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如火,燙的地麵燒起來,似乎有煙霧在飄,樹上扒著的幾隻蟬密密切切地鳴叫,聲音直墜到樹蔭下的井裏去。
這是個平凡的午後。
宋二爺坐在椅子上,拿一個棕色的陶茶壺,不用杯子,對著壺嘴,咕嘟嘟灌著涼茶喝。
這陣子農忙,加上天氣太熱,沒什麽人來廟裏,偶爾一個半個的,他也就沒去招待,躲著享清閑,休息休息。
有人敲門。
“誰啊,沒鎖,自己進來吧!”宋二爺喊了一聲,昏昏欲睡,根本懶得去開門。
“老伯,是我。”
朱標走進來,在桌上放下手裏提著的熏雞熏鴨還有一籃子雞蛋,儼然一幅走親戚的樣子。
“是你。”宋二爺清醒了,以完全不符合年齡的速度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桌邊,驚喜道,“後生,你改變主意了?”
“什麽主意?”朱標躲了一下,“老伯,上次我說的是帶人過來給你看,不是我自己要當廟祝。”
“好吧。”宋二爺失望道,朱標來看他,還帶禮物,他很高興,而為了不讓朱標寒心,他勉強提起一點興趣來,“你帶了誰來?讓老頭我瞧瞧吧。”
朱標有些緊張,不,是相當緊張,他擺手道:“老伯,不著急,他還在路上,咱們先坐,我給你介紹介紹他的情況。”
宋二爺奇怪道:“你怎麽像要給我說媒似的,還挺講究。”
“咳咳。”朱標清清嗓子,“老伯,你知道鎮妖處吧?”
拿過來一盤橘子,宋二爺端給朱標,在他對麵坐下,點點頭道:“知道,好多鄉親都去過那裏,是個好地方,城隍爺幹不了的事,他們都能幹。”
“我呢,其實不叫林示,姓朱,叫朱標。”
“哦,姓什麽都無所謂的嘛。”宋二爺看朱標的樣子,以為他是因為騙了自己而愧疚,安慰道,“小心點是好事,像你這樣的人家,不驕不躁,沒有架子已經很好了。老伯不生氣。”
“不,老伯,我的意思是,應天城的朱元帥也姓朱,對吧?”
“哦!”宋二爺明白過來,試探道,“那你的來頭可不小哇,你是他的遠房親戚?”
“我是他兒子。”
宋二爺抽了口氣,手裏的橘子掉落在地,撞到牆角才停住,汁液碾了一路。
“草民拜見……”
幸好朱標早有預料,把他攙住,按回椅子上,耐心道:“老伯,我告訴你我的身份,不是為了炫耀或是耍什麽心眼,隻是想讓你明白我做了什麽事。”
“……什麽事?”宋二爺回不過神來,呆呆重複後幾個字。
“我沒有找廟祝,而是找了個城隍過來。”朱標自己都覺得這話不像正常人能說出來的,連忙補充道,“意思是想讓他來當城隍,實實在在管事的城隍。”
在上一次的交談中,朱標覺得這一位廟祝很開明,不像別的老人家那麽頑固,雖然也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但懂得百姓們拜城隍隻是要找個心理寄托,容易變通。
這次聽了他的話,宋二爺果然沒有辜負朱標的信任,他甚至顧不上為朱標的身份而有所反應了,追問道:“城隍還能找人當?是說裝樣子?帶麵具跳大神?”
“不是人,是隻鬼。”
再開明的廟祝也受不了這個,宋二爺的驚慌幾乎要寫在臉上,他皺起眉毛,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朱標,如果不是意識到身份有別,恐怕還會用手試試朱標有沒有發燒。
“他本來是洪都一戰中犧牲的將軍,因為放不下一統中原、能讓百姓們安居樂業的願望,所以變成了鬼。”
主持祭拜一類的工作久了,宋二爺對神鬼之事的接觸比普通人要多很多,他明白化鬼是因為心有不甘的道理,抵觸不知不覺沒了一大半。
“老伯,我們都知道民間神話裏的故事都是假的。”朱標道,“可前段時間我得到一個鬼城,如果有城隍爺替冤魂平反,我就能將已經沒有威脅的魂魄收入城中,維護人間秩序。”
“傳說裏城隍差不多也是幹這個的,你是特意這樣做?”宋二爺遲疑道。
“還是不同的。冤死的鬼生前也是人,他們在城隍這裏告狀,消息會傳到官府那裏,核實真相後緝拿罪犯,不僅還死人公道,還給活人造福。”
“自古以來,人是人,鬼是鬼,妖怪是妖怪。”宋二爺憑借樸素的價值觀和世界觀,發現了最根本的問題,“朱家已經有了鎮妖處,加上城隍,加上我們,你可就把這些都管了,管這麽多做什麽?管的過來嗎?”
