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愈行禮後站直身體,臉上有兩個特別明顯的黑眼圈。

朱元璋心裏本來還有點火氣,一看見他的臉,反而樂了。

到底也是因為咱沒有給出個明確的指示來,大都督嘛,也是咱的權力,他忌憚的究竟還是咱,不是旁人。

拱衛司既然能在張士誠的領地裏得到一張沈萬三的畫像,能在鄧愈的家中插有暗樁,又怎麽會不上報朱文正的所作所為。

拋開這個無孔不入的特務部門,老朱同誌也不是傻子,識人之能技能點滿的他,一早就明白侄子心裏是個什麽想法。

但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考慮,比方說朱文正的作戰能力、功勞、派係、親疏關係,還有他死去的爹。

對,大哥。

當年咱漫山遍野地亂跑,總是大哥把自己的野菜留下來給咱吃……

“元帥。”鄧愈出聲道,“屬下想求您一件事。”

“什麽事?講。”朱元璋回神,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

“屬下家裏頭鬧鬼……事情聽起來可笑,但確實是真的!”鄧愈尷尬極了,磕磕絆絆地解釋,“昨夜屬下熟睡之後,有一個影子站在床邊,輕呼鄧愈二字,點燈以後卻沒有蹤影,隻剩下床幔和地上的血手印、血腳印。”

“你有沒有什麽仇人?”

“這,屬下在戰場上殺了那麽多人,哪知道誰是誰?所以屬下想求大帥派幾個得道高人來家中驅鬼,直接從鬼身上查起更為方便。”

“不行。”朱元璋意味深長道,“你這個事蹊蹺,還是自己去鎮妖處上報,多請幾個道士開會研究研究,早點弄清楚原因,留下案底,對整個應天府都好。”

鄧愈先是一愣,隨後才明白過來朱元璋的意思,這是直接給他命令啊!難道說大帥已經知道夫人隱瞞不報的原因……不,大帥提醒的應該是自己。

難道說朱文正將不再得寵……

心中思緒百轉千回,雖說朱元璋沒有給出特別明白的東西來,但鄧愈認為,這是一種信號。

鬼還在家裏,當下他也顧不得別的,趕緊告退出來,騎馬直奔鎮妖處。

———

鎮妖處,妖事廂房二號。

“叫什麽?”

“牛頭。”

“……牛頭?姓牛叫……頭?”小吏手裏的筆遲遲落不下去。

牛頭看向馬麵,馬麵撓了撓頭上鬃毛,小聲道:“我也不知道啊,也許你是姓牛頭?沒有名字?”

“那你就是姓馬麵?”牛頭一邊大笑,一邊指著它,“這比我還奇怪呢。”

“嘖,你在挑事?”

小吏連忙勸架:“不要吵,姓什麽都不奇怪,我先空下這一行,之後再填。我們來談別的,住址呢?”

“我們住在酆都牛馬街。”

“啊?酆都是在哪個府?”

“不用問了,退下吧。他們的冊子交給我就好。”

“屬下知道了。”小吏驚訝回頭,看見是朱標,什麽也沒問就趕緊退下。

朱標拿起桌上的本冊,念道:“應天府鎮妖處第一屆實習生報告手冊……還真的用了我的說法。”

“公子。”牛頭馬麵一齊驚喜道,“你來了!”

“嗯。”朱標今天是以朱元璋長子的身份來視察的,被馬秀英套了身漂亮衣服,帶著香包玉佩,一身叮哩當啷的掛件,手拿折扇,看著就是個……特權階級。

“你們為了拘魂是常來人間的,我也不用多交代什麽。”朱標笑了笑,用扇子敲敲手心,“實習完以後,我有個工作,你們幹不幹?”

“幹!當然幹!”牛頭率先答應。

馬麵猶豫了一會兒,也點點頭。

“是這樣。我打算找人來擔任城隍,仿照民間傳說建立陰陽製度,收容冤魂,替他們昭雪平反,每一村,每一鎮都要落實。”

兩個妖怪麵麵相覷,因為朱標大膽的計劃而震驚,半天沒說出話來。

“你們本來就有相關經驗,第一個城隍誕生後,他最合適的助手就是你們。”

牛頭一向被譴責魯莽,這時卻也退縮了:“公子,可你也看到我們倆在酆都的情況,這種當官的事情,我又憨又笨,馬麵聰明點,可是也不怎麽行,實在幹不好,到時候我們倆被嫌棄是小事,輔佐不了城隍不就完蛋嗎。”

“你把我和泰山府君比嗎?不會有任何人、妖、鬼歧視你們,就算有,也可以來找我告狀。”

“那當然不會,他還配和您比?”牛頭連忙否認。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顧慮?剛剛還高高興興地答應,不能突然打退堂鼓。”

朱標又道:“況且以後你們都是和良善百姓來往,惡鬼都交給鎮妖處即可。”

“那倒,那倒……”牛頭吞吞吐吐。

馬麵一推它:“別說了,咱們答應!公子的恩情,不是正好報答?你還想白吃幹飯不成?”

