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不可隻往上爬(2)

在Gauss先生舉辦的高端酒會上,薛裴遇到了江珊雯。

她今晚打扮得很精致,一襲露背長裙腰間點綴著碎鑽,黑發紅唇,分外明豔動人。

宴會廳裏,她正坐在沙發上品酒。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在她右手邊,是一位高大英俊的法國男人,西裝革履,留著卷曲的長發,頗有藝術家的氣質,和她很是般配。

三人迎麵碰上的時候,薛裴倒沒有任何尷尬,禮貌展露了笑意當是打了招呼,他無意與他們攀談。不過江珊雯當下就鬆開了男伴的手,在法國男人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麽,笑著朝薛裴走了過來。

“聊聊?”

走近,江珊雯主動和他碰了碰杯,展露笑意。

薛裴望向不遠處的男人,薄唇彎了彎:“似乎不太方便。”

“昨天剛認識的,一位巴黎的設計師,不太熟,隻是剛好在門口遇到了。”

江珊雯主動向薛裴解釋,不過看薛裴淡然的神色,似乎也不在意她說了什麽。她神色黯然了些,但仍舊沒有被他的冷淡擊退,像是早已習慣。

她裝作開玩笑:“你什麽時候對我這麽抗拒了,我們也半年沒見了,連敘敘舊都不願意麽。”

江珊雯這麽說,薛裴也不便再拒絕,他看了眼腕表,宴會還沒正式開始,他還有二十分鍾的時間。

在一旁的沙發坐下,薛裴抿了口紅酒,這麽簡單的動作他做起來格外賞心悅目,舉手投足間散發出優雅又迷人的魅力。

江珊雯有半年多時間沒再見到他,這一見,舊日那些心動的情緒倒是像紅酒一樣在心尖搖曳。

她時常在想,在年少的時候能和薛裴這樣的人談過一場戀愛,大抵也算是一種圓滿。

和薛裴分手後,她談過很多任男朋友,但沒有一個人能讓她這樣念念不忘。此後她交往的每一任男朋友,她總會不自覺地拿來和薛裴比較,她總會想如果是薛裴,肯定不會這樣做,不會說那些不尊重女性的話,不會犯那些低級錯誤,不會做那些沒腦子的蠢事,不會腦子裏隻剩下性而言。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她想,這輩子她再也遇不到那樣的人,光是站在那就能讓她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一整天,被他注視的每一個眼神,都讓她心動不已,難以忘懷。

“你說,巴黎就這麽點地方,我們這半年來竟然一直都遇不到,是不是很奇怪?”

薛裴不置可否,問道:“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江珊雯故作遺憾地說:“看來你都沒留意我朋友圈,我來得可比你早,二月份那會我就調過來了,一直沒離開過。”

薛裴望向外麵的夜色:“來法國後,很少用國內的社交軟件了。”

“真的?我怎麽不相信呢,”江珊雯佯裝開玩笑,右手支著下巴望向他,“那你平時和家裏人怎麽聯係?朱依依沒找你麽?”

“和她很少聯係了。”

薛裴聲音低沉了不少。

他說得淡然,江珊雯倒有些意外。

“為什麽?”

“很多事情都沒有為什麽。”

“不會是因為她交男朋友的原因吧。”江珊雯挑眉,有點像是在看熱鬧。

遲疑了兩秒,薛裴不知怎麽勾了勾唇,有些漫不經心地說:“或許是吧。”

江珊雯說話直來直去,一點也沒避諱:“說實話,我很意外,我以前總覺得她會一直這麽喜歡你下去呢,我想著大概要到你結婚那天,她才能釋懷那十年的感情,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不過也是,都十年了,足夠一個人死心一百回、一千回了,何況她這才是第一回 。等到下次見麵,我得當麵恭喜她才行。”

薛裴輕笑了聲,沒說話。

修長的手指握緊了杯身,泛起青筋的指節昭示著情緒的變化,可偏偏眼底還是那漠不關心的模樣。

江珊雯沒留意到這些細節,往下說道:“我看她朋友圈,她和她男朋友還挺甜蜜的,前不久好像還一起領養了小動物。”

薛裴笑著抿了口紅酒:“是麽,沒太留意。”

江珊雯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些異樣來,可他始終雲淡風輕,無論她說什麽,薛裴好像始終都是興致缺缺的模樣。

沒多久,宴會正式開始,薛裴被主辦方邀請前往主會場,走之前,江珊雯忽然從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薛裴低頭看了眼,是熟悉的名字——周永強,是他高中時候的數學老師。

薛裴疑惑:“你怎麽會有周老師的名片?”

