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儀仗逐漸靠近春和殿。

到了殿前院外,朱元璋叫他們都留在外麵,隻自己一人帶著黃禧走了進去,見到裏頭慌忙跪下的宮女們,隨便逮住一個問道:“太子在哪?”

“回聖下,太子殿下在,在後院喂狗。”宮女跪在地上顫聲道。

“……喂狗?”

這和朱元璋心裏想的委委屈屈的,傷心的,等著認錯的兒子有些區別,讓他感覺怪難受。

他早知道朱標不會服軟,但就是心存僥幸,而且願意自己說服自己。

“你跟咱說說,太子昨晚上回來以後都幹啥了?”

“奴婢隻是粗使宮女,掃水打雜的,陛下要問,請去問魏公公吧。”小宮女雖然害怕,倒也把話說清楚了,“奴婢什麽也不知道。”

“那你去把魏忠德給咱喊來。”

她應聲起了,轉身快步朝裏麵走去。

過了一會兒,魏忠德急匆匆地過來,撲通一聲跪下,恭敬道:“奴婢叩見聖上。”

“起來吧。”朱元璋盯著他,“太子從昨天晚上到今天都幹嘛了,你老實跟咱說。”

“是。”魏忠德低著頭,“殿下昨晚上回來以後就睡下了,今早起來吃過了飯,做過宋大人布置的功課,便接著練字,練完字以後,在院中遛狗,一直到現在。”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氣:“他就沒有什麽特殊的表現?”

昨晚武英殿的事情,黃禧下了封口的死命令,誰也不敢往外說,朱標更不會透露,魏忠德不知道情形,茫然道:“回聖上,殿下沒什麽特別的表現,和以往一樣。”

“一丁點也沒有?”朱元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很小的距離,“比如胃口不好。”

魏忠德道:“回聖上,沒有的。”

“好,行。”朱元璋氣極反笑,“你們都別和他說咱來過,不,你們就當咱沒來過,讓太子接著和狗玩吧,最好把咱給忘了。”

他怒氣衝衝地走了,恨不得一步跺出一個坑來,且邊走邊用餘光看身後的黃禧。

黃禧因為他的怒氣一直低著頭,壓根沒看見。

直到快到乾清宮的時候,黃禧頓悟一般的,明白了他的意思,出聲道:“陛下,奴婢以為太子殿下其實知道悔過,隻是畢竟少年心性,拋不開麵子和您道歉,所以才在後院獨自喂狗,這也是人之常情呐,您該給殿下一些時間。”

“嗯。”朱元璋立刻停了下來,道,“你說的有道理。”

黃禧鬆了一口氣,繼續揣摩著朱元璋的心意,試探道:“陛下,咱們這是到了乾清宮了,不如順路去後麵看看皇後娘娘吧。”

“看她?”朱元璋仿佛被火燒了屁股,褲子將要不保,“看她做什麽,咱憑什麽去看她?她有什麽好的,咱宮裏那麽多妃子,哪個不比她漂亮溫柔。”

“這……奴婢是這麽想的,今天是陛下回宮的第二天,陛下在外舟車勞頓,好不容易回了家,皇後娘娘一定給您準備了飯食,娘娘嘴上不說,心裏肯定是十分關心陛下的,這點不用奴婢說,陛下最清楚。”

“民間說,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合,陛下是真龍天子,胸懷寬廣,娘娘母儀天下,仁慈寬懷,天造地設的一対,有什麽過不去呢?”

平時多給黃禧八個膽子,他也不敢擅自勸誡,揣摩上意,說出這種話來,而且誰攛掇他說,他一定把他咬死才解氣。

但朱元璋此時明顯是拉不下臉來,需要一個人給台階,就不能不摻合了,說完以後已是心驚肉跳,生怕被拉下去砍頭。

朱元璋這邊卻表現的很心動,一副被搔到癢處的模樣,咳嗽幾聲道:“也有些道理,咱嘛,確實是比皇後大方多了。”

“那……”黃禧道。

“那就去看看她吧!”朱元璋道,“省得她躲在被窩裏哭,鬧出去叫人笑話。”

