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也笑了,笑的像個普通孩子。

他向鄭寧和走近了幾步,說道:“我等您先進去,這樣才有禮貌。”

鄭寧和一愣,但也沒把他這個小孩子當回事,踏上了酒樓的台階,推開了雕著精美花紋的木門。

門一開,由內堂吹來的風瞬間撲麵而來,帶著一股肉的香氣和酒的香氣,隱隱還有點花香,估計是什麽香水一類的東西。

紀老板,是鄭寧和說的那個大善人,也就是牛頭馬麵說的那個老紀頭,正坐在櫃台後頭撥弄算盤,聽到開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

太平樓的老板叫紀有福,他有一張又圓又胖的大黃臉,眼睛很小,好像陷在眼眶裏似的,如同一條縫隙,時不時發出一些精明的光,似乎是在打量一切可以打量的東西。

等他站起來以後,可以發現他的身體也很圓,近乎一個規矩的正圓。

這麽看來,他的整個人就好像冬天裏小孩子們圖省事堆的雪人,上麵一個球,下麵一個球,草草地壘在了一起,區別隻是大小的問題。

“鄭寧和,你來了。”紀有福邁著短腿快走過來,看著朱標等人,神色好奇,笑嗬嗬道,“啊,這幾位是?還不趕緊給我介紹介紹?”

鄭寧和道:“這是鄒先生一家,這是他的妻子,他的兒子,這位是護衛,叫趙輕涯,那位是老管家,姓木。”

“哦!新客人!那快請進吧!”

因為現在是白天,妖鬼們都在睡覺,所以大堂裏空****的,一個鬼影都沒有。

紀有福把他們領到一張位於角落裏的大桌子邊上。

很快有個店夥計取來了許多的蠟燭點在附近。

酒樓裏本來就不怎麽黑,現在更是亮堂,幾乎是每個邊邊角角都能被照得很清楚。

朱標看著他,隻覺著此鬼陰氣稀薄,像是在烈陽天烤了太陽,說他下一秒就會消散也並不為過。

他的胳膊和腿消瘦到像幾根木棍,幾乎要比肩木小一幻化出來的手腳,基本上就是一層薄皮包著骨頭,走起路來也虛浮無比,臉色更是讓朱標意識到世上竟然還有比慘白蒼白更勝一籌的病白色。

鄭寧和道:“這是酒樓的夥計,姓齊,因著是個餓死鬼,所以才這副模樣,他的身材就和趙兄脖子上的紅血線一樣,是消不掉的特征。”

“這樣的樣貌本來是不能在這裏做工的,他也是個可憐人,沒有親人為其燒紙,所以紀老板就把他收留下來了。”

夥計從喉嚨裏發出幾道嗬嗬的模糊聲音,凹陷進去的臉頰上,嘴角急促地**了幾下,似乎要說點什麽,但最終還是慢慢地走了。

莫名的,朱標心裏一涼,仿佛在冬天裏被人潑了一盆冰水。

但同行的其他人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夥計的表情。

“諸位好,我呢,叫紀有福,不用擔心,你們在拿到紙錢之前,住在這裏絕沒有問題。”紀有福笑道,“出門在外都要幫襯幫襯,大家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不用計較那麽多!”

說完這些,他抿嘴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雖然這話不好說出口,但該問還是要問的,幾位,都是怎麽死的?”

終於來了。

鄒普勝目光一閃,不打算說話,想要將話語權讓給朱標。

朱標也很快明白他的意思,配合默契,大聲搶著道:“叔叔!我們是被強盜給攔住的,他們都拿著刀,非要強我們的錢,那些都是壞人!他們甚至還想把我娘搶走!”

