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說的請城隍爺,並不是朱標理解的那個意思。他剛聽到這句話時被嚇了一跳,一問才知道這個“請”字隻是種表達罷了。

沒有泰山府君的世界當然也沒有城隍,不過這並不影響民間的傳說與百姓們的信仰。

從一個農民的思維出發,老朱同誌覺得,要解決朱標的問題,隻有這個辦法才正好合適。

他有四條理由。

其一,城隍廟遍地開花。早在周代,就有了城隍爺的前身水庸神。拋開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對居住地的保護意識,在人們心裏占據極大地位,這可比佛教道教的時間來得久,故而廟宇相當多。

其二,百姓們信賴,不生猜疑。城隍爺在民間擁有更為樸素與持久的信仰,不需要明白什麽經書典義,城隍爺就是大家能幻想出來的保護自己的,我平日裏供奉你,你保護城鎮村子,簡簡單單的關係。不像是其他的神仙高高在上,又有等級,又成係統,各有忌諱和喜好,城隍爺最接地氣。

第三,城隍爺也有管理生死簿的職責。審判鬼魂的這個業務,據說在隋唐時期,被人們幻想著,加入了城隍的工作中。

第四,曆來有皇帝與百姓“冊封”城隍的傳統,前者一道聖旨即可,後者自發的供奉,或是因為尊敬英雄,或是因為感謝父母官,主動將一些死去的人作為化身“抬進”廟裏。有這樣的先例,就好作文章。

聽了這些理由,朱標也認為很對。他們確實可以樹立類似的形象加以利用。隻不過此事需從長計議,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做成的。

關於人選,朱元璋認為應選擇老實的、忠厚的、有本事的當地長者。朱標則認為長者辦事較為頑固,倚仗經驗,而且精力不足,不是合適的人選。處理鬼神之事,還是要選得專業一點。

無論如何,這確實是好思路,朱標決定明天就去郊外的城隍廟看看。

他的爹娘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和好了,馬秀英收了碗,朱元璋去開會,朱標坐了一會兒,也要告辭。

“明日中午記得來娘這裏。”馬秀英送他出去,溫柔道,“廚房剛得了一隻鵪鶉,燉給你補補身體。”

“嗯,我一定來。”

馬秀英摸了摸朱標的臉頰,擔憂道:“你在那鬼樓上受的傷,全都好了吧?”

“好了,隻是小傷,當時就止血了。過了段時間和沒出事一樣。”

“那就好。”馬秀英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孩子笑起來,“你要小心,知道嗎?凡事都要多思考思考,在亂世中能守成就已經很不容易,要想開拓事業,要付出的艱險實在不能想象。”

“兒子明……”這些話馬秀英叮囑過不少回,朱標幾乎是立刻就要回答她。

“你不明白。”馬秀英打斷了他的話,非常少見的全盤否定朱標,“你也不懂。標兒,娘知道你努力,辦的幾件事,都漂漂亮亮的,不管是智謀還是武力,都讓娘為你感到驕傲。可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了。”

她接著道:“那些陰謀詭計,比明著的針對要可怕得多,是真正的殺人不見血,摧毀的是心力精神。這次酆都之行,你看那牛頭馬麵本分盡職,樂於奉獻,可是它們卻並不被重視,也沒有得到報答。這種東西才是你日後要麵對的最可怕的考驗。”

“……”朱標張了張嘴,想說自己對這些齷齪也有心理準備,但他想到鍾馗,想到紀有福,卻又不確定了,他們的惡毒和陰狠確實超出想象。

“娘從小就沒了雙親,是作為義女養在他人膝下的,身無長物,受盡磋磨。後來嫁給你爹,他也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出來的子弟。當時為了他不被人欺負,娘經常去討好義父的小妾。”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很快到了院中。

月明星繁,一陣陣夜風拂過,這是個適合談心的晚上。

“你窮時,有人瞧不起你,你富了,得勢了,就有人來上趕著巴結你。這兩種往往是一批人,叫人惡心,因為多數的人皆是如此庸碌,又不能將他們完全推開。”

“還有些人,他們最擅長嫉妒,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嫉妒很久,緊盯你的一言一行,隨時準備拉你下水。丁點的小事,會被拿來做天大的文章,必要時他們也汙蔑、作假。”

“古今多少事,都是這幾個詞惹出來的禍端。打仗好歹是能夠想清楚的,人心不管怎麽算都叫人迷迷糊糊。”

“娘的意思是——”

馬秀英頓了頓,他們已經走到了門口,遠遠能看到李鯉忙碌的身影和更遠處打著燈籠匆匆而過的侍女仆從們。

“標兒,你爹現在成功了,他這次打贏了陳友諒,過不了多久就會稱王。”

“這麽快?”

