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抬起頭來。”

頭罩被扯下來,方克勤睜開眼睛,還未辨認四周的情況,就被劈頭蓋臉喝罵了一聲,不由抬頭去看這聲音的來源處。

此處不知是在哪裏,漆黑一片,像是洞穴,又像是一個狹小的房間,隻在正中位置點有一盞小燈,模模糊糊發出一些光芒。

先前捉拿方克勤的那幾個人,此時都守在這裏,領頭的那人依舊一臉殺相,單腳踏在方克勤坐的凳子上,手裏足有胳膊粗的鐵鏈子,一端捆在方克勤胸膛上,一端捏在他自己手裏。

“敢問閣下是哪個衙門的人?”方克勤迅速冷靜下來,“我是犯了什麽事才被捉拿的?閣下公然把我從知府衙門裏鎖走,有沒有三法司簽署蓋章的文書調令?”

領頭的冷笑道:“我們不是衙門裏的人,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沒有。”

方克勤心裏一驚:“我是吏部任命的杭州知府,閣下這樣做,難道不怕官府搜查嗎。”

“有人花了大價錢找我們幫忙,官府,官府值幾錢銀子?”

“你想要什麽?”

領頭的沒再說話,而是側讓開身體,露出身後一個文士打扮的男人。

那男人走近幾步,先是朝方克勤拱了拱手,然後才道:“方大人好,在下來此替我家主人和您說話。”

“你家主人是誰?”方克勤道,“你們想從我這裏拿到什麽?”

那男人對方克勤的前半句話避而不談,隻回答了後麵半句:“我家主人日思夜想,為了大明朝的千秋萬代,派我來提點一下方大人。”

“提點我?”聽起來這還是個忠臣,方克勤被他的話搞糊塗了。

“是的。”那男人道,“方大人也知道,最近朝廷發兵想要攻下四川,此事一成,是我大明永世的基業,福澤子孫,綿延萬代,不可謂不重要。而凡是大事,就不可能萬眾齊心,難免有人要在裏頭攪混水,拉倒車。聽說此次有人在軍需裏麵做手腳,這便是上麵派欽差來查案的緣故。”

方克勤忍住疑惑點點頭,起碼到了這裏,他說的話全然沒有毛病。

“可凡事都得有個度,老百姓說拔起蘿卜帶出泥,講的就是這個理,為了朝廷的穩定,我們隻能把地麵上的蘿卜給砍掉,地底下的蘿卜是萬萬不能動的。聖上要靠他們打仗,地方要靠他們治理,做的太絕對誰也不好,是不是?”

“我不這樣認為。”方克勤道,“清濁不能混淆,清就是清,濁就是濁。大明不隻這些人能打仗,也不隻這些人能治理地方,拔出這些蟲蠹,比起四川更是萬世的功業。”

文士模樣的男人也沒生氣:“方大人的話也有道理,但蘿卜不是按人心長的,它要長多深,沒人能控製住,萬一帶起了京裏的人物,方大人還能悠然說出這等話嗎。”

方克勤的眉毛皺了起來,不知該怎麽反駁,他恰好不是會辯白的那一類人,於是道:“你隻說怎麽提點就是。”

“糧船。”那男人道,“我家主人希望方大人能把糧船的事給抗下來。”

方克勤感到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從心中升起,憤怒道:“你講了這麽長時間的大道理,為的就是讓我替你的主子背黑鍋?你不如就在此殺了我,也好過讓我看著你這副嘴臉犯惡心!”

那男人道:“方大人不要這麽急著生氣,你先想想我剛才所說的道理。如若不然……”

他把目光轉向一旁。

那領頭的會意,手上猛然使勁,扯緊了手上鐵鏈,勒得方克勤眼前發黑,頭冒金星,但他硬生生熬住了,把嘴咬出血來,也一言不發。

那男人示意領頭的停一停,輕聲道:“出此下策,不是為了折磨方大人,而是在下聽說,方大人還有一個兒子,據說剛被太子的老師收為了徒弟,恐怕不久就要進京吧?大好的前程,毀在這鐵鏈上,豈不是聞者傷心?”

方克勤從痛苦中緩過勁兒來,臉色終於變了,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能不在乎年幼的方孝孺:“犬子並沒有被你們帶來。”

那領頭的道:“他現在是不在這。但我們想要他來,就能讓他來。”

方克勤強撐著道:“你!我是不會答應的。”

說是這樣說,他的語氣已沒之前那樣堅定。

那男人敏銳地察覺到了,在賭注上又添一碼:“白日時知府衙門口的事在下也略有耳聞,聽說杭州的百姓不願意耽誤農時,走陸路運送軍衣是不是?如果方大人願意,我家主人可以說動河道衙門,借你三十艘糧船,並且派兵押運,上麵的人不會有半點意見。”

方克勤完全地動搖了,為官不過短短幾年,他那前半生所學的儒家思想已經清楚地破滅。忠君愛民、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全都是狗屁,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全和利益牽扯在一塊兒,官場之上乍暖乍寒才是常態。

他保護住杭州的百姓已是不易,多餘的心緒實在沒空思考京裏的權貴如何構想,說著來查案的禦史那麽多,十個裏麵有一個能出政績便不錯了,那剩下的九個哪個不是收了錢,更有甚者還會逼著別人獻錢。

這次的軍需大案,背後顯然也有可怕的保護傘,自己在這裏掙紮,又能做到什麽呢……最起碼讓一城之百姓不受凍餓……

“你們真的能借船給我?”

