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英很早起床,從家中出發,騎馬來了帥府,把韁繩遞給下人,囑咐他牽走馬匹喂料後,才進門去,順著小路來到了朱標的院子。

昨天散會後,朱元璋叫他留下,派給他一個任務,那就是今天陪著朱標出門,目的地是城隍廟,時間從日出到日落。

雖然不太懂朱標為什麽要去城隍廟,但沐英也不打算多問,反正他照做就是了,義父還能害標兒、害自己不成?

今日陽光燦爛,微風和煦,早晨的太陽還沒有那麽大的熱力,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院中竹林的竹葉們輕輕顫動著,微微反射光芒,有種莫名的、令人放鬆下來的舒適氛圍。

沐英見朱標還沒出來,在石凳上坐下,整理身上的武器,掏出專門攜帶的小刀、鐵絲、匕首等,拿帕子把它們擦了幾遍。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

朱標提著一個小包出來,問道:“哥,你吃飯了沒?”

“還沒有。我們在帥府吃,還是出去吃?”

“出去吃吧。”朱標道,“我請你,我們去市場邊上吃餛飩。”

這就是徒手起家的好處了,如果是世代富裕的貴族或是已經統治了百年的皇族,他們大多不會有這樣隨意的飲食習慣。

而朱元璋,他自己都愛在外麵買燒餅吃,哪裏會阻止朱標和沐英出去打牙祭。

“標兒也到請哥哥吃飯的年紀了。”沐英笑道,“我可得鬆開腰帶多吃幾碗,讓你狠狠破費破費。”

“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這都是爹的錢,我不心疼。”

兩人說說笑笑出了帥府,期間六出白想要跟上來,被朱標給送回去了。

它近些年長得越發好看漂亮,毛皮雪白,眼睛明藍,四肢矯健而又勁瘦,行動時如風般流暢,安靜時也帶著一種將要狩獵的沉穩與爆發力,望之即不似凡狗,帶出去實在招搖,半點不夠隱蔽。

非要說的話,也可以拿灰和土把它搓一搓,佐以泥點子為裝飾,這樣和普通土狗的差距就會縮小許多,但朱標回來時不免還得洗狗,太麻煩了,讓他心生退意,於是以“不理你了”做威脅,幾根骨頭做交換,讓它放棄。

不多時,他們到了早市邊上。

早晨的應天府,除卻了有許多百姓們急著進來探親、送貨、趕集的城門外,就是早市這裏最為熱鬧擁擠。

街上有三五家茶樓,一兩家酒館,地麵收拾得很幹淨,並無油汙煙漬,路邊上有些地攤,賣著絹花簪子、果子蔬菜、兒童玩具、糕點堅果等小東西。除了地攤,還有不少飯攤,通通架著熱氣騰騰的大鍋,賣麵條燒餅、餛飩羊雜之類的食物。

朱標和沐英有所準備,穿的是普通衣服,輕易融進了人群裏,追隨著叫賣聲逛來逛去。

去城隍廟的事情說急也不急,何況距離不遠,時間寬鬆。他們於是就很放鬆地玩起來。朱標買了一個小竹筐當作袋子,在裏麵裝了好些各式各樣的糖和餅幹,打算回去分給弟弟妹妹。沐英看見幾個漂亮簪子,問過朱標的意見,兩人決定買下來送給馬秀英。

至於老朱同誌,沒有禮物——挑不到他喜歡的物品。

出來時說是吃餛飩,逛過以後卻口渴了,看到豆腐店,朱標就帶著沐英踏進鋪子去。

鋪子的棚頂是用油布和竹竿撐起來的,裏麵擺著長條木頭板凳與有些輕微坑窪的桌子,左上角處架著鍋,鍋邊一個框中放著油條,淅淅瀝瀝地滴油,匯到一個小鐵盒裏。

這口鍋是一個老漢在用,他手中兩根長筷子揮舞得極其順暢,一撈一放間就空好油條,擺好了盤子,麻利地在旁放些鹹菜,端著它們就開始上桌。

右上角另有一口鍋,裏麵是咕嘟嘟冒泡的豆漿,一位老婆婆拿著大木頭勺子舀豆漿,一碗一碗也是不曾停歇,加上糖後,就為客人們端過去,然後笑著在圍裙上擦擦手。

這裏的環境雖然不如酒樓,可是也很衛生,香氣半分不少,而且看著老兩口的笑容,更有親切感,盛東西的大陶碗,令人非常舒心。

朱標要了五根油條,兩碗豆漿,與沐英選好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們來得遲,飯還沒輪到他們,也就多等了一會兒。

在這過程中,突然有一肩挑扁擔的年輕人走過來,看見店主夫妻,驚喜地打招呼。

“胡叔!於嬸!你們怎麽做起生意來啦?”