“說快也不快,一轉眼他從軍已經十幾年了。”馬秀英感概道,“這是遲早的事,倒是對標兒你,最大的變動要到了。你會被立為世子。”

朱標對此並不驚訝,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他當然是老朱同誌最愛的崽。

“陳友諒與張士誠都稱了帝,也就是你爹一直壓著,奉行當年緩稱王的原則。如今時候到了,他不能再拖,再拖下去,下麵人的會有所不滿。”

“成為世子後,無數雙眼睛會盯著你,他們會利用你,排擠你,即使是你的一點點意願,他們亦能夠將其曲解編造。”

朱標沉默不語,他不是過分高傲的人,馬秀英的每一句話,他都聽進耳朵裏去了,相比起自己的母親來,他還差了很大一截。

“富貴助□□,而追捧讓人失去理智,意識到自己什麽都不做也能縱享奢侈時,也就沒有努力的心思了。”

“那麽多的昏君,一開始未必沒有勵精圖治的想法,可他們要風得風,躺在**即可有人端茶送水,招招手就能得來金銀玉器,動動嘴便有佳人作陪,還能夠堅守本心嗎?”

別說這樣的條件了,朱標暗自一想,他還在現代的時候,給他一台手機,他就可以在宿舍躺半個上午,不到吃飯的時候絕不下樓。手機都難以抵抗,何況是這種奢靡?

“答應娘,凡事要用心去看,用心去想,別上人家的當,也別仗著勢力欺負別人。”

“兒子明白。”

馬秀英欣慰地點點頭,她相信朱標這回是真的明白了,說道:“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覺,養養精神。”

“好,娘,你也早點睡,兒子先告退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朱標的心裏滿是世子兩個字,過了一會兒,這兩個字又換成了太子。他覺得母親說的話還是太保守了,她大約是顧及自己的心情,沒有講來自內部的挑戰。

——比如朱文正。

他要麵對的,還有盯著老朱同誌繼承人的覬覦者。朱文正是野心顯露最早的,也是最明顯的,可是以後,難免還有自己的弟弟們要提防,全然對他們不加防備,未免太過天真,他們不動心,他們的部屬也要動心。

何況那樣的太子,也並不符合群臣與百姓們心中的期望。

退一萬步講,就算朱標不動,老朱同誌為了保證他太子的地位固若金湯,也一定會出手敲打成長起來的其他兒子們。

“唉。”朱標歎了口氣,行路難啊。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朱元璋的院子旁,朱標與馬秀英與朱元璋,他們三個的住所差不多連成一線,距離不是很遠。

想起那隻有可能成精的碗,朱標打算順路進去看看,有段時日沒見,說不定它已有所變化。

外麵的門洞邊上照例站著幾個守衛,見到朱標攔也不攔,就讓他進去了。

順著石子路朝小書房過去,朱標逐漸越來越疑惑,院中有不少的侍女,還有幾個的少年青年,全部麵白無須,大致看去有些奇怪,仔細看則別別扭扭,見到了朱標也不行禮,好像根本不認識他。

老朱同誌從不貪圖享受,也沒有龍陽之好,這些人是哪裏來的?

到了目的地,他發現更不對勁的地方,小書房裏公文眾多,除此外不僅有重要的書籍,還有一些珍貴字帖,更有朱元璋的私人印章存放,怎麽現在這裏的警戒如此鬆懈,壓根沒人守著?

裏麵有燈。

朱標遲疑片刻,抬手敲了門。

嘟嘟嘟的聲音過後,竟然真的有腳步聲響起,一隻手拉開門閂,隨後又有半個身體探出來,不耐煩道:“誰?”

此人是個青年,又或者比青年大一些,身材微胖,穿著錦袍,眼睛挺大,偏圓的形狀有點像貓,臉形也圓,看著比較富態。

他有點像地主家養出來的天真孩子。

朱標道:“閣下是……?”

