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之前,袁凱等人換上了便裝。

算上親兵,他們的總數也不多,分散著進城後,沒被誰注意到。

寒冬過後,春風拂麵,昨夜一場大雨,澆散了浮躁之氣,綠柳發芽,黃花開遍,杭州城的春天美的不像凡間。

長街上什麽人都有,叫賣的、趕路的、訪友探親的,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韓百戶雖沒有四下張望,但餘光已把周遭情況盡數收入眼中,一隻手握有利刃,始終在袖裏藏著,另一隻手自然垂在身側,確保一有情況發生,立刻就能護住身旁的袁凱。

“大人,咱們先去哪兒?”他貼近了袁凱,低聲道,“是不是先去造船廠看看?”

袁凱搖搖頭:“不去造船廠,去那裏沒有用,咱們先去知府衙門看看。”

“去知府衙門?”韓百戶一愣,“大人,這任杭州知府是新來的,才幹了幾個月,造船的時候還沒有他呢,屬下覺得他應該不是主使。”

“唉。”袁凱歎了口氣,“殺人拷問你在行,可是韓百戶啊,這官場的彎彎繞繞你恐怕還沒有一個縣丞懂得多。這裏麵的奧妙,我半輩子也沒能猜透。臨到老了,也隻明白一點點。”

韓百戶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確實就沒搞清楚之前的裝瘋事件,這次不懂也正常:“大人說的有理,屬下是個粗人不懂這些,我們聽您的安排,您說幹嘛我們就幹嘛,咱們去知府衙門!”

方克勤,字去矜,號愚庵。

方克勤祖上三代學儒,父親曾經是一縣的教諭,至正四年時,方克勤參加鄉試,因在考卷上大書特書天下利弊,而沒能上榜,大明開國後,在老家做了一個縣學訓導,直至上次去吏部參加考試,才算領了一個大差事,被派到杭州這邊做知府。

光說他這個人,可能沒誰知道,但他的兒子非常有名。

——方孝孺。

就是那個呆在朱允炆身邊,燕王朱棣入京時寧死不從的大臣,傳說他因為不肯給朱棣寫登基的詔書,而被誅殺十族。

有人說這是個沒有本事的廢物,不僅給不了朱允炆好的建議,還連累了親人朋友;也有人說他有大無畏的精神,是難得的忠臣,褒貶雖不一,但他確實因此在曆史上流下濃重一筆。

無論怎麽樣,方家的人品大概可以保證。

到了衙門口,衙役未曾見到,袁凱等人看見許多挽著褲腿,一腳泥土的的百姓站在門口,幾乎將半個衙門塞得滿滿當當。

他們每個人皆是一副疲憊憤怒的樣子,有老有少,全是男人,年老的那些長者被人圍在中間,似乎是有組織有計劃,沒有誰大聲叫嚷,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堅定。

“去探探消息。”韓百戶對身邊一人道。

錦衣衛的穿著打扮本就是草鞋布衣,與一般百姓無異。那人點了點頭,快速上前,張嘴竟是一口地道的杭州方言,很快探聽了消息回來,說道:“大人,他們是在找知府做主。”

“找知府做主?做什麽主?”

“說是運送軍需的事。”那錦衣衛道,“這些百姓很警惕,屬下隻問到這麽多。”

韓百戶看向袁凱。

袁凱沉默片刻:“咱們先不去衙門裏了,找個客棧住下,把消息探聽出來再行動。”

韓百戶當然是聽從,一行人走過集市時,他突然停了一下,看向一個賣肉的鋪子,過了一會才扭回頭來,湊到袁凱耳邊說道:“大人,我看到一個錦衣衛內部記號,請您先到客棧,我稍後去找您。”

“好。”袁凱輕輕點頭。

找好客棧,安頓了行李馬匹,袁凱坐在榻上,吃著一碗白粥,吃到一半時,外麵傳來敲門的聲音:“進。”

木門開了一條縫,韓百戶從縫裏擠進來,拱手道:“屬下回來了。”

“怎麽樣,得到什麽消息了?”袁凱放下碗,迫不及待地問道。

“城裏的探子說,姓李的那位禦史已經到了。”韓百戶的臉色很不好看,本來就黑的膚色竟然又深了一個度,“魯一良和何永廉在河道衙門給他接了風,臨走時他拿走一袋水果。”

“水果?”

