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回事?”王道長以為朱標中了邪術,趕緊確認他的狀況,“為何要等等?”

鄧愈也疑惑極了,武器被挑飛帶來的是極大的不安感,他忍不住看向一盞油燈,想把燈座拿起來抄著以做代替。

“他沒有殺意。”朱標慢慢道,“而且我覺得事情應該另有真相。”

他的眼睛亮起來,不是物理意義,而是心靈角度上的,因為他不僅看出了鬼身上穿的衣物是甲胄,還看出了鬼的死亡時間。

如果推測正確,結果無疑會是所有人都滿意的。

“王道長,你有沒有明目符,給鄧將軍一個吧。”

“最近忘做了。”王老道長很誠實,“不過我有牛眼淚,也能拿來用。”

“我不挑!”鄧愈迫切想搞清楚他們倆看見了什麽,“怎麽用?”

“閉眼睛抹上去就好。”

鄧愈接過王道長的瓶子,渾身緊繃,依然在戒備身後不明的鬼物。他拔出塞子,用手指蘸了一點淚水,擦在了眼皮上。

再睜開眼,已是不同的世界。

他首先看到的是漂浮在空中的,道道模糊的氣——煞氣、人氣、血氣、陰氣和陽氣都看了個遍,因為廳堂正對帥府的原因,再抬頭還無比明朗地見到了盤旋的金色長龍。

震驚了片刻,鄧愈將目光下移,一下子收入滿眼的鮮血。

“這,這是……”

一個鐵塔般魁梧的影子立在那裏,動也不動,兩雙眼睛直勾勾盯著鄧愈。

“老趙……老趙!”

啪的一聲,油燈架子掉在地上。鄧愈的嘴快過思維,率先喊出了聲。

這衣服,分明是與他一樣的款式,穿過他胸腹的那支一尺多長的利箭,也眼熟的不得了。

不知不覺,鄧愈的臉上已經掛滿淚水,他撲過去,看著鬼魂身上的傷口,看著他滿身的鮮血,仿佛又回到了洪都之戰即將勝利前的那個夜晚。

“你疼不疼?老趙,你不是死了嗎?”

現在,趙德勝是不是鬼已經不重要了,他想幹什麽也不重要了,戰友在麵前的這個事實,瞬間吞沒了鄧愈的理智,讓他所有的感官都用來欣喜。

“大夫,我去給你找個大夫吧?”

趙德勝笑了,擺手道:“我確實死啦!最近的麻煩都是我搞出來的,真是對不住你!”

“這有什麽。”鄧愈拉著他的手,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他是個很能忍耐痛苦情緒的人,輕易不流淚。趙德勝死時,他哭了,現在再次見到他,反而比當時更控製不住自己。

重逢也許是比離別更難得的。

突然想到什麽,鄧愈急忙道:“我夫人請來的道士和尚,有沒有傷到你?”

“沒有。”趙德勝搖搖頭,“我白天不出來,他們沒有找到我。”

“那麽你,你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當時死了之後,過了段時間,發現自己竟就在屍體上飄著,看你們忙來忙去,然後將我運回應天來。”

“你看到了!我們贏了!洪都守住了。”

“我看到了,看到了。”說到這裏,趙德勝布滿灰塵和煙土的臉上露出笑容來,“打得真好。”

“可你怎麽會到我這裏呢?”鄧愈道,“老趙,你的墓地是我挑的,你的兒子和弟弟把你風光下葬,大帥雖還沒有追封你,可已經在準備了,你還有怨氣?”

“不不,有怨氣好,有怨氣好!”他改口道,“我還能見見你,多好,你就留下,我日日給你點香,給你貢瓜果。”

“我找你是為了離開。”趙德勝道,“你怎麽能有這種想法,人鬼殊途啊!”

“我在墳頭隻呆了一會兒,就迷迷糊糊來到這裏,你當時忙,白天晚上都不在府裏呆,我怕嚇到女眷們,一直等到你回來,就是為了和你說上話,讓你幫忙送走我!”

“刀痕是你想出去,所以砍在大門上的?”朱標問道。

鄧愈猛然回神,把空間和說話的機會讓給朱標。

趙德勝道:“是,我剛到這裏時,太過慌亂,一心想走,衝到府門前卻發現出不去,所以再那裏抽刀了。”

“廚房丟失的菜呢?”

趙德勝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是我吃的。”

“所以昨天夜裏你來喊鄧愈,是想讓他注意到你。”

“對對。”

“王道長怎麽看?”朱標道。

王道長不知道怎麽看,他隻發現不管是朱標,還是鄧愈,對這隻鬼都很有好感,他好像還是一位犧牲的將軍。

既然大家都沒除鬼的心思,他自然也不會沒事找事:“沒有威脅,不主動傷人的不是惡鬼。”

“雖然不是惡鬼,可既然化鬼了,除卻有人故意,就是仍有執念。”

趙德勝道:“回公子,我清醒後沒被人利用過。至於執念……”

鄧愈立刻道:“老趙,你死的時候,對我說想看到中原一統!”

“啊。”趙德勝恍然大悟,“難道說就是這個原因?”