“當然能。”那男人笑了,命身後的人取來一張紙:“方大人果然是個明白人,來,立字據吧。”

鐵鏈被鬆開了。

方克勤提起筆,在紙上寫好名字,加蓋了手印。

那男人若獲至寶,把字據仔細疊好放進袖裏,說道:“有了這張字據,我家主人願意給方大人的家裏留下起黃金千兩,莊子一座,還願意奉上良田兩千畝。若是京裏運作得當,方大人也許在牢裏關些時日便能出來,到時候官複原職也不是不可能。”

打了一棒子後,他扔出一個甜棗。

方克勤道:“欽差抓了我,我自己會在牢裏自盡。你的黃金不用給我,我不需要你們搜刮來的民膏民脂,我的家人更不需要!”

那男人又笑了:“方大人這話說的,能省錢誰會不願意呢。”

———

知府衙門。

韓百戶從破門洞裏踏進來,一眼看見坐靠在牆角暈過去的門房,繼續向前走,院子裏橫七豎八躺著幾個雜役,蹲下去檢查,沒有任何人傷亡,他們似乎隻是睡著了,但怎麽搖也搖不醒。

這顯然不是凡人可以做到的,堂堂知府衙門,竟然能混入邪魔外道來耍手段!

一行人越檢查越心驚,大明建國後,各地陸續有城隍廟修起來,衙門都是有龍脈地氣蓋著的,如果真有妖怪來抓人,那得是多少年的道行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韓百戶當即下令所有人聚在一起,護著袁凱往深處走去。

明月升至高空,院子裏靜悄悄的,連蟲鳴都沒有。他們放緩了腳步,慢慢朝著那唯一一個亮著燈的房間走去。

屋前的空地上倒著一個人,情況似乎與外麵那些一樣。

韓百戶使了個眼色,隊伍裏走出一個錦衣衛,輕輕湊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大人,他還有氣。”錦衣衛道,“看身形外貌,與畫像一致,應該是方克勤的兒子方孝孺。”

“去屋裏看看。”

他很快出來:“大人,屋裏什麽也沒有。”

隻有方克勤不見了。

“他媽的,在老子眼皮底下幹這種事。”韓百戶的臉黑的像一塊碳,“當咱們兄弟是吃素的。”

袁凱的臉色也不好看,看現場的樣子,他們大概隻是遲了一刻鍾而已,一刻鍾的時間竟已是天差地別,究竟是誰有這個膽子,公然闖進知府衙門裏擄走朝廷命官?他們難道不怕官府的報複和鎮妖司的追捕嗎?

韓百戶原地轉了幾圈,如果是錦衣衛們自己來查案,那麽這樣的情形雖然少見,卻不是沒有發生過,聯合城裏的暗探,通知當地鎮妖處配合,即使當下抓不住賊人,也能摸出條線索來。

可是現在……韓百戶回頭看了袁凱一眼,現在他們最優先的任務是保護袁凱查出聖上和太子要的真相,失蹤的方克勤如果與軍需貪汙案有關,這時候應該怎麽做?或者往幹脆了說,要不要管這個案子呢?

“大人。”韓百戶低聲道,“您拿個主意吧。”

驟然發生這種事,袁凱顯然也不能理清思緒,韓百戶說了話,他竟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一雙眼睛凝視著虛空,過了一會兒才恍然道:“你說什麽?”

“大人,您拿個主意吧。”如果是旁的官員,韓百戶早就甩鍋了,他可是錦衣衛,見慣了齷齪,早沒有多少良心,怎麽可能是發善心的好人,隻因臨行前魏公公的交代,才決定把袁凱當作自己人看待,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如果是查案,我們自有一番雷霆手段。”韓百戶補充道,“就怕裏麵牽扯著什麽。”

“先請鎮妖處的人來吧。”袁凱做了決定,“秘密去請,不要驚動城裏的其它衙門,至於我們,先回客棧去等著消息,大家今晚都先別睡了,等結果出來再說。”

“是。”韓百戶派了一個人去放傳令煙花。

“敵在暗我在明。”袁凱喃喃道,“我們剛決定來見他,他便被人抓走,真會有這麽巧的事?”

他忍不住開始猜測。也許擄走方克勤的人是李飲冰派來的,也許是魯何二人雇傭邪門歪道殺人滅口,也許這都是方克勤賊喊捉賊,他們本就同流合汙……

猜了半天,袁凱知道憑現在的證據,根本無法判斷凶手是誰,他的心沉了下來。浙江的水果然深不見底,你想到第一步,人家就想到第十步,你能在暗處盯著,人家就敢殺人買凶,若是沒有錦衣衛跟隨,隻怕自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

———

“大人,我們到了。”

袁凱從轎子上下來,望著眼前高大的深紅色轅門:“方知府還沒有消息嗎?”