“這是該做的事!”朱標道,“沒人去管,放任自流,怎麽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
宋二爺半天沒說出話來,各種各樣的往事在他心中浮現,數不清的人因為饑荒、戰爭、妖怪、惡鬼而死,數不清的小吏在收租,數不清的捕快和他索要本不該給的銀子。
在朱標說出自己是誰的時候,宋二爺是害怕的,為自己之前不當的言論,怕他怪罪,怕他事後開刀。當講出要讓鬼來做城隍時,宋二爺更是充滿不信任和恐懼。
官老爺們為了自己的錢,什麽做不出來?
他活的夠久了,知道很多痛苦的事情。以前紅巾軍怎麽起義的,黃河暴溢,強征了多少老百姓?他們哪想治河,是為了自己的鹽場。
多慘啊,那些屍體就堆在一起,身上半塊布也沒有,渾身上下沒有肉,皮包骨頭,全是黑泥……
多少自稱義軍的人來來往往,搜刮了鄉親們家裏的糧食就走,說是要抗元,要讓漢人能活,可是他們來過一趟又走遠,活下來的人過的日子還不如從前呢!
現在依舊是打來打去,什麽時候是個頭。
“老伯,你同意嗎?我把他喊來,你看看,以後你還當廟祝,其實我是想請你指點他該如何與百姓們交流,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近在咫尺的聲音讓宋二爺的思緒重新飄到另一個方向,荒蕪的屍橫遍野的畫麵變成了鎮妖處門前堆放的饅頭與瓜果。
他記得前些日子自己去喝豆漿的時候,聽到老朋友胡老漢講的故事,能報答黃金,那裏麵的道長似乎也是好人。
罷了,試試吧,又不會少塊肉。
“行,我看看。”宋二爺道,“後,公子,你想讓我做什麽?”
朱標道:“城隍若要負責人鬼的交流,一定得能讓百姓們信服,願意來廟裏自發上香報案,所以我想請你告訴他幾個鄉親們的難處,由他去解決,先弄出名堂,打出名氣來。”
“這個辦法挺不錯。”宋二爺臉色和緩許多,“要是這麽開始,我覺得大家夥肯定高興,都樂意多來看看。”
“好,趙將軍,進來吧。”
門外早就等著的,並不是在路上的趙德勝趕緊進門來。
宋二爺第一次見這麽高的人,上下打量他。
室內稍微有些昏黑,夏日的陽光透不進來,而趙德勝走進來,身上竟然散發著微微金光,還帶了些暖意。
隻見他一身紫衣,腰係玉帶,麵容端正,須長五寸,不怒自威,身上掛了一把寶刀,煞氣展露無遺。
“這,這是城隍爺還是關二爺!”
“威震宵小,自然要嚴肅一點。”朱標道,“我已經觀察過廟裏的泥塑,它的樣子並無什麽顯眼特征,過幾天我派人換一尊與趙將軍長相相似的雕塑,讓百姓們慢慢熟悉。”
“也行。”宋二爺妥協了,“王家的大妹子和我說他們家牛丟了,我們去把牛找回來,然後我再跟她說牛在城隍廟。”
趙德勝沒有為這瑣碎的工作感到半點不適,幹勁滿滿,摩拳擦掌:“好,我去找牛。”
“還有李家的三叔公,他家裏的小子上學沒有錢,他去山上打野狼,把腿摔斷了,買不起藥。”
“我去打狼!”趙德勝立刻道,隨即他又覺得不對,改口道,“我去采藥。”
“許家大閨女還沒有丈夫。”
“我……這個可以去找媒婆試試。”趙德勝尷尬道。
宋二爺看著趙德勝,突然笑了,他徹底打開心中枷鎖,把之前的想法都一股腦扔遠,臨到老了,還能有這樣的時候。
唉,有個真正的城隍爺也好!
