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小一!”木十三狂奔過去,撲在了酆都鬼城的城門上,摟著它大喊道,“小一,真是你!”

就算朱標一路上小心謹慎,也是聽到他們的對話,才發現城門竟然還是個妖怪變的,而且它還就是木十三尋找多年的兒子。

不是他能力不夠,而是思維上未想到還能有這一點,所以沒有多加注意。

看來多出門有多出門的好處,吃一塹長一智,行過萬裏路才能得到些不一樣的東西。

“兒啊!”木十三趴在木小一身上痛哭,“我終於找到你了!五十年啊,這五十年為父都不曉得是怎麽熬過來的!我跑遍了大江南北,怎麽也想不到你在這裏啊!”

“爹……”

“小一,你有沒有吃好飯,有沒有被人欺負?你,你被放在這裏,是做什麽的?他們那群混蛋有沒有為難你?”

木小一也哭,嗚嗚咽咽,磨盤大的眼淚滾下來,衝刷到路上和小溪似的奔流,它根本沒精力思考木十三的問題,隻是一股腦把自己的思念倒出來。

“爹,我好想你,我做夢都夢見你,醒過來以後我以為還和你在一起呢。夢裏還有我娘,她總是說你就要來接我了,讓我再等等,再等等,我等了好久,也沒看到你,現在你終於找到我了!”

聽到這些話,木十三簡直好像是被人在心口上狠狠紮了十幾刀,手腳冰涼,抓木小一抓得更緊,嘴裏反複喃喃念叨幾句話:“你吃苦了,吃苦了,爹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兒啊,你受苦了……”

做夢夢見親人,這一句尋常話背後藏著多大的痛苦與思念?木十三連想也不敢細想,他生怕自己一想就哭暈過去。

趙輕涯欣慰地看著他們父子團聚,感概道:“世上有多少人分離後不能相遇,他們雖曆經了磨難,有個好結果還是幸運的。”

這話倒是典型的江湖人思維了。

江湖中沒有絕對的是非,也沒有絕對的勝利,命運就好似水中浮萍,沉沉伏伏,沒有定數,他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贏來什麽樣的結局。

但是朱標不這麽認為:“說什麽幸運,要是真的幸運,就不該分離,這話隻是自我安慰,誰規定他們就要承受這些的?”

鄒普勝眼前一亮,心中對此讚許有加,這才是王者風範。從來都是意誌堅定,不肯人雲亦雲,而且有野心的人成就霸業,管中窺豹,兒子已經這樣,老子定然也不差。

趙輕涯一愣,片刻後點點頭,並不反駁朱標的看法:“是我迂腐了。”

“事情就該扼殺在源頭之時。”朱標繼續道,“發生了,就要改,就要變,不論怎樣,絕不能認命。”

他說完後,率先向前走去,領著身後的二人一妖,到了城門口,抬頭看著足有二十多丈高的木小一。

“你現在還不能帶它走。”眼見木槎有把木小一卸下來帶走的衝動,朱標出聲勸阻,“不能打草驚蛇,等到徹底解決了高百齡,我們出城時再帶上它。”

“可是!”

“沒有可是。”朱標堅定道,“你帶著它,酆都就沒了大門,城內必定騷亂,且我們又要進去,豈不是讓它置身於危險之中?這裏沒人知道你們的關係,不會有人去威脅一扇門,它留下才是最安全的。”

城門發出吸了吸鼻子的聲音,驚訝道:“爹,你們這是?這幾位是誰?”

橘非繞著它轉了轉,隻覺得這是個碩大的貓抓板,爪子伸了又縮,縮了再伸,十分想在上麵撓兩下試試。

“啊,這位是林示。”木十三拿袖子擦擦眼淚,一一將人介紹給兒子,“這位是鄒先生,這是趙兄,還有這位,名叫橘非,乃是有道貓妖。”

有道兩個字一出,橘非渾身舒坦,立刻忘記了剛才的想法,主動和木小一打了個招呼。

“爹,你們要做什麽?是不是要進去搗亂?”木小一壓低聲音道。

它被偷走時年紀尚小,在這裏呆了五十年也無人教導,至今還是小孩子心性,也不奇怪。

木槎這時候已經稍稍冷靜下來,接受了朱標的勸告,知道他說的是對的,於是對木小一道:“是,我們是要混進城裏去搗亂,小一,你有沒有什麽消息好叫我們知道?”

“我可以給大家開門,把你們都放進去,他們不會知道。”木小一道,“但酆都裏都是鬼魂與惡妖,有陽氣的生人一進去就會暴露的。你們得想辦法喬裝打扮。”

橘非率先表示自己可以變成美麗女鬼,肯定不會被人看出來。

鄒普勝建議道:“那麽,我可以和橘兄裝作是一對夫妻,公子假冒我們的兒子。”

落單的趙輕涯想了想,還是不好插入這個剛組建出來的家庭裏,開口道:“在下做你們的護衛好了,就做……在追殺中被敵人斬斷頭顱的死鬼。”

他拔出劍來,在手上劃了一道口子,用劍穗蘸著流淌的鮮血,細細在脖子上畫了一道血線,幹涸後還挺有模有樣,乍一看確實像是曾經沒了頭。

朱標點點頭:“好,這樣一來,木十三可以做我們的老管家。我們是新死的,在野外被強盜謀財害命的一個富戶,這安排如何?”