這一番話盡顯孩童的天真與不諳世事,雖然沒有明說什麽,但是也什麽都說了,還叫人不好細問下去。

朱標知道鄭寧和肯定不是個好鬼,但是紀有福還待考量,目前他看起來最起碼是熱心的。

紀有福果然安慰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畢竟嘛,現在世道亂,即使沒有歹人,打仗打過來,也是要死的嘛,再尋常不過了。”

他問了這些,就沒再繼續有別的疑問,熱情的給他們領了路,送他們上了二樓,給出兩個房間來,就下樓去忙,連帶著鄭寧和也不知去向。

紀有福給他們的安排是朱標、橘非和鄒普勝一個房間,木十三和趙輕涯一個房間。

兩個房間緊緊挨著,隻隔一堵薄薄的牆,這邊咳嗽一聲,那邊就能聽見。也不知道是太平酒樓的房間質量本來就差,還是紀有福為了讓他們住的安心,特地的安排。

屋子裏有很多簡單的家具,床,桌子,椅子,櫃子和架起來的臉盆,一樣不少,而且很素淨,很體麵。

朱標走過去摸了摸床墊和被子,它們都很軟和,即使放在陽世裏,也是上好的東西。

除了這些,最不可少就是蠟燭,蠟燭和蠟燭,多到數不清的蠟燭立在牆角、桌中和櫃頂上放著白白的光芒,刺的人眼睛很不舒服,可是也沒什麽辦法。

“現在怎麽辦?”鄒普勝問道。

“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再行動吧。”

朱標心態穩如老六出白,脫了靴子躺在床榻上,抱住變回原型的橘非,閉上了眼睛:“鄒先生也睡會兒吧,從鄱陽湖出來後日夜兼程,休息休息才能精神飽滿地麵對挑戰。”

“就是就是。”橘非把自己灘成一個柔軟的貓餅,舒展開來,頭埋在朱標肚子上,尾巴也勾住了他的手腕兒,試圖用老板來取暖,“先睡會兒再說,很多問題嘛,答案都是在睡覺以後才有的!”

“這我怎麽能睡得著。”鄒普勝轉頭看著窗外呼呼席卷的陰風和漆黑的天空,還有那燃燒著火焰的鬼樓,憂從中來,愁得眉毛擰著一股,“公子,我……”

他一扭頭,發現朱標和橘非竟然已經睡著了,張開到一半的嘴隻好閉上,揉了揉太陽穴,也上了另一張床躺下來。

在武昌時要操心,在鄱陽湖時要操心,好不容易逃走了,現在卻還要替人操心。

鄒普勝滿腦子鬱鬱的思想,它們好像鳥一樣飛來飛去,不時拍打翅膀發出噪音,打擾得他不得安生。

但是慢慢的,慢慢的,在清淺的呼吸中,他也閉上了眼。

嘟嘟。

嘟嘟嘟。

趙輕涯敲著門:“老爺,夫人,公子,你們醒了嗎?”

朱標瞬間睜開眼,好像從來沒睡過一樣,掀開橘非,下地過去給他開了門。

“公子。”趙輕涯低聲道,“樓下已經開始有客人了,我們要不要下去走走?”

“客人?什麽樣的客人。”

不用他回答,朱標就直接自己看了過去,透過層層的木板與樓梯,見到了一樓的桌椅,隻見那些位置上果然已經坐了不少的“人”。

他們有的有三個眼睛,有的沒有眼睛,有的禿頂,有的頭發長得能放下塔去接個王子,有的沒有手,有的卻多出了幾隻手,奇形怪狀,什麽造型的都有。

但他們也有一致的行為——他們都在拍著桌子催紀有福上酒。

“還挺熱鬧。”

趙輕涯道:“是呀!所以我們要不要下去?”