朱標的態度更加溫和一點:“趙將軍,你既然來到鄧府,說明你的願望是和死亡有關的,來到鄧府就是證據。”

“唉。沒想到我這不甘心,給你弄出這麽多事來。”趙德勝沮喪道,“死的沒用也就算了,死了以後還壞事,公子,你讓我遠遠看一眼家人,就把我滅了吧。”

“不可!”鄧愈下意識想要阻止,又沒什麽理由,結結巴巴道,“多活幾年不好嗎?”

“這樣的情形,哪裏還叫活著。”趙德勝指指腰上露出的箭頭,“你瞅瞅,我現在連腸子都沒了,還叫人嗎?”

鄧愈沉默下來,臉上有道疤,有塊胎記,尚且被人們用異樣的眼神看著,肚子上紮了一支箭,糊了一身血的鬼,還能和別人一起吃飯、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嗎?

躲躲藏藏,老趙萬一瘋了怎麽辦,他原來,可是人啊!

我是可以接納趙德勝,可是我的妻子行嗎?

趙德勝的夫人、兒子、弟弟又怎麽想呢?親情可以突破暫時的恐懼,能長久地破除世俗的排斥嗎?陰氣會不會傷到他們?

別的將領、別的大臣,是不是會趁機做點什麽?

應天府的百姓又會怎麽看……

王道長人老成精,平時你看他樂嗬嗬的,好像眼裏隻有吃喝玩樂的瑣事,可他畢竟沒有那麽簡單,一眼就瞧出了鄧愈的顧慮。

在漫長的斬妖除魔的年歲裏,稀奇古怪、可歌可泣的故事他見多了,有時候他扮演的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惡人角色,有時候是懲惡揚善的仙人,有時候又是棒打鴛鴦的混球。

他的意思呢,就是用輕點的辦法除掉為好,但主事人是朱標,還得看他的觀點。

於是王老道長試探地看向朱標,想請他下決定。

“先跟我回鎮妖處吧。”朱標拍板道,“王道長,讓他脫離鄧府可以做到嗎?”

“可以。”

王道長掏出一張符咒,向鄧愈要了一碗水,把符化在水裏,叫他喝下去:“暫時屏蔽你與陰氣的聯係,就能把這位將軍帶出去了。”

“走。”朱標道,“鄧將軍,你先好好安慰家裏人,過幾天再去帥府找我。”

“趙德勝怎麽辦?”鄧愈咬著牙,“如果老趙真的想死,我也沒什麽辦法,更沒資格阻止他,您幫我勸勸他吧,我……”

“他已經死了。”朱標道。

“……”

鄧愈啞然無聲,沉默片刻,歎了口氣,將碗裏的水喝幹淨,坐在了椅子上。

趙德勝跟著朱標走出去,隻留給他幾個血腳印。

—————

鄧府外。

天快亮了。一絲朦朧的光線穿過長街兩側的柳樹葉,輕輕的觸及在地上,仿佛是明日初升前的試探。

“你都看見了?”

趙德勝一愣:“都看見了。”

“全部都?”

“隻看到大帥把公子提起來放在馬上的那一段。”

朱標臉一黑:“沒問這個。不過趙將軍既然叫我公子,肯定是大半重要的東西都清楚了。”

王老道長安安靜靜,一聲不出地墜在很遠的地方走著,時不時喝一口葫蘆裏的酒,非常有眼色。

“有忠心,有膽量,在我爹那裏做過事,神誌清醒,誌向遠大,沒什麽怨氣,剛剛化鬼氣體不穩。”

朱標數著趙德勝的優點,越數越覺得他簡直是送上門來的城隍。

“趙將軍,你為什麽想看到中原一統?”

“行軍打仗,還能有什麽別的想看見,非要往深了說。”滿身肌肉的大漢意外柔情,說出不輸於文人墨客的想法,“中原一統,百姓們就能過上好日子。當條盛世的狗,也比元朝的人強。”

“如今你肯定不能領兵作戰了,為什麽不換一個願望,換成守得應天一方平安,換成百姓安居樂業。”

“好像沒什麽區別……”

“那就好。”朱標笑了,“趙將軍的難處就是做鬼與做人不同,無法與他人來往,沒有正常生活,亦無營生可做,那麽做神仙比做鬼要強吧!”

“啊?話是這麽說……”趙德勝笑道:“那我也得有能耐啊。哪兒來的神仙?”

朱標轉過身,折扇在手中轉了一圈,扇尾所係的珠子發出一閃而過的微光,扇頭對著趙德勝輕輕點了一下。

應天城所有的百姓——正在熟睡的,早起穿衣的,院中吃飯的,吆喝叫賣的,於田地間耕耘的,男女老少,無論富貴,無論貧窮,無論良善,無論刁惡,他們的身體中都飛出了一抹白氣。

人道氣運像風一樣卷起,四麵八方刮來,俯衝到這條長街上,又匯聚在扇尖一頭,隨扇子主人的動作,一頭紮進趙德勝懷裏。

“現在有了。”

“應天城缺一個城隍,自古以來城隍是皇帝百姓所封,以趙將軍的功績綽綽有餘的。”

-----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我從今天開始做神仙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