韓百戶搖搖頭:“沒有。鎮妖處的道士和尚已經找了一整晚了,沒有半點消息,那些衙役倒是都醒了,可什麽都不記得,方克勤的兒子也是一樣,他隻說暈過去前有人闖了進來,講了什麽話,長什麽樣子,全然沒有記憶。”

“唉。”袁凱歎了一口氣,“韓大人,官場的齷齪,你總算懂得一些了吧。”

韓百戶握緊拳頭:“要不是顧忌著查案,我早把……”

“事情壞就壞在這裏。”袁凱打斷了他的話,“我們進去吧。”

因著今天是來河道衙門,都是大明的官員,不好那麽戒備,袁凱身邊隻有韓百戶和另一個錦衣衛跟著,他們亮了身份,走到裏邊,還沒進去,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就迎了出來。

“臣等恭請聖安。”兩個人跪下了。

韓百戶代表的是天子,替代回話:“聖躬安。”

兩個人這才起來,一左一右介紹了自己,笑得分外殷勤。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袁凱雖已在心裏對他們不滿懷疑,但至少不能確定,隻能擠出笑來跟著,被簇擁到屋內。

“閑話就不用談了。”還未坐定,袁凱便道,“我要先看看你們記錄糧食轉運的賬冊。”

還真的是不一樣。

何魯二人對視一眼,魯一良道:“大人既然急著看,我這就派人去取。隻是不知道您要看幾月份到幾月份的賬冊?”

“先把新船造好以後的賬冊都拿來。”

魯一良轉身去取。

何永廉留下陪著袁凱,給他親自倒了茶,上了點心。

袁凱突然道:“何大人,你們這裏難道沒有當季的新鮮水果?如果有的話,端上來幾個也好讓大家嚐嚐。”

何永廉喝茶的手頓住了,他竟然麵不改色地回答道:“當然有,我這就讓他們給您上一盤。”

水果上來了,袁凱第一個拿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剝開外皮吃了一個。

韓百戶也跟著吃了一個。

不是黃金。

魯一良這時候帶著賬冊回來了,好大一箱的賬冊,甚至不能用托盤托著,兩個書辦緊跟在他後麵,一人抬著一邊,將箱子重重放在地上。

“大人請看吧。”魯一良笑道,“隻是衙門裏有規定,大人要看什麽,還請在這裏看完,我們也好能幫著解釋解釋。”

“嗯。”袁凱點點頭,彎腰拿起一本看了起來。

一個時辰過去了,袁凱放下手裏的最後一本賬冊,韓百戶的目光頓時追了過來,他沒有說話,但無疑在表達一種詢問的意思。

“五十萬兩銀子,確實是全部用在正道上。”

何永廉露出早準備好的笑容:“那是自然,朝廷有明文公令,我等怎敢不從?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盡職盡責便罷了。”

袁凱沉默片刻:“杭州知府方克勤昨夜失蹤了,這件事何大人魯大人可否知道?”

何永廉驚訝道:“失蹤了?這事我們倒不清楚,第一次聽說。”

魯一良更是直接:“不知有沒有派兵找過,方大人可是朝廷命官,何等刁民做出這種事來!”

“我們正在查。”韓百戶冷冷道,“我和袁大人正要去見他,他便失蹤了,要是知道是誰幹的,我保管叫他求死不能。”

何永廉幹笑兩聲:“上差說的是。有我們能幫到的地方,上差盡管吩咐。”

“吩咐還沒有。”袁凱道,“等到晌午過後,我去館驛見過李大人,還請二位帶著我們一起去造船廠看看。”

“是。”何永廉顯得非常好說話。

“諸位都知道。”袁凱繼續道,“上麵的意思是,工部造的船本該在三月份完工,沒成想冬天便迫不及待下水了,且沒有上報。這裏頭可改的東西太多,木料鐵器、軍需糧草,稍有差錯,這罪過誰也擔不起。大家夥稍微忙一忙,能查清楚最好,查不清楚,後果誰也說不好。”

何永廉和魯一良道:“大人說得是。”

簡直是油鹽不進,袁凱暗自皺眉,看來他在這裏是查不出什麽了。

三人剛要離開河道衙門,外麵突然跑進來一個腳踏草鞋,身披鬥篷的錦衣衛,一進來便奔到韓百戶身邊,低頭密語一番,隨後又退了下去。

袁凱看向韓百戶。

韓百戶當著何永廉和魯一良的麵說道:“有線人來報,方克勤從城外回來了。”

何永廉道:“這是好事啊,方知府怎麽樣了?”

“他一回來便去了館驛。”韓百戶看也不看他,對著袁凱說道,“方克勤找到那位李禦史,說自己貪汙了軍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