“前幾天我在街上碰見他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來了法國,在Rue Capron經營一家書店,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他還能認出我來,我和他說你也在法國後,他就給了我一張名片,想來,他大概以為我們還在一起,想讓我轉交給你。”

薛裴收下那張名片,點了點頭,沒有任何鋪墊和遲疑,起身對她說了句。

“抱歉,我還有事,先離開了。”

江珊雯甚至沒來得及和他說句再見,他的背影就消失在門口。

薛裴走了好一陣,江珊雯坐在沙發上獨自喝完那杯紅酒,她喝得有些醉了,沒等宴會結束就提前離開,搖搖晃晃地走到車庫,剛才的法國男人還在車裏等她。

“結束了?”男人湊近聞了聞她身上的酒味,眉頭皺了皺,關切地說:“Chloe,你今天喝得有點多了,看來你們剛才聊得並不算愉快。”

江珊雯降下車窗,想透透氣,說話有氣無力的。

“開車吧,今晚去我的公寓。”

男人還在往下追問:“你這麽失落,難道是因為剛才那個中國男人?”

江珊雯點了根煙,頭發隨著動作掉落在肩頸,火光映照著她美麗的臉,有種文藝電影般的頹廢感,她默不作聲地抽完那根煙,才低聲笑了笑,算是默認。

“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江珊雯懶懶地抬眼,醉眼朦朧望向他:“如果我說是舊情人,你會生氣嗎?”

“不會,”法國男人笑了笑,俯身幫她係好安全帶,“因為他看起來對你沒什麽興趣。”

江珊雯聽到這話,也不覺得生氣,反倒笑了笑。

連一個外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隻有她還看不清真相。

將近十點,宴會結束。

從熱鬧中抽身的薛裴斂住了眉眼間的笑意,整個人都顯得冷清了不少,他身上沾著淡淡的酒氣,許是有些醉了,走路有些搖晃,一旁的侍應要過來扶他,他擺了擺手。

助理小莫一見薛裴走過來,立刻下車給他打開車門,問道:“薛總,今晚這麽快結束了?我還以為要到十二點呢。”

“嗯。”

“那我們現在回公寓還是去公司?”

薛裴望向窗外這座流光溢彩的城,來了半年,他依舊沒能在這裏獲得任何歸屬感。

“回公寓吧。”他說。

“好嘞。”

小莫打轉方向盤,汽車平穩地行駛在馬路上,車廂內流淌著舒緩的音樂,薛裴靠在後座閉上眼睛,原想休憩一會,但想到的是一張熟悉的、生動的臉。

在這個安靜的夜晚,他又想起了朱依依。

無由來的、沒有任何預兆地,他又陷入了一種煩悶、無法紓解的情緒當中。

其實剛才他對江珊雯撒謊了。

他說他來法國後沒有再關注朱依依的生活,是假的。

事實上,最近這兩個月像是戒斷反應起了作用一樣,他變得越來越病態、偏執,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幾乎每天,他都會點開她的朋友圈,看她的生活動態。

這是如今他唯一能了解她的途徑,他想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是否曾經提起過他,哪怕隻言片語。

但他看到的是一張又一張照片,和李晝的。

他們在一起過戀愛一百天的紀念日,她和李晝去吃了火鍋,照片裏她隻露出半張臉,不過似乎笑得很開心;

五一假期,他們一起去雲城看了日出,她背對鏡頭靠在欄杆上,背著一個登山的雙肩包,薛裴發現她頭發好像長了一些,好像比以前更瘦了。

他們還去了一個當地的livehouse看樂隊表演,她很興奮地錄了一段視頻,可現場實在太嘈雜,人聲、音樂聲混在一起極其刺耳,在最後幾秒鍾,她好像說了句什麽,薛裴看了六七遍後,終於聽懂了,她是在對李晝說“謝謝你帶我來這裏”。

他還看到他們一起養了一隻貓,叫“粥粥”,一開始他還沒意識到什麽,直到周茜在底下調侃,他才明白原來貓的名字取自李晝名字的諧音。

他好像意識到曾經他存在朱依依身邊的痕跡已經被李晝徹底抹去了。

……

大概是今晚酒的後勁太大,薛裴竟然又有了一些不該萌生的想法。

他竟然在想,如果他告訴朱依依,他好像有點喜歡她了,她會不會和李晝分手,和他在一起。

下一秒,他就覺得他一定是瘋了,才會突然有這麽荒謬的想法。

窗外的風吹進來,他清醒了一些,那個荒唐的念頭也漸漸從他的思緒中剔除幹淨。

酒意已經散去不少,到了紅綠燈路口,薛裴習慣性地再次點進朱依依的朋友圈,他忽然發覺有些不對。

好像少了些什麽。

他眉頭微皺,往下翻了翻,一直拉到最底部,他反複確認,仍然難以置信——朱依依把所有與他有關的內容全都刪掉了。

他送給她的書、他們去旅行拍下的風景照、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以及她十八歲那年,他們在學校前的餐館拍下的合照……