成了。
朱標看到這個笑容,就知道這裏的事已經成了。
“老伯,你能不能收拾一間房出來先給他住著?等到趙將軍與新泥塑建立聯係以後,他才能隨時出現,現在還做不到那麽方便。”
“行。”宋二爺提起放在門後的掃帚,抽下掛在牆上的抹布,預備著把最大的那間房騰出來。
“跟我來。”朱標把趙德勝帶到一邊囑咐,“我雖然用人氣穩固了你的魂魄,但是點神之法從來沒人試過,好好在廟裏修行,稍後我會派兩隻妖怪來輔佐你。”
“妖怪?”
“是牛頭馬麵。”朱標道,“這些事先不用急,慢慢的你就懂了。等到你能真正的做一個城隍,我會在酆都為你留一塊宅邸,也就不用暫住這裏了。”
“是。”趙德勝躬身行禮,“死後還有這樣的造化,我已經知足了,公子不用再替我憂心。”
“你現在已經脫離人間的秩序,以後叫我城主吧,那些別的人,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他們的話全不用聽。”
趙德勝一愣,點頭稱是。
朱標想拍拍他的肩,發現身高不夠,轉而拍了拍他的手臂,神色自若:“家人你還不能去見,但鎮妖處的各位道長大師們,還有要來的牛頭馬麵性格都很不錯,你們會有話說的。”
“這位宋老伯,他能接受牛頭馬麵嗎?”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朱標臉不紅氣不喘,“不是要找牛嗎?牛頭是成精的牛妖,一定能幫上大忙,再說老人家們多半也都認為牛的寓意好。”
沒等趙德勝繼續說話,他接著道:“好了,自己的廟祝,自己相處,我先回去,還有事要忙。”
“恭送公,不,恭送城主。”
城隍廟的大門離自己越來越遠,朱標忍不住鬆了口氣。人家要的是廟祝,而自己直接放了個城隍爺過來,畢竟心虛。
要做到完全的厚臉皮,看來還得加油。
回府回府,今晚的飯是娘做的,遲點老朱同誌盤子都舔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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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吃飯了。”
“小聲點!”朱靜鏡道,“它會飛走的!”
綠油油的蟲子一驚,跳進了長草叢裏。
“都怪你,一點也不機靈。”
紮了兩個揪揪,身穿花衣的小姑娘趴在地上,糊了滿胸口的泥,生氣地爬起來,對後麵的男孩發脾氣。
朱棣道:“明明是你聲音太大,把它嚇跑了。”
“你要是不出聲,我怎麽會說話?”
朱棣頭大道:“我要走了,你自己玩吧。”
“不行!你就知道吃,二哥三哥都知道玩遊戲的。”
“你明明是抓不住二哥三哥,才來找我的。”朱棣道,“要不是我年紀還小,跑得慢,才不會呆在這裏。”
“不害臊。”朱靜鏡指著朱棣,“你和我同一年生的,跑不過我是你的問題。”
“你,你天天爬樹上房,女孩子哪有你這樣的!”
“你見過幾個女孩子?再說了,我為什麽要和別人一樣?”
朱棣說不過她,轉身就跑,朝碽氏的房裏跑過去。
朱靜鏡輕輕鬆鬆跟上去,說道:“你先和我去洗手,不然你娘發現了會告狀的,我娘又要罵我了。”
“行吧。”朱棣被說服了,如果碽氏見他髒兮兮的回去,少不了生氣。
他正要往最近的屋裏走,就被朱靜鏡扯住:“我們去其它地方洗,他們會發現的。”
“你好熟練。”朱棣跟著她走,“你究竟幹了多少壞事。”
“隻要不被發現,我就沒有貪玩。”
朱靜鏡引他到一個小池子邊,這裏竹林密布,花朵環繞,左邊有亭子,右邊有怪石,環境十分優美。
池水清澈幹淨,亮如鏡麵。
她把手伸進水裏,三下兩下搓搓,洗幹淨後抹了把臉,接著示意朱棣也這麽幹。
“這裏麵有小金魚。”朱棣好奇道,“十幾條呢,哪裏遊過來的?”
“大哥養的。”
“啊?”朱棣手一抖,“那你還洗手!”
“怕什麽。”朱靜鏡道,“大哥可好了,我經常在這裏吃飯,還能換我玩髒的衣服!大哥從來沒和別人說過,而且這裏還有貓貓和狗狗。”
“真的?”
“當然是真的,上次爹要打二哥,不還是大哥攔下來的嗎?”
突然,朱靜鏡猛地在小池子裏一撈,抓起一隻偷偷向前遊的河蚌,驚訝道:“你看,有隻蝸牛!原來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