“是,隻有水果皮是真的,底下都是黃金。”韓百戶嗤笑道,“受賄的新方法,雖然新,我們京裏的兄弟也抓了好些個了。辦法不難,隻是得找個手藝好的師傅雕琢果肉,再者,為了保持新鮮,每日都需跟換外表罷了。”

袁凱吐了一口氣。其一,他沒想到兩個禦史這麽快就倒戈一個,李飲冰雖是楊憲的人,但他以為他至少會有點操守。其二,他被錦衣衛出神入化的探聽手段震驚,感慨當今聖上對官吏可怖的掌控力度。

“大人放心,我們知道什麽,陛下和殿下就知道什麽。”韓百戶以為他是被氣到了,於是忍著自己的脾氣出言安慰。

袁凱沒有解釋,隻道:“這也是意料中事,還有嗎?知府衙門是什麽情況?”

“知府衙門那邊……”韓百戶有些遲疑了,“那邊的百姓確實是在鬧軍需的事。按照朝廷的規製,他們需為前線的士卒準備軍衣和白布綁帶,告示上說,隻準陸路押送,不準走水路,走陸路便要許多人趕車押送,耗時又長,那些百姓害怕會耽誤了春耕,所以聚在知府衙門口,想讓這位新上任的知府允許他們走水路。”

袁凱知道他這是猶疑了,畢竟是上麵的決定,現在朝中唯一的大事就是征川,其餘一切皆要讓道,即使是這次清查,也必須建立在不動搖軍功勳貴的根本之上。

運布衣的命令不管是誰下的,追究起來都有可能壞事,甚至說不準就是皇帝自己的主意,反駁這一條,先不說隻言片語中能否把握政令的深意,裏麵牽扯的利益也根本難以數清。

“方知府是什麽反應?”

“聽說還沒回應。”

聽袁凱不揪著這個死問,韓百戶一下輕鬆不少,快速道:“隻是這位知府是個和盧大人一樣的忠臣。聖上先前有旨意,但凡百姓願意開荒,開出多少地都算自己的,而且前三年不用納糧,以此鼓勵百姓恢複生產。他上任以前,前任知府夥同屬吏偷偷征稅,田愈多交的稅愈多,致使百姓棄田,土地重新荒廢,政令毀於一旦。方知府上任後,才有所好轉,不僅重申詔令,還將田土按肥瘦劃分,實乃有德。”

袁凱眼前一亮:“他真的做到了?”

“是,百姓管叫他青天大老爺。”

新官上任,最可怕的不是“刁民”陋習難改,不好教化,而是當地的小吏暗中搗鬼。

朝廷有一整套完整的調任流程和考核製度,吏部派下來的官,是不應該也不允許在自己的老家當差的,為的就是防止官員受人情影響,與地方士紳勾結。

而胥吏和衙役則不然,他們都是本地人,土生土長多年,早有了自己的一套利益網與潛規則,他們在當地有親戚,有朋友,有靠山,應有盡有。新官上任,要是不按他們的辦法來,就會被所有的土豪地主反對,根本幹不出政績,而政績不出,自然被彈劾丟官,除非他們真有本事,否則隻有墮落這一條路可走。

其中更難抗住的是,即使這位新官抗過了他們的刁難,他的上司也不一定能抗過,甚至又可能在暗中拚命幫倒忙——畢竟他是願意收錢的。

這就是常說的,清官要比貪官更狡猾的原因之一。

方克勤若是真能打破原有的利益網,說明他是個正直的聰明人。

“我相信你的消息不會有錯。”袁凱拍板了,“這樣,你先叫兄弟們休息休息,等天一黑,我們就去知府衙門找這一位方克勤,從他那裏了解杭州的情況。”

