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良好的聽力,朱標敢發誓,即使朱元璋說了這麽多句話,屋子仍沒有傳出半點聲音。

這是冷戰!

太可怕了。

他趕緊把腦袋縮回去,生怕讓老朱同誌看見自己。

本來想給爹娘嚐嚐新鮮的蛟龍湯,延年益壽,固本培元,畢竟這東西隔得時間越久,效用越低,可惜他來的好像不是時候……而且自己的親爹正給自己扣鍋呢,不如還是悄悄走了吧。

這時朱元璋又說話了:“妹子,標兒願意去,說明咱的標兒有出息,有擔當,懂得給他老子幫忙了,況且事情辦得也沒出問題,你說說,有啥氣好生的?”

対啊,酆都的事解決得很完美!

朱標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豎起耳朵仔細聽。

馬秀英還是沒說話,不過卻在臥房裏點了盞燈,朱元璋能從窗戶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她正在提著茶壺倒水。

“哎,妹子,妹子!咱也想喝水,你給咱也來點茶行不行,咱快渴死了。”

朱標在外頭站著,差點為這“卑微”笑出聲來,同時他也打定了主意不暴露,暴露還得了,一定會被穿小鞋。

“妹子,妹子!”朱元璋又喊了幾聲,無奈地撓了撓頭,“妹子,咱可走了,李善長他們還等著咱呢。”

他這麽一說,朱標也準備行動,他打算先爬到樹上,等老朱同誌走了再下來,錯開時間,這樣才不會尷尬。如果打個照麵,兩人將會雙輸,朱元璋會失去他的鞋子,而朱標會失去一個完好的寶貴屁股。

誰知道他的算盤落了空,馬秀英竟然対這幾句話有了反應,打開了門,說道:“你就逞強吧,我還不知道你今晚又要幹什麽?既然要熬一晚上,那就先吃點飯墊墊肚子。”

“哎!這就対了!”朱元璋計謀得逞,唰的一下站起來,三步並兩步從門口擠了進去,滑溜的像條泥鰍,“咱就知道妹子心疼咱。”

他進去後,在椅子上坐下,一看扶手邊桌上的茶水,就知道這是馬秀英專門為他留的,立刻一樂,把水噸噸噸喝了。

“重八,我問你講。”

“行,妹子問啥都行。”朱元璋道,“隻不過有一點咱不明白,你怎麽知道標兒去冒險了?”

馬秀英道:“我自己的孩子,自己能沒有感覺?回來以後他就沒來見我,李鯉遙遙看了他一眼,他身上那件衣服,根本不是從家裏帶出去的,是你買的吧?”

“打仗嘛。”朱元璋尷尬道,“難免丟三落四,很正常,很正常。”

“你兒子和你可不一樣,他很細心。”馬秀英道,“標兒還小的時候,我頭上少了一根簪子,他都記得,怎麽會弄丟東西,那幾件衣服可是我親手做的。”

“妹子,你要是去做探子,咱的那些手下,都得沒飯吃。”

馬秀英白他一眼:“再說了。那隻貓,總會替他看著的,連它也沒了辦法,標兒一定是遇上妖怪了。”

朱元璋並不意外馬秀英知道橘非是貓妖,事實上,朱標帶它回來的當天,他們就看透了整個事情,隻是沒有明說而已。

“這樣吧。”朱元璋咳嗽兩聲,“標兒他其實……”

“娘!你在嗎!”院外傳來一聲恰到好處的呼喊,朱標忍不住衝了進來,他認為自己必須該登場了,“爹?在嗎?”

馬秀英似笑非笑,走過去開門,柔聲道:“我和你爹都在,來得真巧,有什麽事?”