“你放屁!”牛頭憤怒道,“我可以為公子死!更可以為公子活著!”

“那不就得了。”馬麵對著朱標拱手道,“日後的事,公子盡管吩咐。隻是我們現在搞不懂這個實習是怎麽回事,還望您講講。”

“主要是幹雜活。幹雜活可以摸清楚鎮妖處的工作流程,也能幫你們緩解緊張心情,好與其他人相熟。除此以外,隻要引導一些道長和大師進入酆都,處理裏麵殘留的惡鬼就可以了。”

“這些惡鬼怎麽處理?”馬麵擔憂道,“酆都裏最起碼有十幾萬鬼魂,從裏麵挑出惡鬼來就夠費勁了,更別說消滅他們。”

“這個不用擔心。”朱標道,“趙輕涯在酆都城裏找到了鍾馗的賬本,裏麵一樁樁一件件都記清了,一直記了二百九十八年,我估計沒有任何遺漏。”

“這麽久!”馬麵喃喃道,“他從那時候就開始……”

“算是堅定不移地走在作惡的路上。”朱標歎道,“事情都過去了,不要愧疚,愧疚便宜了他,自己開心,才對得起以後。”

“我,不,屬下,屬下受教了。”

牛頭因為在太平酒樓時就被傷透了心,這時反而無所謂了,毫無感覺,大大咧咧,抓重點格外偏離:“公子,你說到那姓趙的俠客,可我這幾天怎麽沒瞧見他?”

“趙輕涯沒來應天。”朱標道,“他野慣了,已經走了,說是要去長安看看,然後再去蜀地,感受感受李白寫過的風光。”

“可是他不是想來鎮妖處嗎?手裏還有個憑證木牌。”

牛頭記得趙輕涯向它展示過牌子。

“他遲早會來的。”朱標微笑著,兩隻眼睛也咪起來,“鎮妖處的建製在逐漸擴大,以後建了國普及四方,私自獵妖就是違法的,他還能去哪裏?”

咕嚕。

馬麵咽了一口口水,牛頭沒聽出來,它可是明白了。

好麽,現在過來還來得及,以後再來眼前這位可就是太子了,公子還沒把身份告訴趙輕涯,到時候可有得看。

“好了,這東西我給你們填吧。”

朱標坐下,一手拾起小吏擱下的毛筆,一手翻開冊頁。

他放在桌上的扇子自發浮上空中展開,扇麵彎曲,柔軟異常,像兩個小手一樣靈活,替他一圈圈磨起墨來。

牛頭目瞪口呆,驚訝道:“這是什麽法器?也太厲害了。”

“是把普通扇子。”朱標笑道,“我抽了那條黑蛟的龍筋給它,除靈性更近一步,變軟了點外,還沒看出什麽變化。”

折扇一聽這話,把墨條扔下,兩邊扇角伸向中間,“叉著腰”,似乎是生氣了。

朱標隻好道:“雖然沒什麽變化,但我還是喜歡你。”

它這才“喜笑顏開”,重新動作。

誰會管這個叫普通扇子?牛頭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因為位置礙著了扇老爺飄來飄去,還被它驅趕到了旁邊。

“地址填鎮妖處吧,讓萬貫給你們分配宿舍。”朱標寫下端正的楷書,“姓名,不如填姓牛姓馬,名字也就填頭和麵,日後起了字再改。工資先領基礎的如何?找到城隍後加上獎金。”

牛頭馬麵在酆都哪裏領過什麽工資和獎金,聽見這些幾乎要感動到痛哭,立刻表示朱標說什麽是什麽,給一個銅板都行。

這樣的精神正是橘非同誌缺乏的。

一陣敲門聲響起,朱標讓人進來。

長孫萬貫推開門恭敬道:“公子,鄧將軍來了。”

“找我?”

“不,是來報案的。”長孫萬貫展開手中墨跡未幹的紙,“鄧將軍家裏鬧鬼,請人去除,您看派哪個?”

“將軍家裏?”

“正是。”

“有意思。”朱標站起來,“我親自去,叫上王道長一起。”

王道長除了喜歡吃東西以外,沒有別的愛好,兩袖清風,毫不貪慕權貴,四季都是一身洗到發白的道袍,加上年紀大了,白頭發白胡子,一看就像高人,最適合充門麵。

而且他本身的修為也不低。

就在昨天夜裏,朱標登上老朱同誌的屋頂,以龍氣輔佐,順應人氣,觀測整個應天府的狀況,寫出了排名。

排實力的排名。

第一是張中,第二是劉伯溫,第三是周顛,第四是朱標自己,第五為鄒普勝,第六就是王道長了。

雖說沒進前五,但也得瞧瞧前麵都是什麽不講道理的怪物。他是鄉野出身,無門無派,歲數還不到八十,已經可以說是天縱奇才了。

在鎮妖處裏呆得久了,王老道長一早就看出誰才是真正的話事人,他還吃著紅燒肉呢,一聽是朱標喊自己,立刻就擦擦嘴過去了。

“公子,您找貧道有什麽事?”