那些對他而言那麽美好的記憶,她全都刪得徹徹底底,一絲不留。

茫然的神色出現在薛裴的臉上,他承認,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慌亂。

快到目的地了,助理小莫緩緩將車駛進車庫,他正打轉方向盤,忽然聽到後座傳來薛總的聲音,他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你知道為什麽有些人會刪掉以前的朋友圈嗎?”

“啊?”小莫愣了愣,確認薛總是在問自己後,回答道,“不想留著就刪了吧,我也會經常刪除。”

“如果,隻刪掉了和某一個人有關的內容呢?”

小莫很自然地回答道:“那應該就是想徹底忘記這個人,重新開始吧。”

“重新開始”,薛裴反複咀嚼著這幾個字,心卻一點一點往下沉。

朱依依要重新開始了,那他呢?

他該怎麽辦?

從那天晚上起,薛裴開始持續性的失眠,甚至吃所有助眠類的藥物都沒有用,心髒好像懸在一根細細的長線上,隻要一想起朱依依,就像是觸發了某種機關,心像是從高空急速往下墜落,摔得粉碎。

失眠的這些夜晚,他近乎自虐地看完了手機上保存的所有與朱依依的聊天記錄。

橫亙了六年,他仍然能從這隻言片語裏還原出當時的場景,還原出朱依依曾經對他有多偏愛。

在留存下來的聊天記錄裏,第一條消息是六年前她發過來的一張照片。

是一張五人的合照,朱依依站在最邊兒上,中間穿著藍白襯衫的男生手上捧著一個獎杯。

從照片來看,大概是在學術競賽的現場,他們剛在台上領了獎,朱依依就和他分享了這個好消息。

不過她發過來的消息是:【看,我和我們班的班草合影了!】

當時他明明一眼就看了出來,卻還是酸溜溜地回道:【誰啊,哪個是班草?】

朱依依:【哇,不是吧,薛裴你有沒有審美,這都看不出來。】

照片裏一共隻有三個男的,一個長得膀大脖子粗,一個笑起來臉上都是褶子,隻有中間那個眉眼清秀些。

薛裴卻回道:【在我看來,長得都差不多。】

朱依依:【哦。】

話題停在這,朱依依沒再發消息過來。

過了十分鍾,他又發了過去:【你真覺得中間那男的長得帥?】

朱依依:【你看,你明明就看出來,還裝蒜。】

薛裴:【……也就一般吧。】

朱依依很快就回了過來:【班上很多女生喜歡他的,不過我覺得你比他帥很多很多很多。】

淩晨三點,薛裴看著這句話,嘴角有了些笑意。

那些時候,他們幾乎每天都會聊天,朱依依常給他分享學校裏發生的趣事,有時候是說起那個很嚴厲的留著地中海發型的老師,有時候是問他學習上的事情,有時候是給他發遊戲裏的鏈接,讓他點進去幫她複活……

她對他幾乎無話不談。

有一陣,他關在實驗室裏,沒辦法帶手機。

她有一門考試考得很不理想,情緒很差,在微信上給他連發了一頁的消息,懊悔自己在考試時審錯了題目,把本來會做的題目答錯了。

等他看到時,已經過去了六個小時。

他一出實驗室,就給她打了電話過去。

薛裴還沒說話,她先不好意思了起來:“薛裴,你剛剛是不是在忙,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薛裴竟從她的話語裏聽出了小心翼翼的情緒。

薛裴向她解釋完後,問她現在心情怎麽樣,她說“我現在已經好很多啦,給你發完消息後,我感覺我又複活了。”

可他明明一字未回。

她卻說從他這裏獲得了安慰。

往後翻了幾頁,薛裴發現有兩個月的聊天記錄,幾乎是空白的。

那兩個月,朱依依再也沒有主動給他發消息,偶爾的幾條,都是關於家裏的事情,寥寥幾句就結束了話題。

在這個夜晚,薛裴很認真地想了想,終於記起了原因。

因為那段時間他戀愛了。

朱依依便不再天天找他。

她收起了分享欲,和他保持著普通朋友的距離,不再過問他的生活。

那兩個月,她是怎麽度過的。

薛裴忽然意識到曾經的他有多殘忍。

作者有話說:

注:手機上的聊天記錄是遷移保存的,並不是說六年才換一次手機……

大概還有兩章就到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