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不可隻往上爬(3)

在一個清閑的周末,薛裴終於去拜訪了周老師。

他的書店開在人流量並不大的巷口拐角,店麵很窄小,堪堪容得下兩人通過,門口還擺著一盆九裏香,薛裴去到的時候正好是工作日下午,幾乎沒什麽人路過,來往的車輛很少,環境清靜,頗有隱世而居的格調。

周永強見他來,自是高興得很,立刻走出門來迎他,得知他是特意來看自己的,三兩下就把店門關了,邀請他到樓上坐,走至樓梯,薛裴才發現原來樓上的房間就是他的住所,隻有二三十平米大小,但家具擺放得特別整齊,南麵還有扇窗,下午陽光照進來,屋內光線充沛。

“反正這個點也沒什麽人買書,不如上樓歇會兒。”周永強雖然已經不教書了,但身上還是有著文人的氣質,調侃道,“要不怎麽說呢,現在在巴黎比乞丐還窮的,也就我們這些開二手書店的了。”

薛裴不認同,卻也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這一帶位置確實有些偏僻。如果換個地方,或許會好點。”

“沒辦法,也就這裏能容得下我這個老骨頭了,不過也好,這裏安靜,要是搬去了鬧市,天天吵吵嚷嚷的,我還不一定能習慣。”

薛裴在一旁的木椅坐下,周永強從房間裏拿出那套一直舍不得用的茶具,給他沏了一壺普洱,邊忙活嘴裏邊說道:“來了法國這麽久,還是戒不掉這喝茶的習慣啊。”

薛裴以前就記得周永強喜愛喝茶,他今日帶來的也是特地托朋友空運過來的上等西湖龍井,剛拿出來,周永強眼睛就亮了,捧在手心裏橫豎打量了好一陣。

“這茶葉可不是普通人能尋到的,可謂千金難買,有市無價。”

早前周永強就聽說薛裴事業發展得越來越好,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你別說,高二我還當你們班主任的時候,就知道你這孩子以後肯定有出息,果不其然,一考就考了個高考狀元,不知道多給我們學校爭氣。”周永強想起以前的事,眼睛望向遠處,有些唏噓,“那一陣好多電視台的記者都要過來采訪,問你的相關情況,連我都接到好幾個電話。”

薛裴微微笑著,抿了口茶,沒說話。

對他來說,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他不願意多談。

“說起來,你以前在學校裏可真歡迎,昨天我女兒整理我房間裏的東西,還在教案裏找出來好幾封女同學寫給你的情書。她還覺得奇怪,特地從國內打電話問我,怎麽全都是寫給這個叫’薛裴’的人,到底是什麽人物……”周永強邊說邊笑,兩指扶了扶厚重的鏡片。

薛裴原是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直到周永強說了句:“我記得其中有一封是那個經常跟在你屁股後麵那女孩寫的,個子不太高,瘦瘦小小的,姓什麽來著,我一下給忘了,”周永強摸了摸後腦勺,越是心急越是想不起來,又補充道,“那女孩以前還經常和你一塊兒上下課的,看著挺乖巧老實的,沒想到竟然做出這種事來。”

翻書的動作頓了頓,薛裴心裏轟地一聲,像鋼琴突然按下了一個重音,擾亂了所有的心緒。

心裏有個答案逐漸明朗,可他不敢去想。

周永強兀自琢磨了好一陣,忽然一拍腦袋,說道:“對,叫朱依依,我給想起來了!”

有塊石頭在心裏應聲落地,大腦處忽然一片空白,薛裴的聲音不知怎麽有些顫抖:“老師,您確定……確定是她嗎?”

“我確定,我對這個朱依依印象可深著呢。”周永強想起多年前的事,還有些忍俊不禁,“那孩子啊,性格裏多半帶點倔,我那會沒收了她寫給你的情書,把她喊到辦公室,我當著辦公室那麽多老師的麵問她知道錯了沒,她當時倒是應得乖巧,說知道錯了,你猜她下一句說什麽?她說,老師,我應該畢業後再給薛裴告白的,現在還是學習比較重要。”

周永強說到後麵,一下被氣笑了,“不過你還別說,那次之後,她學習倒還真的用功了不少。”

薛裴覺得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太陽穴處鈍鈍地發疼,他躊躇了許久,啞聲問道:“周老師,那封信……可以讓我看看嗎?”