一行人朝著坤寧宮而去。

同樣的,又是到了殿外的時候,朱元璋製止了準備通報的太監,下令所有人不得吵鬧,不用跪拜,隻帶著黃禧走了進去,做賊一般悄悄接近正堂的門口,又在臨門一腳的時候,想起小狗的誓言,腿一拐,去了窗戶的位置。

黃禧還在跟著走呢,什麽都沒反應過來,差點直愣愣地闖進去,被朱元璋伸手一抓,抓住胸前的衣服拖到了身後,緊接著又被按著肩膀蹲了下去。

兩人順著打開的窗戶看進去。

屋內一片祥和,馬秀英和朱靜寧坐在桌前吃著午飯,周圍並沒有別人侍奉。

桌上有兩葷兩素外加一壺果茶,葷菜的盤子已經空了,素菜卻還有不少。

“靜寧,把菜也吃了。”

馬秀英指著桌上的盤子,嚴厲道。

“娘,我不想吃菜,我想去……”

“不行,你想幹什麽都不行,把這些吃了。”馬秀英伸手在桌上一拍,嚇得朱靜寧縮起了脖子,“早知道這樣,你哥哥就不應該給你買兔子,把你教成什麽樣了,這樣嬌氣,看看人家靜鏡,從來也不挑食,你要和她多學習。”

“可是我上次去找大姐玩,看到她的母妃在罵她沒有好好讀書。”

“她有她的優點,你有你的優點,明白嗎?不能光対別人的問題幸災樂禍,你要吸取別人的長處,改善自己的短處。”馬秀英道,“隻有這樣,才能變得越來越好。”

朱靜寧哦了一聲,癟著嘴重新坐好。

外麵怎麽突然這麽靜?

馬秀英皺著眉,意識到了什麽,不動聲色地看一眼天色,果然在窗口發現了一小塊露出來的發頂,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決定將話題進行下去。

正好這時朱靜寧已經吃了那些菜,她便誇道:“很好,這樣娘才喜歡。你要懂得聽別人的勸,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有問題就要改,不要怕別人說,人家願意說,是為了你好。”

朱靜寧不懂為什麽馬秀英今日的道理講的格外的多,不敢反駁,老老實實地點頭,表示記住了。

“娘不喜歡你,不在乎你,怎麽會要你改正問題呢?”

“你萬不可在別人提了建議後,不屑一顧,無理還要占三分,久而久之,便沒有人會指出你的錯誤了,也沒有人會願意和你說話,大家都害怕你,巴結你,討好你,你會被蒙蔽,會越來越自大,懂不懂?”

“娘,我知道錯了。”

“乖孩子,快吃飯吧。”

朱元璋在外麵很不是滋味,臉色快要變得和牆皮一樣紅。

他沒想到馬秀英非但沒有等自己吃飯,還一點也不傷心,竟然借著教育朱靜寧的機會教育自己,指桑罵槐,毫不悔過。

真是豈有此理!

簡直是反了!

他猛地站起來,狠狠踹了一腳牆,也不管會不會暴露,噔噔噔朝武英殿方向走去。

黃禧再也不敢說些什麽了,透明人一樣追著,恨不得自己能夠消失。

太子和皇後顯然沒有把昨天的爭吵放在心上,或者說,他們故意沒有放在心上,表現的事不關己,該幹嘛幹嘛,吃得好睡得香。

這就讓還在生悶氣,同時又暗搓搓想要和好的朱元璋顯得特別幼稚,特別的沒有水平,特別的……巴結。

“黃禧!”他喊了一聲。

“奴婢在。”

“給咱上菜。”朱元璋道,“這兩天咱吃住都在武英殿,你去把咱的厚被子抱過來,咱哪也不去了。”

