳浮沒有回頭:“那把劍,還是碾碎為好。”
說罷,他朝著天邊的一縷陽光飛了過去。
那陽光便似黑夜中灑下的燈光,照亮了陳浮,也照亮下方在秋風中搖晃的樹。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我們終將老去。
“師叔!”
白衣女子跺了跺腳,眼瞧著黑衣女子沒有跟上來的意思,她就一個人先去了。
黑衣女子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走到白憐麵前。
“?”
白憐有些懵。
這又是要做什麽?
那個黑衣女子突然抬起了手。
一道黑色煙霧如迅猛地長龍般朝白憐捅了過去。
太快了,又太大了!
正欲解除幻雪君主狀態的白憐根本來不及閃避。
完了,要被衝死了!
尼瑪。
這劇本不對啊。
都還沒快樂起來,怎麽就直接見紅了?
白憐緊繃著臉,在快被打得鮮血橫流時,她依舊表現得不動如山。
她隻是緩緩地抬起手,準備擋一下自己的胸。
黑衣女子眼眸一顫。
太淡定了,太從容了。
這樣的她竟然還想試探已經恢複部分實力的白憐的深淺,真是有夠好笑的呢。
在黑霧即將刺進白憐肚子裏時,黑衣女子右手一揮,將黑霧收了回來。
“不愧是你,我自愧不如!”
“?”
發生什麽事了?
黑衣女子又扔了一塊煉器材料給白憐。
白憐勃然大怒,你當我是什麽人?
但聽黑衣女子說:“以後我們還會再見的。”
她說完就憑空消失了。
白憐檢查了一下那塊煉器材料。
好家夥,用來煉製極品靈器都不顯寒磣。
那就收下吧。
白憐麵無表情地落到了地麵上。
她一解除水幕,林姈立刻跑了出來。
啪嗒。
像小火車一樣撞了她一個滿懷。
“你沒受傷吧?”
林姈趕緊檢查白憐的身體。
摸摸腰,摸摸大腿,摸摸手。
“當然沒有受傷。”
白憐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她在林姈麵前解除了幻雪君主形態。
林姈仰起頭,憨憨地笑著:“還是這個樣子更好看。”
幻雪君主雖然霸氣,但總讓人覺得隔得很遠。
多好啊。
白憐摸摸林姈的頭。
這樣就能順利將五師妹拐走了吧。
“我們先從這離開吧。”白憐對林姈道。
曹家現在亂成了一鍋粥,這種事白憐不想參與,如何製裁曹少爺,當由官府下定論。
有蛟龍和貓妖在,官府必不敢徇私枉法。
白憐領著林姈從曹府出來。
途徑馬道長身旁時,馬道長腿腳直打哆嗦。
“上……上仙,我我我……我再也不騙人了,我回去就把通天觀騙來的錢財都散出去。”
白憐點點頭。
沒多說什麽。
她覺得自己勉強算個好醫生?
今天又治好了幾個病人。
風雪中,曹府門口。
白憐微笑著感受林姈頭頂的柔軟。
她還有一個疑問。
說起來,為什麽當時選擇袖手旁觀的獎勵會是軟功+17呢?
顧九的實力並沒有那麽可怕。
這樣想著,一雙充滿了神韻的眼睛落入白憐眼中。
那是一個站在街角的乞兒。
他看起來髒兮兮的,整個人也被凍得瑟瑟發抖。
可他眼睛裏似乎住著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