大家都覺得可以。

有了身份,接下來就是陰氣陽氣的問題。朱標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葫蘆,倒出五顆藥丸分給眾人:“這是我師父煉的丹藥,吃完後十二時辰內看起來都會和鬼無異,沒什麽缺點,隻是時間一過,我們要是還在城中,隻怕會被厲鬼們撕成碎片。”

“十二個時辰內定然可以出來的!”趙輕涯輕鬆一笑,接過藥丸一口吞下。

短短幾息,藥效發作,他們就都和死鬼差不多了,身上陽氣泯滅,陰氣四溢,看那濃度,還是剛死不久的新鬼。

木十三將手貼在城門上:“我兒,你在這裏等著,爹解決了把你抓去的人,就回來找你,以後我們照樣遊山玩水,再也不分開。”

“好。”木小一道,“我就在這裏等!要是你不出來,就算是死,我也拉幾個墊背的。”

兩妖互相承諾後匆匆分別,一行人進得城去。

城中照樣昏黑,陰雲籠罩了整個酆都,整個城池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紗布,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楚,冰冷的感覺順著地麵向上蔓延,似乎在和天空應和。

陰影在隱約可見的巷道和樓閣房屋中蔓延生長,風四處刮著,沒有具體的方向,也沒有具體的來源,就是那麽肆意亂吹,吹得朱標的頭發亂成一團,糊了他自己一臉。

他不由得加多了供應給眼睛的法力,試圖在陰氣妖氣混雜的空氣裏看得更清楚些。

建築與裝扮意外的,與普通的城鎮沒什麽兩樣。較為低矮的平房有許多,高樓也有不少,要說不同之處,隻是它們的布局很怪,似乎是圍著城中心繞成了一個圓圈,猶如迷宮,一層一層,密密麻麻,生人如果誤入,可能一輩子也走不出去。

且這些屋子全都有一個奇怪的門牌,門上還掛著一個白色的燈籠。

燈籠們發出飄忽的白光,隱隱綽綽,隨著風勢晃動,為大到沒有邊際的鬼城裏點亮了白晝本不需要的火光。

而放眼望去,鬼城最中心的,被亭台樓閣們拱衛的地方,矗立著一座仿佛通天的黑樓。它的牆麵燃燒著並不真切的緊貼著的紅色鬼火,頂處位置插進了黑漆漆的陰雲裏去,電閃雷鳴中不斷有白色的閃光繞過,分在可怕。

這是一棟妖魔造就的魔窟。

朱標仔細看去,發現這樓修得並不粗獷,反而精致異常,雕梁畫棟,簷牙高啄,窗戶中還有燈火閃過,妖影鬼影交替在窗紙上映出,所居住者甚多。

橘非咽了一口唾沫,說道:“老板,這裏好像不大對勁啊,我總覺得有陷阱似的。”

“要是對勁,那才是奇怪。”朱標回答道,“聚攏妖鬼,強留陰氣,本來就違背天意,這裏要是一派平穩和諧之意,我們就等死好了。”

趙輕涯打量著四周情況,頗為好奇,左看右看,說道:“這街上空****的,半分人影,啊不,是半分鬼影都無,真是奇怪。”

確實,現在走在石板路上的隻有他們幾個,腳步聲在長街中回響,清晰可聞,似乎能傳遍整個城市。

風吹起來,將嗒嗒的聲音傳得更遠。

橘非不停的回頭看去,它害怕極了,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跟著自己,瑟瑟發抖地揪住了鄒普勝的衣袖,意外的,真的表演出了西子捧心的精髓。

朱標道:“既然是鬼城,也許作息是顛倒的,他們晝伏夜出的可能性很大。”

“鬼也要住房子?”趙輕涯問道,“這房子是不是紙糊的?”

闖**江湖的經驗讓他一向說風就是雨,他很快挑了一間屋子走上前去,伸手摸了一下,驚訝道:“真的是紙!這紙不是白的,而且竟和真的磚頭一樣硬!”

他挑的這間屋子比別的都要體麵一些,是南方常見的樣式,門前打掃的很幹淨,兩側竟然還貼了對聯,看來裏麵住的是個講究的人。

不過這對聯是黑白的。

上麵雖然寫著恭祝新春,來年平安的話,可放下這樣的環境裏,在白燈籠的光線下,實在看著很不吉利。

寫個“早死早好,再死也行”才應景。

就在他要往回走的時候,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裏頭走出來一個儒袍打扮的年輕人,他手中提著一個醬油瓶子,詫異地看著趙輕涯,猶豫片刻,拱手禮貌道:“見過兄台。”

鄒普勝和朱標對視一眼,走了過去,鄒普勝率先回禮:“此乃在下的護衛,對城中的事物好奇,唐突閣下了。”

“啊,沒事沒事。這位兄台英姿颯爽,定然是個武林高手。”

“這是犬子。”鄒普勝笑了笑,拍拍朱標的肩膀,朱標給他行了一個禮。

年輕人回了一禮,說道:“公子氣度不凡,想必以後……”

他突然地哽住,意識到進了鬼城的都已經是死人,孩子不會再成長,大人也不會再衰老,又談什麽以後。

鄒普勝趕緊接話:“我們初來乍到,不太懂這裏的規矩,閣下能否幫忙介紹介紹?”