周永強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臉上的笑意尚未消退:“我昨天喊我女兒把那些信都扔了,不知道她扔了沒,都快十年的東西了,放在家裏也是占地方。”

薛裴臉色幾近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慌亂的神色爬上雙眸,喉嚨有些泛酸,他牢牢握著對方的手,鄭重地請求——

“周老師,這封信對我很重要。”

“……無論如何,我求您,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幾日後,薛裴終於看到了十年前朱依依給他寫的那封信。

是周永強親手交給他的。

說是本來已經扔進了垃圾桶,幸好那天電話打得及時,還沒來得及處理,聽薛裴這麽一說,周永強立刻敦促他女兒第二天就寄了過來。

薛裴接過這封信時,骨節分明的手竟有輕微的顫抖。

十年。

這張薄薄的紙承載了十年的重量。

十年前的朱依依想對他說的這些話,十年後,他終於看到了,可是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擁有她最珍貴的愛。

那天下午,薛裴坐在客廳,猶豫了很久才把這封信打開,當年粉紅色的信箋已經泛黃,字跡也變得有些模糊,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寫得極其工整,她前所未有的認真,在這張紙上書寫對他的喜歡——

“薛裴,你應該想不到我會給你寫信吧。

而且這不是一般的信哦。

咳咳,其實這是一封……情書。=^_^=

你現在肯定以為我是在捉弄你,覺得我在惡作劇是不是,但這次我真的是認真的。

我最近發現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你,可能也不止一點。我也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不知道這到底算多還是算少。

就是有時候吃飯會忍不住想到你,寫作業也會忽然走神,睡覺前看著天花板也會在想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麽呢,而且每天早上一想到你在樓下等我,刷牙的時候心裏都甜滋滋的,連上學都不那麽討厭了,最近我學習也特別有動力哦,因為你這麽優秀,我也不能懶著呀。

你都不知道,自從我意識到我喜歡你之後,我好像變得有些奇怪了,騎自行車的時候,我都不敢抱著你的腰,因為心跳會變得好快好快,快到像是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了,所以最近我都隻敢拽著你的衣角,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

上周三,我們上課快遲到了,你嫌我走得慢,忽然拉起我的手讓我走快點,手臂上那片被你觸碰到的皮膚忽然變得很燙,那天明明風很大,天氣還有點冷,可是我連耳後根都是熱熱的,回到課室後,孫青青問我為什麽臉這麽紅,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隻好拿課本擋住臉。這些你都不知道吧。

說起來,我可是鼓起很大勇氣才給你寫這封情書的,因為學校裏喜歡你的女生有很多很多,我成績不好,長得也不是特別好看,對比起來,我好像沒有什麽優勢,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怎麽辦呢?

不過我隱約覺得你也有一點點喜歡我的吧,因為班裏那麽多漂亮的女生給你寫情書,你都沒理,還是每天等我一起放學,競賽拿的獎學金也都是給我買好吃的,會給我買我喜歡的鞋子,給我折千紙鶴,還特別有耐心地教我數學題,而且我留意到你每次打籃球,投籃成功後第一個看向的人都是我哦,所以薛裴,你應該也有一點、一點點喜歡我的吧。

哈哈我最近總在想我們在一起之後的事情,想著想著自己就開始傻笑。如果我們在一起後,我想天天牽著你的手耶,因為冬天實在太冷了,你的手又特別暖和,你要是牽著我,我就不用戴棉手套啦。

還有孫青青她老是和我炫耀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是隔壁班的體育委員,不知道你認不認識,如果我們在一起了,我能不能把這個消息悄悄告訴她呢,我承認,我是有一點虛榮心作祟的成分……好吧,你應該不會答應的,這件事當我沒說。

話題扯遠了,寫著寫著,我忽然想到另一種情況,如果你不喜歡我,那我該怎麽辦呢。隻要一想到這種可能,鼻子就有點酸了。

薛裴,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話,那我們以後還是少些見麵吧。

你以後就不要來接我上學、放學了,周末也不要來給我補習功課了,因為我怕你對我這麽好,就算你拒絕了我,我還是會喜歡你,因為喜歡你真的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拒絕我,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哦,我可能哭一會就好了,很快就是暑假了,我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適應的。你不用擔心我沒有人喜歡,我還是有很多優點的,你不喜歡,以後多的是人喜歡呢,所以你如果不喜歡我,就直白地拒絕我吧,不要給我留任何希望。

很快就期末考試了,祝你考試順順利利!

(PS:要是寫作文能夠像給你寫情書一樣簡單,那該多好啊,因為幾乎不用思考,我就能洋洋灑灑寫一大堆,寫我有多喜歡你。)

讀完最後一段,薛裴視線忽然變得模糊,幾乎看不清信箋上任何一個字,他半躬著身子,肩膀微微抖動著,情緒壓抑幾近崩潰。

十年。

他和朱依依錯過了十年。

造成他們錯過的原因不是這封遲來的信,也不是沒收了這封信的周老師,而是他自己。

是他一直沒有意識到,在很多年前,他就愛她。

沒有發現每天早上在樓下等待她上學的每一秒,其實他心裏也隱有雀躍。

沒有發現他每次投籃進球看向的那個人,就是他心裏最渴望得到愛慕的人。

沒有發現他總會不經意地記住她的喜好,記住她所有的生活習慣。

他從前總不肯承認,他厭惡李晝出現在她身邊,是因為嫉妒。

不肯承認,在巴黎的每一天,他無數次都想買下一張機票飛回去。

……

不肯承認他對她的好是出自於愛,而不是狗屁的親情。

“薛裴,承認吧,你就是個自私的懦夫。”在這個陽光正好的午後,他聽見靈魂裏另一個自我這樣說道。

——

而此刻在相隔七個時區的北城,天色已晚,朱依依剛下地鐵,走在回家路上。

經過小區門口的巷子,她在一家東北餃子館買了份夜宵,她才剛搬來這裏一個月,但老板已經認得她了,因為她每天都是這個點過來,買的還都是同一種餡的餃子。

老板這回見她都沒問,就給她打包好了,和她拉起家常來:“姑娘,今晚又加班到這麽晚啊。”