“這位是鄧將軍,咱們一起去他家裏看看。”

在鎮妖處裏見到朱標,鄧愈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將軍家裏鬧鬼,就像捕快家裏進小偷一樣可恥,在領導兒子麵前丟臉,又多加一倍恥辱。

“等等,公子,您也要跟著去?”鄧愈已經知道朱標是來視察的,可沒想到他還有別的打算,“太危險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可別任性!”

“王老道長修為高深,不會有事的。”朱標見他還想再勸,抬出老朱同誌扯大旗,“父親也知道我的打算。”

事實上,朱元璋並不知道,不過那又如何呢,他反正不會阻止的。

鄧愈沒有辦法,帶著兩人趕回鄧府。

“公子,道長,你們先看這裏。”鄧愈在大門口停住,指著上麵長有六寸的刀痕,“下人們肯定不敢砍這裏的。”

王道長仔細撫摸凹進去的痕跡,眯著眼睛看了半天:“鬼氣森森,確實不是人幹的。”

朱標沒有他那麽豐富的經驗,不過用眼睛一看,也能看出端倪。

“王道長,這個高度應該可以排除小鬼或女鬼吧。”朱標思索道,“也不是什麽歧視,隻是按照常理來說,此鬼估計孔武有力。”

“嗯。鬼類雖五花八門,但基本的道理也可以適當參考。”

“我還覺得它眼熟。”朱標皺眉道,“似乎在戰場上見過,洪都之戰是不是就有?”

“有的,公子好記性。”鄧愈道,“但這種刀雖然在軍中用的多,其他人想買也能買一籮筐,不算什麽線索。”

他又道:“我家夫人說,廚房裏也經常有動靜,做飯的廚娘還被嚇暈過。”

“廚房?有沒有丟東西,尤其是活的牲畜家禽。”王道長神色凝重,“他可能是在補血來旺陰氣。”

“沒丟。”鄧愈道,“就是少了幾盤菜。”

“菜?”王道長呆住了,“這,敢問是什麽菜?”

“什麽菜都有,葷的、素的。我家廚房沒有放活物的習慣。”

“是不是餓死鬼。”朱標道,“又或者是有人暗中驅鬼,這肉是鬼為主人偷的。”

王道長:“公子說得不錯,可是鮮少有人知道,剛死的鬼還依舊能保持生前作息,也會睡覺,吃喝,更甚者女鬼可以懷孕,男鬼可以讓女子受孕,生下來的即為鬼子。”

這是道長為了補充朱標知識麵而開的小灶,卻成功讓鄧愈想起曹氏而黑了臉。

他憤怒道:“這麽說來,那天夜裏他就是趁我和妻子熟睡時出現的,怕不是個色鬼吧!”

各種各樣的猜測被講出來,每個都有點道理,但每個也不能保準正確。

府裏的女眷已經被轉移,曹氏回了娘家,小廝下人們暫時在外麵住,就等今晚捉住膽大包天的邪祟。

三個人在府中轉了一圈,把可疑的地方看了又看,依舊毫無收獲,於是在廳中坐下,靜靜等待夜幕降臨。

等到屋中屋外漆黑一片,鄧愈點了小燈,他們靜靜坐著,聽風吹樹葉,夏蟲輕鳴的聲音。

月光好像一把刀,在地上切出兩塊顏色分明的土地。

簷廊投下的陰影中好像藏著東西,而亮處使人感到隨時會有什麽衝過來,無處不恐怖,無處不驚悚。

在這樣的氛圍中,發生什麽也不奇怪。終於,蟲突然不叫了。

門好像被十幾個壯漢一起砸開似的,飛向兩邊,裂成四五塊,把三個人通通嚇了一跳。

緊接著地上很快有了血腳印,一步步,朝著鄧愈走過來。

鄧愈懵了。他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情形,腿不免有點軟。不過他馬上深吸一口氣,反應過來,一把提起靠在桌腿上的大刀,怒喝一聲,大步踏上前,對著空氣砍去。

王老道長拿手撐著腮幫子,本來都快睡著了,這下醒過來,忙從袖中掏出一疊符紙,浮沉一甩,兩指並攏,念道:“妖孽,看貧道……”

話出口,符紙外放金光,刺目無比,整個房間都被照亮。

“等等!”

折扇化作利劍,先是挑飛鄧愈的長刀,隨後斬裂王老道長的符紙,奪的一聲釘在窗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