“啊,好,跟我來吧!”年輕人訕訕一笑,試圖緩解尷尬,“我家離城門近,有人過來詢問也是常有的事,舉手之勞,先生不必客氣。”

他轉身將門落了鎖,拿起門口的白燈籠提在另一隻手上,領路向前大步走去:“幾位是何時來的?哪位大人引進來的?”

朱標道:“我們是辰時來的,至於是誰引我們進門,沒有看清。”

“哦,看來是剛剛離魂太過渾噩的原因。”年輕人如朱標所想的那樣,給他自然的找了個理由,“既然你們是被半路拋下的,那應該是鍾判官帶來的。他去勾魂的日子屈指可數,真是巧了。”

“鍾判官?”

“自然是鍾馗大人!”年輕人歎道,“鍾判官哪裏都好,就是做事情太大手大腳了。”

鍾馗……

朱標皺起眉毛,是唐朝的那個鍾馗死去後留到了現在,還是隻是同名同姓的鍾馗?

如果是唐代嫉惡如仇的鍾馗,他會甘願給高百齡打工?

不,難道說高百齡效仿神話傳說,建了酆都,還想一不做二不休,給這裏的鬼也安上百姓們熟知的名字,好降低他們的警惕心?

又或者這裏頭有什麽玄機嗎?

鄒普勝道:“在下鄒……鄒曲。還不知閣下怎麽稱呼?”

“我姓鄭,名寧和。怎麽叫我都行,畢竟人都死了,哪來那麽多規矩呢?”年輕人隨意答道。

他頂著陰風走在前麵,步履卻十分矯健,似乎是手中握著的白燈籠在起作用,為他抵擋了大部分阻力。

很快他們就走到了橘非與木十三等待的地方。

“鄭兄,這是我的妻子,這位是我家中的老管家。”

“兩位好。”鄭寧和多看了幾眼發抖的橘非,讚歎道,“令夫人真是國色天香,沉魚落雁,鄒兄好福氣啊。”

橘非“柔弱“一笑,沒說什麽。

“諸位,我先領你們去城中登記造冊,再請你們去酒樓見見紀老板吧。”他接著話題一轉,“他心腸熱,在酆都多年對各種事情都熟門熟路,應該能幫到你們。”

“那就有勞鄭兄了。”

這樣一來,一行人心思各異,跟著他大步走起來。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後,他們已經靠近高樓,鄭寧和突然問道:“鄒先生,我看你言談,應該家境不錯,可還有親人在世?”

鄒普勝心裏咯噔一下,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出於謹慎,回答道:“沒有了,近些年戰亂頻發,一大家子人隻剩下我們三個。”

鄭寧和歎了口氣:“那就沒有辦法了。”

“鄭兄什麽意思?”

“錢啊,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也是死了,才知道這話是個永恒不變的真理。”鄭寧和道,“在酆都裏過日子,沒有陰氣是不行的,得到這東西最簡單的方式,自然是從家人焚燒的紙錢裏抽取。就連我們的貨幣,也是府君用陰氣鑄成的酆都紙錢。”

原來還有這一層,朱標沉思道:“沒有親人在世的鬼應該很多吧,即使有,也不見得會燒紙錢過來,這些鬼該怎麽活呢?”

鄭寧和一指城中心的高樓:“府君那裏常辦宴會,需要人定期前去服侍,可以賺些紙錢回來。牛頭馬麵兩位大人偶爾也會招點零工,報酬很高,不過得跟著出城去拘魂,有點危險。”

“紀老板心地善良,新來的鬼沒有親人給燒紙錢,他都會收留一二,最起碼幾個月是能撐過去的,諸位可以先不用擔心。”

“大家在這裏生活,真的與往常無異嗎?”朱標裝出天真無異的樣子,“府君是泰山府君嗎?這裏不是叫酆都嗎?我們能轉世輪回嗎?奈何橋在那裏?高樓上參加宴會的賓客都是誰?”

“鄭叔叔,你又為什麽要拿一個醬油瓶子?鬼也要吃飯嗎?”

鄭寧和一愣,笑道:“鄒公子的問題太多,以後慢慢了解吧,來,我們已經到地方了!”

說著這句話的鄭寧和仰起頭來,看著掛在酒樓上的牌匾,發著慘白色光芒的牌子上,端端正正寫著“太平樓”三個大字。

白燈籠也還發著光。

一上一下兩束光打在鄭寧和臉上,把他的樣貌照得分外清晰,朱標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幽幽的綠光。

他的嘴角似乎也向上揚了一下。

察覺到朱標的目光,鄭寧和扭過頭來,脖子與頭之間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臨時被接在一起的兩個部件。

他笑盈盈道:“怎麽還不進去,鄒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