“我燉了點湯。”朱標小心道,“不是普通的湯,肉是……”

“是妖怪的肉,対吧。”

“啊……是,嗯。”

她輕而易舉地掌控了話語權,將朱標的小心思拿捏住,接過食盒打開,確實發現盒中肉湯的不同之處。

嫁給老朱同誌這麽久,雖說一開始生活條件艱苦,可到了後來,馬秀英対奢侈的東西也算見多識廣,珠寶玉器、名貴藥材、異種花卉、木雕盆栽、綾羅綢緞、珍饈美食,她都能差不多辯識品鑒,為的就是不在那些真正從小在金銀堆裏長大的貴族們麵前失禮丟臉。

這兩碗湯的香氣,她從沒聞到過,看色澤,也不是牛羊豬鴨等能燉煮出來的。

“標兒,你動作夠快的。”朱元璋走過來,端起湯,遞給老婆一碗,自己拿了一碗,“咱還想著該怎麽處理呢,你就已經動手了。”

“再放久些,功效就不好了。”

“也是,那咱這就吃。”朱元璋拿起筷子來,夾了一塊肉塞進嘴裏,說道,“妹子,你也趕緊吃啊,這是兒子一片心意。”

“要我吃可以,你們先將事情講清楚了。”

馬秀英把湯碗重重放在桌上,發出哢的一聲。她立在那裏,身形在朱標眼裏無限拔高,好似廟裏的金身泥塑,無悲無喜靜靜把目光垂下來,等著審判人間罪惡。

空氣一下安靜起來。

朱元璋和朱標対視一眼,很快又錯開視線。老朱同誌心狠手辣,最先決定舍棄自己的骨肉,在他的臉上,露出了堪稱“憨厚”的笑容,那些將領和謀士們見了,眼珠子都能嚇地掉到地上去。

“時候不早了,咱還要開會呢,標兒,湯不錯,咱拿著它一邊走一邊喝,也讓他們看看咱兒子多孝順。”

他的四肢擬人化了,好像急著下地的農民,再遲一步,莊稼就要被水淹了、被蟲吃了。

不過呢,他又把表情維持得很好,所以他看起來不急不慢,壓根沒有逃跑的樣子,也沒有放棄朱標的意思,仿佛真的隻是為了去開會。

“爹。”

你不仁休怪我不義。朱標拉住朱元璋的袖子:“爹,出去喝就冷了。而且我一個人給娘講故事,難免有說不上來的地方,你補充補充也好。開會不著急。我剛過來時,看見他們還在研究呢,你聽個結果就行了。”

朱元璋急了,低聲道:“小兔崽子,放開咱,咱倆總得保住一個吧?大局為重,這樣,咱送你匹寶馬,塞外來的,行不?”

“我不要。”朱標笑眯眯的,同樣小聲,“我不缺寶馬,爹,你有沒有聽過拉人下水這個詞?”

“嘶——你說你怎麽不學點好的?宋濂怎麽教你的,那什麽臥冰求鯉,你咋不學一學!”

“宋師教過,但是兒子現在都忘了,不如爹你給我講講舐犢之愛的意思吧。”

兩人在門口拉拉扯扯,轉來轉去,都不願意獨自承受痛苦,沒有半點人道主義精神。

“別鬧了!都過來,一起說。”

一句話讓他們的身體一起僵硬住,動作一齊停止,生鏽般嘎吱嘎吱走了回來,各挑了地方坐下不動了。

喝了口湯,馬秀英道:“標兒,你先講。”

朱標咽了口吐沫,把自己結識趙輕涯與木十三,抵達洪都後救了張子明和敗屩妖,在鄱陽湖上決定與鄒普勝他們一起出發去泰山,又在酆都城裏經曆了怎樣的故事,和河蚌妖、石橋如何殺了黑蛟,老老實實講了一遍。

這些東西朱元璋也是第一次聽,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表些意見,朱標的水平顯然不如他,老朱同誌剛聽到紀有福那裏,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

“你說他胖。現在這年月,算上以前,能有幾個胖子?”朱元璋道,“不是當官的,就是地主,要不是商人,這幾種人啊,最得小心!”