這時候木十三也從隔壁的房間出來,走到了他們的門前,皺眉道:“樓下的陰氣已經很重了,從來是徬晚一到,妖魔鬼怪就要鬧事。”

“你們先進來,進來我們再說話。”

把一人一妖拉進來,朱標放下了門閂,鄒普勝被聲音一吵也醒了,有些懊惱自己的懈怠,同時也驚訝自己竟然睡著了。

“我先說幾點自己的發現和疑問,不足的地方大家補充。”

“公子盡管講。”

“第一。”朱標豎起一根手指,“鄭寧和肯定有問題。他的言行舉止很有目的性和引導性,他就是想讓我們來這棟太平酒樓。”

“他和我們講紙錢的重要性,講紀有福的善良,還講新鬼都得到他的照應,根本就是給了個單一的結果要人選。”

“我們如果真的是懵懵懂懂的新鬼,乍一看自己到的地方是酆都,又聽到什麽鍾馗無常之類的話,肯定會和他走的。”

鄒普勝點點頭,認同朱標的看法:“十有八九,我指的是十個鬼裏會有八九個鬼必然上當。”

“能住在靠近城門那裏的鬼,應該是要有武力的,鄭寧和像是個儒生,似乎沒什麽本事,疑點很大。而且我們一進到城裏來,他就正好出門,太過巧合。”

橘非還保持一個被掀開的姿勢躺在被子上,它露出肚皮,兩隻前爪搭在肚子上,滿口附和道:“我覺得老板說得對!”

“第二。”朱標繼續道,“照趙輕涯原來收集到的消息來看,高百齡不隻帶著惡鬼進來,還四處收攏普通人的魂魄,強行讓他們化鬼,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我們得搞清楚。”

“第三,我們最好能摸清整個酆都的情況。”

“第四,即使鄭寧和在騙我們,紙錢定然也是很重要的,它怎麽用,被誰用,用了有什麽結果,也要弄明白。”

“以上就是我這邊的觀點,你們有什麽想法嗎?”

鄒普勝出聲了:“你覺得,那個姓紀的老板,他有沒有問題?”

“他是好人吧?”趙輕涯有點不高興,哪怕鄒普勝是他的恩人點名要求救的老朋友,他也覺得有些不舒服,“鄒先生,你不會是以貌取人吧。紀老板對我們很熱心,而且他確實說了我們能住在這裏。”

“既然鄭寧和是騙子,紀有福為什麽不能是?”鄒普勝擺出一副教書先生的樣子,循循善誘,“趙兄,你可不能把人,不,把鬼想的太簡單了。”

木十三同意鄒普勝的話:“輕涯,這鬼裏麵啊,有的是壞事做盡的惡鬼,他們表麵上和人無異,實則都各有各的因果報應,甚至因為死過一次,大多行事肆意鬼詐,你可不能靠直覺辦事。”

“這……”

橘非起了莽撞心思:“老板,這你也能忍?不如我們直接下去綁了紀有福和鄭寧和,逼問他們真相,什麽酆都,什麽紙錢,問一問就全知道了。”

“你打算怎麽逼?”

“把紀有福櫃台裏的寶貝全拿走!他一見自己丟了東西,肯定求饒,我們再抓住鄭寧和,當著紀有福的麵,抽他鞭子!”

都不用聽完,光聽第一句話的拿走寶貝,朱標就知道這辦法準是為了滿足它自己的私心,實際上半點用都不會有。

“駁回。”

“老板~”橘非化為人形,斜斜地坐在床邊,尾巴在空中像指頭那樣勾了勾,發出一道甜膩的聲音。

朱標打了個寒顫:“不行就是不行。”

“可是他騙我們,這損害的可是老板你的威嚴和麵子。”橘非一掌拍在**,霍然起身,怒道,“其實不是我生氣,我主要是替你生氣,不行,說什麽我也要綁了他們!哪怕老板你扣我兩枚銅錢,我也要去!”

它盤算著如果朱標說扣四個五個,總之但凡比三個多,它就立馬認慫,不再說半個字。

結果朱標用了一個新的計策,同樣管用:“我聽說閹過的公貓脾氣會更好。”

啪的一下,橘非立刻坐在了**,端端正正,好像從來沒站起來過。”

他們交談的時候,樓下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大,嘈雜聲愈加頻繁上傳,整棟酒樓都變得“熱鬧”起來。