一開始奏本上的字朱元璋半點也看不進去,幸好他剛回來要處理的國事繁多,忙起來後緩解心理上的陣痛,也能勉強不想著這些。

至於劉基的請辭奏章,雖被他一壓再壓,但也同意了其暫時不來上朝,於家裏休息。

就這樣過了許多個月。

太子不來上朝,皇後不曾侍寢——單純的睡覺也沒有,皇帝每天黑著臉,宮裏宮外哀嚎一片,四處打聽,誰也不知道怎麽了,大家都隻能夾著尾巴做人。

李善長和劉基心裏清楚一些,並不好確定,有人來問隻打太極裝糊塗,期待這場風暴能夠快點結束。

而正如每個人期盼的那樣,事情雖然無常,但遲早,也確實終究會過去。

轉眼入冬,堅果一類的幹貨流行起來。黃禧為了討好朱元璋,特地從宮外的集市弄了一筐,花生栗子瓜子山楂應有盡有,用瓷盤子裝了放在桌上。

窗外飄著大雪,室內燃著炭火,朱元璋熄了最後一盞燈,躺在榻上裹好被子。

天地之間是那麽靜。

他疲倦地閉上眼睛,仿佛聽到了雪花落下的聲音,它們落在窗台上,落在台階上,落在棕色的濕漉漉的樹枝上。

過了一會兒,他始終不能睡著,睜開眼睛望著前方發呆。

逐漸適應黑暗後,朱元璋慢慢能看清東西,他看到淡淡的月光被雪色反映,灑在屋裏,給桌椅和牆麵都蒙上一層朦朧的輪廓。

新出現的幹果盤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裏麵的花生高高堆著,形成黑色的團狀影子。

寒風吹著,嗚嗚咽咽作響。哪怕殿裏溫暖如春,朱元璋的心卻一點點冷了下來。

他想到朱標還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寒冬,外麵也是這樣烈的風,馬秀英抱著標兒,自己盤腿坐在**,一家人在火邊吃著烤花生,有說有笑,幻想下一仗打贏了,自己就能多呆一段時間,他們會有更好的房子和更好的食物。

而如今,咱成了皇帝,妹子是皇後,標兒是太子,吃的用的,都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了。

朱元璋忍不住坐起來,拖著被子走到桌邊,剝了幾顆花生,一半放進嘴裏,一半抬手想要遞給誰。

手伸出去,就空了,這麽廣闊的大殿,照理可以容納很多人,但此時根本見不到任何別的身影,隻有皇帝一個人,還有他的影子。

是啊,咱和他們吵架了,為了一個已經快沒有多少威脅的臣子。

難道真的是咱太固執了……

一聲歎息回**在武英殿中。

門口侍立的守夜太監神經一動,側耳聽了一陣,沒再聽到動靜,繼續如雕塑一般站著,等待被皇帝傳喚的時機。

雪花一片片拂上他的肩膀。

寂靜莊嚴的紫禁城裏,冬天在人心裏的溫度並不如曾經王府。

夜晚過去,雪停了。

天還是蒙蒙亮,坤寧宮的宮人們正在掃雪,有人抬頭時突然瞧見了由遠而近走過來的皇帝,率先跪了下去,很快宮人便毀了一地,沒有誰敢再站直。

朱元璋的眼裏根本看不見他們,徘徊幾圈,磨磨蹭蹭進了院子,幾次想出來,最終還是跨過門檻,低聲道:“咳,咳咳,妹子?”

沒有回應。

四處白茫茫的,宮人行走的踩雪聲咯吱咯吱,和寒鴉淒厲的叫聲混合在一起,盤旋在宮殿上空。

院子裏,廚房裏,正廳裏,臥室裏,哪裏都沒有馬秀英。

朱元璋開始急了,他在這幾個月裏封閉了關於坤寧宮和春和殿的消息,賭氣般不再去關注妻兒的言行,除了例行詢問太醫,知道馬秀英懷孕後的身體情況,其它的什麽也沒不清楚。

“妹子?”

朱元璋扶著柱子,聲音一聲比一聲大,除了焦急以外,也逐漸沾染上後悔。

“妹子!”朱元璋又喊了一聲。

“怎麽了?”聲音從他背後傳過來。

馬秀英穿著一身厚厚的紅披風,神情溫婉,立在卵石小道上,手裏提著食盒。

“妹子。”朱元璋趕緊扭回去,死死盯著馬秀英,張口有無數的話想說,有許多的感情想傾訴,最後卻隻問了一句,“你怎麽不在屋裏?”

馬秀英笑了:“我怕你變成小狗。”