“你不認識朕?”

“啊?”朱標傻了。

“朕是大宋的皇帝!”

大宋。朱標在腦袋裏想了很久,才記起大宋這個國號屬於誰。大宋不就是紅巾軍的國號嗎!老朱同誌現在還用著龍鳳來紀年呢。

“你是韓林兒。”

“你竟然敢直呼朕的名諱!”韓林兒嚇了一跳,“你得叫朕陛下。”

朱標覺得有點好玩。眼前這個人好玩,這個稱呼也好玩,於是真的叫了一聲。

“哎,這就對了。”韓林兒滿意道,“說起來你是誰?你一個毛孩子也能服侍朕?”

“我叫朱標。”

“姓朱啊,你是朱元璋的親戚?侄子還是養子?”

“我是他兒子。”

“哦,兒子啊。什麽?你是他兒子?”韓林兒又被嚇了一跳,“第幾個兒子,嫡子還是庶子?”

“嫡長子。”

“什麽?!你你你,你是不是來殺朕的?”韓林兒快要哭出來,兩汪眼淚蓄在眼睛裏,一直藏在背後的手拿了出來,上麵是隻沒了筆頭,筆尖被磨銳利的毛筆,“你別過來,你過來,朕就自殺,讓你們老朱家再也沒有麵子,背上弑君的名頭。”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筆放在自己的脖子左側,另一隻手放在門上,拚命往外推。

朱標隻用腳抵著門框,沒用多少力氣,就讓他的計劃全盤崩潰。

“陛下,冷靜點,沒有人要殺你。我隻是順路來看看,本來是要來找我爹的。”

“真的?”

“真的,沒有人想背上弑君的名頭。”

這句話輕易地安慰到了韓林兒,他放下兩隻手,讓朱標進來。

房間裏的擺設完全變了,貴重的東西都被收走——指的是意義上的貴重。相反,物質上貴重的瓷瓶等裝飾還有不少。

帥府的龍氣是跟著朱元璋移動的,他不在這兒住了,那是碗自然也跟著他換地方,已不在這裏。

朱標看了個空,隻好把注意力完全的放在韓林兒身上。

他還記得自家爹說想讓他看看皇帝長啥樣,現在見到了,倒也沒什麽特殊之處,不如說能在這裏見到他才是最新鮮的。

竟然讓韓林兒住在這裏,不愧是朱元璋能搞出來的事。乍一看離了大譜,再一想也不是不能接受,這是樸素的辦法,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安全。

“你剛才說你叫朱標是吧?朱標,朕就這麽喊你。陳友諒敗了嗎?”韓林兒緊張問道。

“敗了,他也在鄱陽湖身死,太子陳善被俘虜,將軍張定邊帶著陳理逃回武昌。”

韓林兒的神情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難過,朱元璋從張士誠那救了他,轉頭去和陳友亮打仗,即使是這救命之恩,他也該替朱元璋高興。可是他又隻不過是羊入虎口,換了一隻老虎罷了,沒有實力的皇帝,根本稱不上皇帝。

那隻能是礙眼的垃圾。

“你知道朕會去哪嗎?”

“不知道。”朱標誠實道,“不過我爹有向我透露過,有把你安置在滁州的意思。”

“滁州?那也是個好地方……”

韓林兒來回走了幾圈,抬眼看著朱標,希冀道:“朕感覺你是個好人,你能給朕送些東西來打發時間嗎?話本就成,送些誌怪演義也好呀。”

“你沒有這些?那平日你都做什麽?”

“吃飯,睡覺,上廁所。”韓林兒瞪著一雙圓眼睛。

“……我可以給你帶東西,但我也建議你幹點別的。”

“幹點別的?朕還能做什麽?”

“種菜吧。”朱標堅定道,“勞動會讓人的生活充滿樂趣。”

“……?”

此時此刻,在帥府的廳堂裏,一身黑衣的吳策擠開人群,頂著眾人的目光,走到朱元璋身邊,附耳悄悄說了幾句話。

朱元璋低聲道:“什麽時候的事?”

“公子剛進去。”

“沒事。”朱元璋隨意擺擺手,“他動不了標兒,標兒一根手指都能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