鄒普勝側頭一看,被陰雲遮住的太陽已經完全落入了泰山後麵。

天黑了。

以太平樓為中心,似乎有看不到的信號從這裏輻射出去,一圈一圈,穿過按圓形錯落的建築群,**過整個城池,送進了每一戶屋子。

酆都活了。

無窮無盡的陰氣升騰著,纏繞著,盤旋著,直衝天際,肆意在明月與群星上抹上漆黑的霧氣,卻又引下月華來,將它通成一條皎潔璀璨的光柱,照耀在城中心的鬼樓之上。

鬼樓上的紅色火焰越發的猖獗,舔舐著每一層樓台的牆壁,向上,向右,向右,又加寬加長了數十丈。

緊接著,吱吱呀呀的聲音此起彼伏,就好像是一個被釘住很多年的僵屍突然複活一般,無數的門被打開。

門裏出來男鬼、女鬼、老鬼、小鬼等,他們摘下門口的白色燈籠,在道路上走動起來。

幽幽的光很快四散開來,順著四通八達的道路遍布整個城池,湧動著,好像白色的血液。

雖然與陽世不同,但酆都確實以自己的方式活了過來,熱鬧了起來,動了起來。

“可怕……”

橘非一語道出這活動這生氣背後給人的真實感受。

它的變化成人形到底隻是幻術,美人外表下,這隻胖豬的貓毛已經全都豎了起來。

鄒普勝神色複雜:“想不到高百齡在背後幹的是這樣大的事情,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朱標隻向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起身站了起來:“他們已經開始活動,現在想做什麽最不容易被發現,得趁現在去樓下探查。”

“好。”趙輕涯興奮起來,“我最擅長這個,我和你去!”

“那就兩個人去,動靜小目標小,不容易被發現。其他人等著我們回來。”

———

“來,碰一個!”

酒水從壇子裏倒出來,落在每個酒杯裏,然後再被不同顏色、樣子的手端起來,進到各種各樣的嘴裏頭去。

奇形怪狀到挑戰生物常識的鬼和妖怪們坐在大堂裏,流水一樣的消耗美酒,麻痹神經,賭著錢抽著煙,又或者是大口撕咬著肉食。

朱標和趙輕涯沒走樓梯,他們翻窗出去,貼著牆壁來到了太平樓外麵。

趙輕涯給了朱標一身夜行衣,配套著一塊黑布,兩個人現在打扮得像要去偷東西。

“不能走正門,咱們從後廚那裏摸進去吧。”

“行。”

繞了一圈,他們來到後門,趙輕涯拔劍劈開鐵鎖鏈,朱標替他抹去聲音,他們就偷偷摸摸進了屋內。

後廚裏一片寂靜,沒有廚子,也沒有店小二,紀有福更是不在。

隻有灶台裏的火熊熊燃燒。

仗著符咒還有用,趙輕涯出聲猜測道:“也許是前麵生意太好了,所以這裏被沒人,啊不,是沒鬼。”

廚房角落裏放著兩個一人多高的酒缸,掛著一牆的紅辣椒、幹豆角和玉米棒子,還架著幾口碩大的鐵鍋和幾個巨型銅盆。

另一頭的地上,堆著幾個大袋子,袋子沒封口,似乎是鬼城裏陰氣中食物不易腐壞的原因,露出了白花花的大米。此外地上還有些紅白蘿卜、白菜、南瓜、冬瓜、臘肉等物。

看著看著,朱標都有些餓了。

趙輕涯也餓了。

但他們無論餓成什麽樣,都絕不會吃這類的食物。

出門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何況他們現在可是在鬼城,防的是鬼不是人。就算整個城裏都是好鬼,那一個鄭寧和,也值得如臨大敵地防一防。

“這裏沒什麽疑點,我們走吧。”趙輕涯道,“去前頭再看看,沒有發現的話,就直接去大堂。”

“再等等。”朱標道,“先仔細看看這裏再說。”

“還看?看什麽?”