“是。”

———

衙門的後屋裏,一間房內仍點著燈火。

方克勤正在親自為兒子收拾入京的行李。

“你到了京城以後,要好好聽先生的話。宋先生是太子的老師,他願意教授你功課,是你的造化,你每天早上應該天不亮就起床,去給他請安,有什麽雜務,不要害怕丟臉,搶著去做,這是弟子的職責。”

“是。”桌邊的少年認真應下,“兒子一定不會墮了父親的名聲。”

方克勤笑了:“咱們家既不富貴,也不是王爵,你父親我更是個普通的官吏,哪來什麽名聲可言?你自己不要給自己丟臉就好。”

說著,他頓了頓:“宋先生既然願意收你為徒,應該是存了培養你的心思,他若是帶你出入太學書社等地,你要表現的大方些,若是不帶你去,你不能主動提起,更不能嫉妒,明白嗎。”

“是。”

“如果,我是說如果。”方克勤想了一會兒,“先生帶你入宮去見陛下和太子,你一定要知道分寸,問什麽答什麽,當今聖上喜歡赤誠之人,殿下應是一樣,我不求你聞達於諸侯,隻求你學有所成。”

“是,兒子明白。”

哪個讀書人沒幻想過自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模樣,方孝孺的眼睛立刻亮了,心裏的幻想不知飄到什麽地方去,嘴上說著拘謹的話,語氣分外激動。

年輕人不能一點衝勁也沒有,方克勤這次沒再說什麽,將包袱打了個結,放到榻上,轉身向外走去:“王叔給你訂了馬車,你明天還要早起,睡吧。”

方孝孺點了點頭,緊跟著送他到院中,才擔憂道:“父親,護送軍需的事你還沒能下決心嗎?”

“是。”方克勤低頭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並不避諱在他麵前談起官場上的種種,此子早慧,八歲起每天讀的書便有一寸厚,日後必然是要走上仕途的,“走水路當然便利,不影響春耕,也不浪費民力,但處處違抗上麵的章程並不是好事。如此沒有規矩,朝廷何來法度和威嚴?”

“父親是打算置之不理嗎?”方孝孺一直亮著的眼睛有些暗淡了。

“不。”方克勤搖搖頭,“民病不救,焉用我為!”

漫天的繁星在他身後閃爍,方克勤的身影仿佛在那一瞬間頂天立地,是那麽高大。

方孝孺仰頭看著父親,孺慕崇敬的情感充滿了胸腔。

春天溫暖的風拂過他的臉頰,似乎在催促他快點說些什麽,他握緊拳頭,脫口道:“那麽等我上京以後,我立刻去為您敲登聞鼓!”

方克勤一愣,驚訝道:“你從哪裏知道登聞鼓的?”

“鎮妖處的公演。”方孝孺道,“如果您不願意我去敲登聞鼓,我也願意為您去通政司寫信直達天聽……”

方克勤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孝孺,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征川在即,這樣的事是萬萬不能鬧到上麵去的。在我們這裏還是小事,到了京裏就是滔天巨浪,稍有不慎便會打破平衡,這是誰也不願意看見的。”

“可是!”

“我會讓百姓們該走陸路,但願河道衙門那邊願意分幾條船給我。”方克勤歎道,“在這種時候,遇上宋先生願意收你為徒,真是蒼天有眼,我出了事,憑他老人家的能力,你還能留下來,為我方家留下後代。”

方孝孺明白了什麽,眼裏逐漸沁出淚花。

這時門外突響起悶雷一樣的敲擊聲,沒等門房去開門,門便被柱子撞破了,破洞裏下餃子一樣闖進來一批人,為首的那個豎著眉毛,殺氣極重,手拿鐵鏈,四下張望:“方克勤是哪個?你的事發了,和我們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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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曆史上方克勤在山東濟寧做知府。

方孝孺真的是宋濂的徒弟,朱元璋見到他還讓朱標以後好好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