“小趙!”胡老漢咧開嘴,“你咋來啦,你娘讓趕集來的?咋還挑著扁擔?”

“不是,我家那棵樹結果了,好多的桃子,吃也吃不完,我娘讓我擔過來賣些,才來了沒幾個時辰,就全賣完了。這不是,準備回去呢。”

他解釋完又道:“我娘讓我給您二位也送點,晚上送過去行不?”

“行,行!”於老太放下手裏糖罐,樂道,“今年收成好,果子也結得好,真不錯!”

“哎,您還沒告訴我呢,胡叔不種地啦?”

“不種啦。”於老太道,“地租出去了,我倆做點小生意。”

“挺紅火的,也好啊,客人真多!”小趙說著,也坐在了板凳上,放下扁擔,搓搓手道,“於嬸,我也來碗豆漿吧,多放點糖。”

“那你等等,我給這二位上了再說。”

於老太笑笑,端來兩碗豆漿放在朱標麵前,她的年紀大了,眼神可不差,一下子把朱標沐英看得清清楚楚,發現他們氣質突出,不是普通百姓。但她也沒什麽想法,畢竟她和胡老漢都是普通百姓,沒犯過事也沒惹過人,隻以為這是自家的東西好吃,達官貴人也不嫌棄,當下又高興幾分。

胡老漢這頭忙完了,站在鍋邊,大聲道:“小趙,我可和你說,老輩人說好人有好報,那可是不假啊。我能有錢在這裏開鋪子,那是有仙人相助的!”

鋪子裏的客人們,包括朱標兩人,都把耳朵豎了起來,一張張臉從碗裏抬起來,把目光從食物上移開,或直白、或隱晦地看向了胡老漢。

窮人一夜暴富,富人一夜破產,老婆偷人,老公出軌,街口吵架,巷尾抓賊,這些事情從來就讓人津津樂道,興趣大起。

胡老漢這一段話裏頭,還包含了誌怪神話元素,怎麽能不叫人好奇。

感受到大家的注意,胡老漢臉上紅潤起來,咳嗽幾聲,講起這個不知道和別人說過幾遍的故事:“那是個狗都睡著了的晚上……我從外頭歸家以後,剛躺下就有人敲門……”

過了這麽久,這故事經過時間的加工,已經逐漸完善,被胡老漢說起來,跌宕起伏,有頭有尾,細節真實,一時間著實是吸引到了朱標。

他聽著聽著,發現故事中的乞丐似乎在哪見過,等聽到這乞丐自稱頗雜,貧僧、貧道和我都用時,才發現這不就是周顛嘛!

沒想到他剛來應天府時還有這樣一段遭遇。

胡老漢還在講:“然後呀,我老伴低頭一看,那蘿卜葉,蘿卜杆,都變成了金子!”

鋪子裏響起一陣抽氣和嘶聲,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你們看我一個普通老頭,怎麽有錢在這寸金寸土的地方賣豆漿嘛,當然是有奇遇,否則八輩子也攢不夠錢啊。”

幾個知道地皮行情的人不由點點頭。

於老太嫌棄道:“你就知道說這些,那是仙人心腸好才給你點好東西,你自己上杆子上秤,也不看看斤兩!”

她嘴裏這麽說,但大家都能瞧見她越發放大的笑容,顯然老太太也是高興的,既為這筆錢高興,也為這緣分高興,不失有點炫耀的感覺,但更多是質樸的可愛。就好像一個地裏的蘿卜驕傲地展示自己的紅豔般喜人。

沐英偷偷問朱標:“標兒,這是不是真的?”