“那些櫃子還沒打開看過,這樣,你去這邊,我去那邊,有什麽動靜就直接溜走,別互相等著。”

“好。”

朱標徑直走向南麵的那幾個櫃子,它們旁邊就是酒缸與懸掛著的辣椒等物。

打開櫃子後,裏麵隻是些盆碗碟筷,沒什麽新鮮東西,他正準備再看下一個,就突然被那兩個大酒缸吸引了注意。

他掀開放在酒缸上的擋板與雜物,向裏看去。

“……”

一時間,朱標甚至發不出聲來,隻能盯著裏麵的東西無言呆住。

“你怎麽了?”

趙輕涯動作快,正如他所說,一看就是常幹這些查東西的事情,對此非常擅長,短短片刻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來看朱標這裏。

“林示?林示?你這是看見什麽了?”

朱標抬起頭來,給趙輕涯讓開一個位置,讓他自己去瞧。

“這是!”

—————

嘀嗒。

水滴聲密密連連地響。

血腥味在狹小的空間裏徘徊。

咚,咚,咕咚。

**灌進容器的聲音接著響起。

“放幹淨了沒有。”鄭寧和問道。

“還成吧,給他們留點。”紀有福笑嗬嗬地收起手中小刀,將其在胳膊上擦了擦,然後小心放入袖中,“下次還要用,眼光要長遠。”

“說什麽長遠。”鄭寧和嗤笑一聲,對他的話很是不屑,“沒了再去捉就是了,又不是很難。”

“總要小心點兒,被府君發現了可怎麽辦?”

“他和我們還不是一樣,都是千年的老鬼了,扯什麽大旗。”

鄭寧和一甩袖子,撩起衣擺,繼續踏上台階去,手裏還提著那盞白燈籠,晃晃悠悠地向上走。

這裏是一個粗略看去,有數千級台階的地下室,其深不見底,好像一個鬼斧神工的巨坑。

唯一的光源就在鄭寧和手裏。

他們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就快回到地麵。而更深處的地方,不斷有呻吟聲、抓撓聲和哀嚎聲傳來,斷斷續續,忽而輕微至極,忽而要震破耳膜,放一個正常人在這裏,一定會渾身發毛,恐慌畏縮,呆的久了,絕望自殺也是尋常。

但對於這兩隻鬼,什麽聲音都不足為懼,他們悠閑地聊著天,簡直好像是在花園裏散步。

紀有福搖搖頭,回應著鄭寧和先前的話:“你看你說的,世上什麽人都能發財,就是你這樣的,怎麽也不行。”

“那幾個人,你把他們安排到二樓去了?”

“嗯。”

“怎麽送二樓?二樓容易跑。”鄭寧和很不滿。

“沒事,我走之前已經看過了,他們在睡。”紀有福道,“除了那個護衛,其餘的都不足為慮——話就說回來,你為什麽這麽警惕他們?”

“他們是自己進來的!”

“啊!自己?”紀有福嚇了一跳,差點踩空樓梯,踉蹌了幾步才站穩,驚道,“你說什麽?我沒有聽錯吧!自己進來的?自己怎麽可能進來?”

“黑白無常和牛頭馬麵沒送他們。”

“可他們確實是鬼!”紀有福爭辯道,“你看那個護衛,他還是個斷頭的鬼。這不能假裝吧?”

“確實不能。”

“那不就是真的嘍?他們雖然是枉死,但並無怨氣,絕不可能自己化鬼的,一定是那一位。”

說到這裏,紀老板朝著天上拱了拱手,然後才接著道:“又或者是我們的鬼吏才能幹的。”

鄭寧和道:“鬼吏總共就隻有五個,不是牛頭馬麵,不是黑白無常,還能是我?我自己幹了這事兒,我怎麽不知道?”

“哦——鍾大人,鍾大人!你確定你不是忘了?”