“是啊。”

朱依依笑著點了點頭,拿出手機掃描牆上的二維碼轉了十二塊錢過去,很快牆上的機器就播放到賬的提醒。

“姑娘,看你天天都這麽晚才回來,工作一定很辛苦吧。”老板說罷,把打包好的餃子遞給她,又送了她一份小菜,“我女兒也在外地打工,一年都回不來幾次,每天都打電話跟我抱怨工作有多累,不過現在這社會,有什麽工作不辛苦呢,工資高的辛苦,工資低的也辛苦,人嘛,各人有各苦。”

朱依依咀嚼著最後這幾個字,想了想,說得也對。

不辛苦的人生恐怕是少數,大多數的人都像她一樣為了一日三餐而奔波勞碌。

離開餃子店,朱依依拿著宵夜往家裏走,踩著月光和落葉,耳機裏放的正是一首苦情粵語歌,越發襯得這秋天格外蕭瑟。

在玄關處換好鞋,朱依依用鑰匙擰開出租屋的門鎖。

客廳裏一片漆黑。

她正習慣性地伸手去摸牆上的開關,就在這一刹那,她好像掉進了一場絢爛的夢境——

有浪漫的音樂響起,牆上的彩燈跟隨音樂一閃一閃的,禮花在頭上炸開,發光的彩色氣球漂浮在屋頂,映襯著這個黑夜無比夢幻,如同墜入童話。

朱依依那雙因生活而疲憊的眼睛,在彩色燈光的映襯下,短暫地染上了些許光彩。

恍惚間她以為自己進錯了房子。

直到看到李晝捧著花從臥室裏緩緩走出來,他今天穿得很正式,還特地換上了西裝,打了領帶,頭發往後梳得一絲不苟,他麵帶笑容望向她,想要裝作從容可朱依依看見他捧花的右手輕微顫抖著。

他在緊張。

朱依依見這一幕,眼眶竟熱了熱。

“學委,別緊張,剛才咱們演練了那麽多遍,這回爭取一次過。”周茜和曉芸一人手裏拿著一串氣球,在旁邊給他加油鼓勁。

朱依依瞧見曉芸也在這,有些哭笑不得:“你不是說今晚有約會嗎?”

曉芸望向李晝的方向,說:“比起約會,那當然還是見證你的人生大事比較重要啊。”

李晝在她麵前站定,溫聲說:“你別怪她,是我讓她幫我瞞著你的。依依,我們倆都在異鄉打拚,這裏不比老家有那麽多親人朋友,所以我聯係了你在北城最好的朋友,希望她們可以為我證明,我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經過認真思考的,並且會用餘生來履行。”

周茜在一旁起哄鼓掌,而李晝忽然屈膝跪在地上,仰頭望向她,那雙黑亮的眼睛映著壁燈一閃一閃的光,誠懇中又閃爍著期待的光。

“依依,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親,臨走的時候我說了什麽嗎?那會我要送你禮物,是一瓶香水,你說太貴重了不敢收,讓我留給下一個相親對象,我當時對你說我知道是你我才來的。

我還記得你當時的表情特別驚訝。其實每年的同學聚會,我都會默默留意你,隻是你一直都沒發現,也是,我不是那些同學裏混得最好的,也不是裏麵最幽默、最會說段子逗大家笑的,好幾次我想和你說話,但最後都沒說成,但是命運很神奇,我們就這麽意外地認識了。

雖然我們交往的時間不算長,但從你答應做我女朋友那一天開始,我就一直在努力攢錢,因為我想在北城買房,讓我們可以有一個家,可能不會很大,但是可以讓我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有個棲息之所,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就在上個月,我終於實現了這個小小的目標,所以我才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你,或許你會覺得有些突兀,但我發誓我今天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

我知道我這個人很悶,不浪漫,也不夠體貼,和我在一起以後可能還要吃很多的苦,但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地對你好,讓你過上你想要的生活,依依,你願意相信我嗎?”

這時,粥粥不知什麽時候也從房間裏跑了出來,在朱依依腳邊蹭了蹭,她彎腰將它抱起後才發現,在它的脖子上係著一張字條,打開,上麵寫著“帶走我們吧”。

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朱依依往上仰著頭,才不至於讓眼淚流下來。

人這一生決定進入婚姻有幾個瞬間:突如其來的衝動、深思熟慮後的考量、又或是渴望改變現有的生活……

朱依依覺得她都是。

她從前從不覺得婚姻會是疲憊生活的救贖,但在這個夜晚,李晝給她造了一場夢,讓她願意相信這句話或許是真的。

所以在這一刻,她做了一件她認為正確的事——她戴上了李晝的求婚戒指。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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