馬秀英道:“你爹說得対。凡事雖有意外,但這幾種人,確實是容易出精明狡猾之徒。可是——重八,當時你村裏麵的劉繼祖,不就給你地皮,埋葬了爹娘嗎,地主裏麵也不都是壞人。”

“咱不管,那隻是劉繼祖一個,其他地主就是好欺壓百姓!等咱奪了天下,這些人都得想辦法好好治治!”

“你呀。”馬秀英歎口氣,轉而道,“那鄒普勝是陳友諒的太師,怎麽處理?”

“你覺得呢?”朱元璋問朱標。

“我……”朱標想了想,“我覺得鄒先生並不是真心實意為陳友諒做事的,可以爭取,不用處罰他。”

“這倒不是什麽大事。”朱元璋道,“鄒普勝在大漢確實不受重視,應該不會生事,咱的意思,就讓標兒自己隨意安排吧。”

馬秀英大致同意:“重八,你還是親自去見見他,看看他的為人如何。”

“成。”

她似乎沒有父子倆想的那樣憤怒,無疑讓他們狠狠鬆了一口氣。馬秀英畢竟還是通情達理的,可是再怎麽通情達理,也免不了心虛。

馬秀英能理解兩人的行為,她隻是擔心。老朱小朱知道她沒有真的生氣,可還是非常的慫。也許這就是親人,哪怕是真正關心彼此的人,也會有點小小的矛盾。

“酆都呢,你打算怎麽處理?”

朱標一下子坐得更直,亢奮道:“是這樣的,裏麵還有一些原住鬼,他們我不打算動。那些惡鬼都交給鎮妖處,做材料也好,做實驗也好,由長孫萬貫安排。”

“鬼樓已經毀了,鎖龍井卻還完好,我計劃把黑蛟的屍體放進鎖龍井充作酆都的核心。”

“嗯,還有嗎?”朱元璋興致勃勃。

“還有……依我看,酆都還該在泰山。”朱標道,“自古常言,魂歸泰山。人心向背,決定氣運,長久以來,泰山府君一直是人們祭拜的対象,我想這也是高百齡給他的手下取名的依據,占據這些名號,無論哪方麵都輕便許多。”

“那就放在泰山。離應天遠點也安全些。”馬秀英道,“定下地方以後難改嗎?”

“不難。”朱標道,“說移就可以移。”

馬秀英滿意了,她不能也不會阻止兒子去建功立業,但了解了兒子的想法和打算,總算能夠放心。

朱元璋看出點別的東西:“是不是產鬼和縊鬼的事讓你有些想做的?”

“対。”朱標堅定道,“有些案子查無対證,但是死人也不是不能開口,冤屈過大,他們會自己化鬼害人,往往波及無辜,傷天害理,如果能在一開始就加以管理,功在千秋。”

“好!”朱元璋大聲道,“這個主意好,咱支持你!”

“殺人、作案、化鬼都是阻止不了的。化鬼伊始,如果能找到這些鬼,替他們申冤,像縊鬼這樣的人就不用死,他們的子孫也不用承擔代價,公平正義具可以得到彰顯。”

“冤情解決後,把這些暫時無法自然消逝的鬼們送去酆都即可,他們在那裏生活,陰陽兩隔,秩序自然完善。”

“這樣一聽,也和民間傳說沒有區別。”馬秀英道,“除了不是人人成鬼,沒有輪回,其它地方很相似。”

“妹子,你看看,大事業,標兒有自己的事業可忙了,不比咱打天下差,一明一暗,何事不成啊?”

“我的計劃不假,可還有困難。”朱標道,“誰來負擔這個責任呢?每一座城,每一個鎮,每一處村子,都得有人去辦事,管理上該怎麽做?若是用爹你的官員,容易滋生腐敗,官官相護,他們也沒有能力保護好自己。若是鎮妖處的人去做,修士難得,人手又不夠。”

朱元璋沉思了一會兒。

“也好辦,你去請城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