鄭寧和,也就是偽裝起來的鍾馗,他因紀有福一再的追問生了氣,內心怒火燃起,凶戾道:“你愛信不信,別再問我。”

“我信,我信!”紀有福三步並兩步追上去,胖乎乎的身體在樓梯上彈著,與他站到一處。

“哼。”鍾馗冷哼一聲,“我故意言明他們可能是被鍾馗送來的,他們卻也毫無該有的正常反應,一看就是混入城中的孤魂野鬼。”

“那麽我回去就把他們做成下酒菜。”

“不行!”鍾馗猛然喝道,發覺自己聲表現得太激動,又低聲道,“起碼現在不行。”

“為什麽?”紀有福眯起本來就小的眼睛,“難道說……你懷疑他們是府君派來的探子?”

鍾馗用事實和邏輯打破了紀有福心中高百齡設置的,無人可以找到酆都的自信,他的被蒙蔽的腦子重新開始轉動,略加思考,就恢複了往日的機靈圓滑。

“我就怕有這個可能!”

心事被說中,鍾馗索性也就不再隱瞞:“我們的事兒恐怕暴露了!”

紀有福恍然大悟,是啊,既然酆都城不可能混入外敵,那麽在這裏的豈不就是內鬼麽!

他們出城抓了那麽多活人回來……

“怎麽辦?”他有點慌。

這一點的慌眨眼間和他的膽子拜堂成親,生下了好多叫害怕的孩子,害怕們開始遍布他的全身。

一瞬間紀有福身上發麻,自從死了,他再也沒有這種感受,今天竟意外重溫,顧不上回味,他的腿也有些抖。

他可是個地地道道的商人。

活著的時候,他就坑蒙拐騙,無所不為,別人賺了他一分錢,他硬是可以使人家倒欠他十兩,別人和他合資入了股,他硬是能把產業變成自己一個人的。

死了之後,他在地府裏,也要做生意。活人的錢能賺,死人的錢怎麽就不行?

在他看來,死人倒比活人好。實在是沒想到啊,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麽美的地方。

你瞧瞧,死鬼們可是不能喊累的。再累還能累死嗎,已經死過一回了呀。紀有福可以隻雇一個員工,就能看顧起整個酒樓。

隻是他實在是不爭氣,才幹了幾天活,樣貌竟然就已經像個餓死鬼,簡直是丟人現眼。

就這樣,這賤民竟然還想著去告狀,可笑,他能去哪裏申冤?

酆都,這裏可是酆都!他認識鍾馗!那是判官。

不說判官,牛頭馬麵,黑白無常,也常來他這裏吃酒啊,總要給些麵子的吧!

這麽一想,紀有福的心又放回肚子裏。

他很快想出別的辦法:“不如我們跑吧。”

“跑?”

“對。”

紀有福琢磨道,“反正我們在哪裏都能活,不是非要呆在這酆都不可,去到外麵倒也逍遙自在,時逢亂世,妖魔鬼怪多得很,正派人士又大多不肯下山,幹什麽都不容易被發現,不說做點大買賣大事業,過得滋潤一定沒問題。”

鍾馗有點意動,但他還想到了別的麻煩事:“萬一府君把咱們倆跑了的事情告訴那位大人怎麽辦?”

“哎呀,那位大人忙著幫陳友諒打仗呢,哪有閑工夫管這些?再說府君巴不得讓他的自己鬼占了咱們位置,他好再壯大壯大勢力。”

“是條後路。”

鍾馗一捋袖子,覺得這個主意很有可行性。

前方傳來微弱的光點,出口就要到了,酒肉的味道飄過來,飄進了漆黑幽暗的地窖。

鍾馗深吸了一口香氣,突然想到了什麽,露出笑容:“我也有了一個主意。”

“是什麽?”

“成了以後,我們起碼還能於酆都再藏兩百年。”

“鍾大人請講。”紀有福拖長音調,頗為滑稽誇張的拱手彎腰,好像戲文裏的醜角。

“哄他們吃幾塊人肉,讓他們沾上孽果,再把——”

“再把——”紀有福接道。

“把府君的人——”鍾馗大笑著點點指頭。

“府君的人——”紀有福也笑,又大又圓的黃臉上五官擠作一團。

兩鬼一邊合上地窖的擋板,一邊異口同聲道:“變成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