朱標也悄聲道:“我看不假,周先生確實是這樣的人,這事情他做得出來。”

胡老漢這時又說這位仙人最後去了鎮妖處,他們以後說不定還能再見,到時候少不了好好感謝一番。

這讓朱標的判斷有了證據,也讓他放心下來。兩位老人家懷揣重金總不太好,引來歹徒無法對付,但加上個鎮妖處,就沒幾人能想不開去偷盜行凶了。

油條已經消滅完了,豆漿也下去一半,周圍聲音嘈嘈雜雜,經過一個故事,大家氣氛融洽許多,相互聊起天來,快到中午了,早餐店也即將收攤。

小趙道:“說起鎮妖處,諸位可能還不知道,我家離那裏近,昨天早上,門前小河邊兒,道長們給搬過來一個石橋。”

“橋還能搬麽?”立刻有人問。

“普通人當然不行,但道長們就不一樣了,聽說道家的法術,什麽都能幹呐。”

“哎,你別不信,那橋我也見了。”一人接著道,“樣式有些老,但還怪好看的,十分大氣,架在河上頭,走起來方便不少。”

“是好看,就是有點邪乎。”

“對,我聽說到了半夜,它會拔腿自己動,河裏的魚還會和它聊天。”

“是不是妖怪,報給鎮妖處吧。”

“就是鎮妖處放下的,還報什麽。”

“就算是妖怪,也是好妖怪。半夜動不動我不知道,我對門的寡婦去洗衣服時,不小心掉進水裏,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結果一股浪,河裏起浪,把她送到岸邊,什麽事也沒有。”

眾人又是一陣驚歎。

沐英也再次看向朱標,有些好奇。

“是很厲害的靈物,我一會兒給你講講。”

沐英點點頭,非常期待,他對朱標的所有事情都抱有了解的欲望。

給胡老漢遞過錢去,他們離開早市,步行前往城門,也沒有亮明身份,就那麽排著長隊出去了,自是又有一番趣味。

當年去燕雀湖,是烏品出手消除了沐英的記憶,它那時和朱標剛認識,彼此都有防備,又怕外人插手,故而用了法術。

朱標對自己的情況不了解,還沒遇到張中與劉伯溫,也就沒有擅自告訴沐英真相。後來沐英到處去打仗,沒空與朱標多相處,朱標也就沒空去說,現在有了契機,便將事情和盤托出。

誰知沐英聽完朱標的話,沒有太大的反應,隻道:“標兒你生而不凡,那是理所應當的,虎父豈有犬子,我隻願你青出於藍。”

“……嗯。”

作為朱元璋和馬秀英的頂級擁躉,這樣的思維好像也並無毛病。

“隻是這烏龜、泥鰍和鯉魚,我倒想見一見,交個朋友,它們肯見我麽?不會再用法術吧?”

“你在軍中已有了官職,氣運加身,從前那樣的情況,輕易不會再有了。”

“那就好。”沐英很滿意,“等你有空了,帶我去鎮妖處轉轉如何?文武百官那裏其實都很好奇,軍中甚至還有人打賭,說它外頭看著好,裏頭其實就像地獄,到處是妖怪的屍體,還有拿著長刀的酷吏。”

“隨時可以!”朱標道,“不用等,明天就行,午時會有條蛟龍送過去,哥,你來,我請你吃肉補身體,保管力能扛鼎。”

沐英大笑幾聲,拍拍朱標的肩膀,沒有思考就答應下來,表示天塌了也會去。

而前方,地平線邊上逐漸升起一座廟宇,外頭有個門樓,上有牌匾,青瓦紅牆灰柱子,書著城隍廟三字。

外表稍有破落,但不影響威嚴,一條不大不小的路連過去,正對其口,路旁停了一輛馬車,似乎是這裏為數不多的人煙氣。

朱標比沐英見過的奢侈東西多,指了指馬車上的裝飾,說道:“這不是大官就是富商,是大官的可能性少,他們怎麽敢用比爹還漂亮的車。”

沐英比朱標見過的馬多,指著馬道:“這馬雖不是名貴品種,但既能拉重物,也能奔馳,若是遇險,騎上以後就可金蟬脫殼。”

“等在車邊的仆人,神態平和,動作規矩,衣服整潔,主人家的性格不錯,生活不拮據,而且懂得享受。”

“我再看看……啊,這車車身較小,不寬敞,主人應該是獨自出來的,趕車的是男仆,並無丫鬟做伴,所以該是個男人。”

朱標道:“說得不錯。車輪上的泥土是潮濕後粘結上去的,應天這幾天沒有下雨,他是外地來的。”

“標兒聰慧,我沒看出這點來。”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把車主分析了個大概,進去殿裏,正好見到本人。

高大的泥塑漆身下,供奉著一盤盤的果品饅頭,點著一盞盞搖晃的燭燈,地麵的蒲團上,跪著一個身穿綢衣的人,手捧幾根香,在拜著城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